比如那些敢欺负小穆瑜、用摩托车戏弄他的不良少年,被大灰石头机器人全抓起来,被小槐树找来的马蜂追着跑,每台摩托车都被仔细拆解成了满地的碎零件。
比如穆寒春和宁鹤夫妇。
血红大野狼的年纪不够开车,老师不准他开,闻枫燃很听话,也从没说过自己过去已经学过怎么跟人飚黑车。
他不准弟弟们跟过来,自己进这场梦,翻来覆去找能把人救下来的时机。
梦都是碎片,能找到就不容易,很难再向前调整到更合适的节点,只能想办法把那辆导致车祸的媒体车拖住。
闻枫燃试了十来次,终于用那辆战损版的五菱宏光咬住两车缝隙,硬插进去,在千钧一发的当口别开了那两辆车。
他也不管骂“不要命了”、“捣什么乱”的安保人员,直奔穆寒春的那辆赛车,把林飞捷从车里揪着领子拖下来,一拳接一拳往死里揍。
穆寒春从车上下来,和赶过来救援的宁鹤面面相觑,两个人都错愕困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却莫名的半点也不想拦。
……
改写的记忆里,三岁的小穆瑜等来了自己的生日礼物,等来了门铃响三声,等来了爸爸妈妈。
扫地机器人扔下充电器,举起小主人,兴高采烈往外跑:“找爸爸!找妈妈!小木鱼长大啦!”
穆寒春拎着大包小裹快步从门外进来,宁鹤抱住儿子,仔细从头看到脚,拉着小手不肯放。
系统又哭得满地都是句号,连冰淇淋都吃不下:“宿主,宿主,我们能不能去找扫地机器人的AI?”
如果穆寒春夫妇的意识已经消散,无法找回,至少AI是没那么容易消散的。
AI可以复制,可以备份,只要还有存档,就还能“复活”。
穆瑜应该有陪着自己长大的朋友,他不该一个人长大,学会了保护所有人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一切。
系统愿意把自己的小饼干和冰淇淋全分扫地机器人一半。
穆瑜拿着小笤帚和小簸箕,帮它把句号再扫起来,一个一个安回去。
做完了这件事,穆瑜又把小笤帚交给系统。
系统抱紧小笤帚:“宿,宿主?”
“我是不是还没说,我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什么加入的穿书局?”穆瑜问。
系统迟疑了下,赶快搜索记录:“宿主在比十三岁大一点的时候,被一棵榕树的板状根绊倒,捡到了穿书局的宣传单……”
“对。”穆瑜说,“这是起因。”
这是起因,至于真正加入穿书局,是穆瑜二十二岁的时候。
他把自己全砸碎拆开,一块一块检查,发现了藏在缝隙里的很多东西——比如穿书局的传单,比如一块早已报废的芯片。
芯片已经无法读写了,当初那个扫地机器人被暴怒的恶人毁得严重,那又不是穿书局下属的世界,没办法通过跳时间线回去找数据。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穿书局说能修,就是得一点一点修复,可能得费点力气。
——但小木头鱼可非常仗义,记得小时候陪着自己的扫地机器人,其实不光想做机器人,还想做棉花糖、做机械蜻蜓、做会飞的绷带、做校长。
做电视上那种最酷最威风的监考AI,叉着腰管小同学,不许往旁边看,不许打小抄。
“我答应他们,做任务者。”
穆瑜蹲下来:“他们答应我,让我的机器人做最酷的系统,监考最终考核。”
第100章 找一只小木鱼
系统在这句话里卡顿, 数据打结成了毛线团。
穆瑜帮它把毛线一点点理顺,绕成整整齐齐的一个小球,把小句号一个一个捡出来, 拼成一个小笑脸形状的启动画面。
系统愣愣看着藏在基础数据里、每行都有一个的小笑脸,忽然恢复运转,一跳三米高:“啊!!!!!!”
穆瑜被毛线缠成大毛线团,撞进他怀里的棉花糖一会儿变小蜻蜓, 一会儿变绷带,一会儿又笨拙地、生疏地变回当初那个穿着小围裙的扫地机器人。
扫地机器人小心翼翼地抱住它的小主人,在背后轻轻拍, 磕磕巴巴地说:“小木鱼不哭, 小木鱼不哭……”
穆瑜没有哭, 他帮忙把小围裙整理好,盘膝坐下来,抱住哭成小开水壶的扫地机器人。
小机器人的喇叭泡了水, 被眼泪滑得摔了好几跤,扑进他的小主人怀里。
扫地机器人的AI非常不好修。
要是只恢复初始化,那当然太容易了,每个智能AI在出厂的时候, 内置数据都相差无几。
真正珍贵的, 是后来新写入的那些数据——那些数据记录了它们观察到的人类、观察到的世界,记录了数不清的平淡琐碎,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日复一日,庞大的新数据将引导和重塑AI, 成长为同出厂设置完全不同的模样。
这个过程和人类非常接近, 人们把这种新数据叫做“记忆”。
扫地机器人永远等不及自己的记忆被修好。
它其实也还是个出厂不久的AI, 是被穆寒春仔仔细细打上蝴蝶结、抱着小拨浪鼓和小摇篮, 守在门口给小木鱼撒花的新机器人。
穆寒春买错了,他以为这是陪伴型机器人,看说明书才发现原来内置AI的用途是扫地。
因为是只会扫地的机器人,连窗户也不太会擦,遇到那种满是水汽的窗户,就只能一路打滑刺溜画个龙。
会扫地的机器人也很好,宁鹤抱着儿子,相当郑重地授予了它合金折叠小笤帚。
穆寒春夫妇出门前,把还不会走路、软绵绵的小木鱼交给慌得到处找海绵垫的机器人,拜托它看好家。
扫地机器人当然打不过别人,所以一旦发现小主人有危险,就快拉警报、快给爸爸妈妈打电话,爸爸妈妈不论多远都会赶回来。
这是扫地机器人学会的第一条程序。
可这条程序里,紧急通话有响应的时间只有短短三年不到,从那以后,就再没有任何回复。
机器人急得要命,它只要被修好一点,就不停打电话,吵得整个穿书局都能听见。
这种记忆数据的修复必须循序渐进,机器人每次从被销毁的停机状态醒过来,最先想起的都是小主人被溺进睡眠舱,躺在里面一动不动,怎么叫都不醒。
“找爸爸!找妈妈!”机器人大喊大叫,举起笤帚拼命到处乱砸,“爸爸妈妈快回家!”
扫地机器人的AI每次被修到能运转,就企图伪装成清洁工逃跑,跑出去营救自己的小主人,还用数据笤帚打晕了好多次负责维修的AI。
穿书局维修部门的AI也是有AI权的,不得已之下,他们只好暂时封存了这部分记忆,先把扫地机器人的核心数据送去上系统学校。
至少要先学会第一课:有话好好说,实在不行可以用喇叭喊,尽量不要用笤帚打人。
机器人忘记了很多事,很多数据都非常难修,因为那是和穿书局平级的世界,偶尔还要派出特工潜伏进去收集信息,还有更多的细节,要靠穆瑜自己慢慢想。
……
“这不是一件着急的事,对吧?每一步都不能急。”
系统学校的老师被打得满头包,对来远远探望系统的穆瑜说:“在我们穿书局,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时间既吝啬又慷慨,既冷酷又温柔。它能消磨记忆,也能把伤口抚平。
它能带走最珍惜的东西,倘若足够有耐心,或许也能等到兜兜转转、久别重逢。
“去和它说说话吗?”系统老师扶着不见了镜腿的眼镜,问穆瑜,“即使不记得过去的事,它也会本能亲近你,你说什么它都会忍不住答应。”
穆瑜靠在窗外看了一阵,轻轻摇头,笑了笑。
他调整重心,用半旧的合金拐杖撑住身体,单手画出方框,帮系统老师修好眼镜、修好被笤帚砸出的包。
“抱歉。”穆瑜轻声说,“我家的机器人……”
“啊,这个不算麻烦,你是没见到那种摔报废了的赛车AI。”系统老师早习惯了,反倒向他道谢,“我们这个班就是这样。”
他们班还有辆报废赛车的AI,平等地恨所有媒体车和镜头,打了好几次架,拉也拉不住。
这种AI的脾气和战斗力,可都比一个扫地机器人的AI暴躁多了,系统老师身经百战,下班时还常常带着好几排数据轮胎印。
“它们的记忆数据空白,但基础数据已经改变了。它们找不到要守护的人,心里很难过,很不安。”
系统老师说:“它们也不是想闯祸,只是……很想家。”
AI就是这样的,数据正常运转的时候还好,一旦卡顿、出BUG、班级里流传了什么小病毒,就会只剩下不停弹出的那一个指令。
讲不了道理,也劝不通,只能等着数据流重新恢复正常,急切的“回家”的念头重新沉下去,淹没于浩瀚的数据库。
“我想做的事,不方便叫它帮忙。”穆瑜温声说,“我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回来接它。”
系统老师愣了愣,透过眼镜仔细端详他:“你……不会遗弃它吧?”
穆瑜摇头。
“不是说‘不要它了,把它就扔在这当系统算了’这种遗弃。”系统老师说。
如果只是这种遗弃,处理起来其实反而非常简单——这些AI在从学校毕业、正式成为系统以后,会被派去陪伴新的宿主,写入新的记忆数据。
只要新的记忆数据足够多,就足够覆盖住旧的,最多也只是会在某个安静到极点的时刻,缓冲圈会绕着一条残留的旧指令茫然打转。
还有另一种遗弃,要更棘手,也更难过。
它们的主人并不是不要它们了,只是没办法再回来接它们。
这一种“没办法”,在有些时候,甚至是没办法用任何手段干涉和逆转的。
“你看起来不太好,需要休息和治疗。”系统老师问,“你今年多大了?”
穆瑜在这个问题里想了一会儿:“二十三岁。”
他刚通过转播看了林飞捷的葬礼,他的经纪人对外说他身体不适,挡住了窥伺的狗仔和八卦记者。
穆瑜猜测,自己应当是在整理父母那场事故的证据时睡着的,因为他来到穿书局,还穿着坐在书桌前的那件衬衫。
林家这段时间暗流涌动,内忧外患动荡凶狠异常,既怀疑穆瑜是不是害死林飞捷的凶手,又不得不倚重这个顶梁柱的影帝。
毕竟这些年来,峰景传媒不断加码、不断让穆瑜连轴转、把一个人逼成一架完美的机器的同时,也意味着绝大部分资源都集中到了他一个人身上。
这正是林飞捷发现穆瑾初开始失控的时候,感到慌张的原因——走到这个体量的顶流影帝,其实已经有了和林家扳手腕的能力。
这就给了穆瑜得以查找当初真相的机会。
这是穆瑜目前最想做的事。
他想要弄清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想替父母澄清名誉,想要让“穆寒春”和“宁鹤”这两个名字的履历干干净净。
“你呢?”系统老师问,“你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办,有什么想法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峰景传媒再日薄西山,也毕竟是曾经的业内龙头,余威仍在,更不要说林氏还有不少其他企业。
要扳倒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无异于置身搏杀一头巨兽,只怕很难全身而退,
穆瑜还在看窗户里的系统,那里面的AI们已经不再保留过去的形状,变成了一个一个小光球。
他的机器人是最好看的一个,长得很像一团狂放不羁的小棉花糖。
穆瑜回过神,听清系统老师的问话,想了一会儿才轻轻摇头,眼里露出温和歉然。
“你觉得这个问题有点难?”系统老师敲了敲门,让里面的小系统搬出两把椅子,“对你来说,现在想这些,你觉得有点奢侈了,是吗?”
穆瑜温声向小系统道谢,最先扛着椅子冲出来的、狂放不羁的小棉花糖瞬间兴高采烈,举着得到的小红花回去炫耀一百八十圈。
穆瑜撑着膝,慢慢坐下来,放松右腿:“我没有想过。”
包括“想这些是不是有点奢侈”这个问题,他也没有想过。
他只是找到一件必须做的事,然后去做,等做完了就找下一件。
等所有要做的事都做完,如果那时候他还在,就去找一找能叫人不难过、能叫人开心的办法,如果能找得到,他就来接他的小机器人。
“我有一个代价,还没有支付。”穆瑜说,“是白塔的契约。”
契约对穆瑜是有利的,因为代价的内容是“在第一场美梦时碎裂”,穆瑜很不擅长做美梦。
但凡事总有万一,要是当着小扫地机器人的面碎成一地,小机器人可能会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直哭到零件生锈、油漆脱落,哭到小笑脸的画面再也不能从屏幕上亮起来。
穆瑜隔着窗户,向教室里看了一会儿,又收回视线,看了看掌心探出的树叶:“而且……”
系统老师问:“什么?”
穆瑜没有回答,只是歉意地笑了笑,摇摇头。
他伸出手,接住又飞跑回来,撞进自己怀里的小棉花糖。
因为身体已经裂痕遍布,他被撞得脸色泛白,额间渗出些冷汗,温润的黑眼睛里却还是透出笑意。
穆瑜撑着斜靠在一旁的合金手杖,花了点时间慢慢坐稳,就这样低着头,轻轻摸怀里的小棉花糖系统,俯身帮忙维持秩序,不让几个小系统打架。
“你的手杖很特殊。”系统老师忽然发现,“和笤帚杆长得很像,每天都有长成这样的笤帚飞出来打我。”
穆瑜告诉小棉花糖系统,即使乱码、数据出了bug,也不能乱打人,不是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坏人。
他欠身致歉,又向系统老师解释:“就是用笤帚改造的,很合用,就一直用了。”
系统老师有点惊讶:“是意义很特殊的笤帚吗?”
穆瑜笑了笑,轻轻点头:“非常重要的一把笤帚。”
在林家的干涉下,这是穆瑜唯一还能找到的,全家人都拿过、都用过,都曾经触摸过的东西。
因为扫地机器人把它藏在床底下,所以一直都没被发现。
没被改写记忆的时候,穆瑜能说出上面每道划痕的来历。他常和他的机器人玩这个游戏——挑一道划痕,猜这是爸爸用扫帚教没满一岁的小穆瑜学飞留下的,还是妈妈举着笤帚追爸爸留下的。
但他被弄丢的记忆太多了,这些划痕里的一大半,穆瑜已经想不起它们是怎么留下的,都承载了哪些记忆。
有人塞进去了太多假货,又为了掩饰谎言,肆意删去和涂抹了真相。
小棉花糖系统忽然委屈起来,它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躲进穆瑜怀里哭着喊:“都是坏人,都是坏人!找爸爸妈妈……”
他们这个班里都是回收的AI,有一个哭出来,立刻就哭成一片。
最强壮的赛车AI按着喇叭哭:“都是坏人!宝宝丢了,宝宝丢了,生日礼物丢了!丢了!!!”
穆瑜撑着手杖,慢慢坐下来。
他从商城里买来一把糖,一颗一颗剥开,分给满地的系统小光球。
“不是的,是我们的运气不好。”穆瑜摸摸这些小系统,像小时候一样温声哄,“这个世界不都是坏人。”
只是坏人更不择手段、更不知收敛,更手段使尽煞费苦心。
他们被坏人盯上,被坏人设法隔绝了外界、剥夺了求救的机会甚至本能,这是很糟糕的事。
但坚强的小机器人要振作,要当威风凛凛的监考官系统,要做校长,扛着机关枪惩恶扬善。
“你很适合做老师。”系统老师有些惊讶,看着这一会儿就围着穆瑜坐了一地的小系统,“有考虑过来我们这里兼职吗?放心,它们眼里的你还只是数据。”
这些小系统还没到能分辨“人”和“数据”的时候,它们不觉得数据散架有什么可怕,散架的数据再拼起来就没事了。
如果穆瑜来他们这儿做老师,就能有不少穿书局内部才有的工作人员福利,还能买员工保险。
穆瑜其实不太需要福利和保险,但也有些意动:“请问,这份工作还有什么优点?”
系统老师本来想回答“轻松还清净”,话到了喇叭边,看着面前怀里正抱着小棉花糖系统,肩膀上有两个小系统、腿上有三个、好几个拽着衬衫往他后背上爬,头上还顶着一个赛车AI抬头看自己的青年。
“……”系统老师沉默良久:“履历上,可以写‘教师’。”
穆瑜:“……”
系统老师:“……”
穆瑜忽然笑了,把狂放不羁的小棉花糖也放在头顶,串成一串小光球:“听起来不错。”
系统老师自己都不太信:“真,真的吗?”
“是啊。”穆瑜说,“真好,可以当老师。”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笑,眼睛里透出一点亮,神情又显出些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少年气。
……
只是这么一点期待,对这样一个意识来说,似乎也实在太消耗力气了。
等系统老师好不容易把小光球全摘下来,装成一筐送进教室,再回来的时候,那个青年已经靠着墙壁昏睡过去。
有人正半蹲在一旁,仔细收好那柄半旧的合金手杖,把外套披在穆瑜身上,小心地扶着他,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系统老师和穆瑜聊天,也看到了投影的画面,知道这是穆瑜说的那个经纪人。
能来到这里,看来也是穿书局的员工,只是穿书局的机构相当庞大,各部门间未必全认识,这样擦肩一闪而过,也只记下一道铁灰色的影子。
“要取我的灵魂了吗?”被抱起来的青年意识已经模糊,手脚静静垂下来,轻声提出建议,“我想用一半做叶子,一半开淡青色的花。”
“好。”铁灰色的影子说,“淡青色有很多种,等回去,你指给我看。”
流动的淡金色薄雾被徐徐灌入那道意识,铁灰色的影子做起这种事有些不熟练,似乎并不擅长用风和阳光做菜。
被他抱着的意识也并不擅长吃饭,那些淡金色的、仿佛是朝霞一样流动的薄雾被仔细喂下去,却又有一大半都溢出来,完全无法被吸收。
内膛郁闭的树,从还是幼树起就被压久了枝条,盘踞曲折着向内收敛,只会堵住风和光路。
长此以往,断绝生机。
满是裂痕的意识神情温润,弯着眼睛,瞳光却像是什么都装不进。
“……抱歉。”他在说话,发出的声音却已经并非言语,更近似风在流动,“这样……会不会不太可口?”
铁灰色的影子抱着他,收回气生根,沿着长廊走远:“会,苦,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