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心里想的是一回事,面儿上的表现是另一回事。
接下来几个时辰,两人依旧是一副“想要离开,又实在放不下‘名门大侠’架子,于是装模作样嘴上关心旁人状况”的样子,一点儿点儿给另一人戴高帽。
刀客说剑客“一心在乎门派上下,不愧是人人夸赞的大师兄”。
剑客说刀客“满心牵挂后面再要上山的采莲人,难怪年纪轻轻,就在江湖上传出名声”。
还不光是夸另一人。被夸的时候,嘴巴上还要谦逊。
另外呢,人头捧场的时候,又要摆出嫉恶如仇的样子,仿佛人头一个游魂怨鬼,不配与他们套关系、论交情。
说到最后,白争流险些被自己逗笑。好在他还记得此刻最关键的是什么,到底绷紧面孔,没有笑出声来。
看着他们的表现,人头也仿佛越来越放心,悄悄地开始朝后藏匿。
像是两位大侠不与它“同流合污”它便也知情识趣,不去脏了两位大侠的眼睛。
这番行动效果不错。人头距离白、梅两个的距离愈远,白、梅却再没像前面一样,把它提溜回来警告。
慢慢的,人头把自己彻彻底底地藏匿在阴影当中。用一双浸满血泪的眼睛,怨毒又冰冷地注视着前方两个身影。
而后,它扭过脑袋,就像是前面还没被白、梅两个找到的时候那样,一跳一跳地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
……
冰缝下方,是一片黑暗。
这片黑暗又颇为宽阔。人头在里面跳着,回声渐渐传出。
似乎也觉得这样的动静太大了。原本的单单一个头颅开始拉长、拉高……重新有了“人”的模样。
只是比起原先的凝实,此刻的“人”身形很淡。好像稍稍触碰一下,就能被风吹掉。
后方数丈之外,白、梅两个悄然潜伏,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发觉人头离开之后,白争流身侧的流光就暗淡下去。只额外流出一点,被他抹在了梅映寒的眼睛上。
此时此刻,虽然四下毫无光亮,可白、梅两人依然能看清楚前方的情况。
人头鬼稍远一些时,他们起身去追。
这么一个走、一个追。时间流逝,过去不知道多久,白、梅两个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是人头鬼之外的身影。
他们有的面对石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有的则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就地下棋、开赌局。还有的见了人头鬼便抬起脑袋——准确地说,是“飘起”。脑袋都飞了,身体还留在原地,笑嘻嘻地问人头鬼:“这不是刘大哥吗?怎么竟是空手回来了。”
人头鬼侧头过来,冷冷地瞥了那个飞在空中的脑袋一眼。
脑袋明显一愣,而后收敛了神色,像是惧怕一样回到原本的位置,迟迟不言。
这时候,人头鬼还在往前走。
步子很急、很快,一看便知道,是有某个具体的目的地。
眼见人头鬼要离开自己二人的视野范围了,白、梅两个在黑暗里比划手势。
白争流问:“继续追?”
梅映寒答:“前面有许多其他游魂鬼物……”
白争流一顿。没错,这是个麻烦事儿。
但眼看人头鬼就那么走了,他还是有点儿不甘心。
这么犹豫片刻,决定没做出来,倒是前面的游魂们有了其他反应。
朝着石壁面壁的不提,正在开赌局的几个采莲人打扮游魂当中,有一个耸了耸鼻子,忽而开口:“你们闻到了没?”
其他游魂:“什么?”
耸鼻子的游魂:“人味儿!活人的味儿!”
其他游魂笑骂:“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活人?王老二,我看你就是想吃活人想疯了,是主人扔出来的那些碎肉没有喂饱你吗?”
再有:“这次仿佛有诸多同乡上山,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我们村的……”
“哈,若是有你们村的,你要如何?”
“总要问问我家老娘的状况。”憨厚地笑一笑,“而后再把人献给主人。”
说着,游魂们笑称一团。
单从面容上看,也能看出他们活着的时候,都是一些狠戾角色。如今当了天山老鬼手底下的伥鬼,面对曾经的同乡人,自然也提不起什么爱护之心。
只想要多捉一些采莲人来,好让主人对自己高看一眼。若是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便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
游魂们开始仔仔细细地畅想,同时却还是坐在原地,摇骰子、推牌九。
唯有前面耸鼻子的王老二,这会儿已经离开原地。
他也不继续讲话,只是仔仔细细地在周边闻着。就连身后其他游魂细碎的声音传过来,“我便说了,这人生前就是一条老狗。只是死了以后,老狗抢了他原本主人的魂魄……”这等话,也一点儿都不在乎。
不过,他不在乎,白争流与梅映寒却不能不在乎。
两人眼看着王老二朝自己靠近,期间依然维持着到处闻嗅的姿态。
双方距离不断收缩,到这一步,纵然他们要自我安慰“应该是对方弄错了”都没有可能。
那家伙就是冲着他们来的。虽然刀客与剑客并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游魂里,只有这一个意识到了两人的存在。可哪怕是这一个,于他们来说,依然是很大的危机。
白争流安静地握住二十八将。
他和梅映寒比划:“梅兄,我们先往后……”
梅映寒点头。两人缓缓后退,同时自我安慰。罢了,虽然放过了人头鬼,可眼下不是有许多新游魂出现吗?跟着他们,应该一样可以找到线索。
他们退了多少,王老二就前进多少。
不知不觉,其他游魂已经距离刀客、剑客很远。他们的身影与嗓音一同模糊在空气里,唯有王老二已经近在眼前。
估算着差不多了,白争流有意卖出一个破绽。
他假意踉跄,发出一声不算很大,但以王老二的位置,一定能听到的动静。
王老二登时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眼里迸出兴奋残忍的幽光,“原来在这儿!看爷爷我把你捉住,拿去下酒吃!”
话音落下,他的脖子骤然伸长,竟是直接把脑袋朝白争流伸了过来。
刀客:“……”不是,你们这些鬼,为什么统统那么喜欢在头上做文章?
顷刻之间,王老二的头已经来到白争流面前!
他的脖子足足伸出了三丈远,身体到这会儿还在不急不缓地往前走。脸上却已经露出垂涎欲滴的表情,道:“活人,果真是活人!我捉了这么一个活人献给主人,主人总能把心肝脾肺都留给我。到时候,嘿嘿……”
他大口吞咽着口水,仿佛已经想到把热乎乎的血肉吞下肚子的情形。过了会儿,才意识到:“咦,你竟然不害怕?”
白争流握着刀柄,微微摇头。
都到了这种时候,他还能一脸平和地讲话,对王老二道:“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王老二:“什么?”
白争流缓缓拔刀:“我是应该被你捉住,让你带我去见你的‘主人’。还是应该在这里斩了你,然后再想其他办法潜伏进去?”
王老二听了这话,明显一愣,随后便露出了荒谬可笑的表情:“嘿!世上还有能说出这等大话的活人?主人看到了,定然也会欢喜。”
他话音落下,二十八将已经全然出鞘。
纵然是在全然黑暗当中,刀锋依然闪动流光。
这点光彩出现,终于让王老二的表情变得凝重。可是,白争流没有给他改变主意的机会。
“还是选后一种吧。”刀客像是自言自语,“你也太恶心了,万一在半路上就想‘偷吃’……嘶!”
光是想到自己被人看做盘子里的一道肉菜的场景,白争流便觉得胃里一阵翻滚。
同是游魂,谭家的马二等人甚至同样在孟娘子的操控下做过恶事,但他们会在找到机会时拼尽全力反抗,更会坦然告诉白争流,自己愿意面临接下来不管结果是什么的审判。眼前这个却不同,白争流毫不怀疑,早在这个被叫做“王老二”的家伙还是活人的时候,他便已经犯下不少恶事了。
此等存在,该杀!
王老二甚至还什么都没有意识到,脑袋便从半空掉了下来。
他满脸震惊难信,头在地上“咕噜噜”滚了数圈儿,依然维持着这副表情。
“你、你——”
光秃秃一个脑袋上,游魂嘴巴颤动,不可思议地看着白争流。
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便有一把长刀迎面扎来。流光自刀尖迸发,转眼将王老二的整个脑袋淹没。
同一时间。
白争流抬头去看前方。这时候,梅映寒已经站在王老二的身体之后,挡住了对方后逃的路线。
白争流落刀的同时,他同样举起了剑。
镇星不似二十八将那样,可以以散出的流光斩鬼,却同样是一把好兵器。白争流只见梅映寒一抹、一挑,王老二的身子便像是站立不稳似的,直直栽在地上。
整个过程当中,镇星甚至没有接触到王老二——哦,或许这才是梅兄有意为之。
有了“脑袋被刀客弄没了”的事情在前,游魂定然对另一个此刻出现的人类也充满了警惕,不敢试探对方的锋芒。如此一来,哪怕镇星只是一把普通的剑,也依然足够将王老二的身体挡住,不给他离开的时机。
让白争流有足够的时间靠近,举起二十八将,从背后贯穿了游魂心脏所在。
而在二十八将扎入鬼身的瞬间,刀客又是一哂。
他怎么总要忘记?这些鬼与活人不同,纵然心脏被捣毁,他们也不会直接死亡……不过无妨。
流光再次散开,王老二身体的方方寸寸都被自二十八将涌出的光芒侵染。到这一步,他身体再晃动一下,连挪动步子逃走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消失在了白、梅两个眼前。
周边重回黑暗空寂,白争流收刀入鞘,同时露出凝重神色,对梅映寒说:“梅兄,此地鬼怪甚多,咱们得好好想想办法。”
梅映寒没说话。
他稍稍侧过身体,目光望着前面王老二前来的方向,俊朗的面容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神色。
白争流将梅映寒变化的表情看在眼里。他心头骤然浮起一股不妙预感,顺着梅映寒的目光望了过去。这一下,前面被刀中迸发光华遮掩的场景一并映入白争流眼中。
是一个挨着一个,粗略望去便有十数之多的游魂。
他们那些嘲笑王老二的、站在石壁之前一动不动的、从头到尾都没有掺和进“有活人味道”话题的存在,不知什么时候追了上来。此刻站在距离刀客与剑客不到三丈远的地方,用幽幽沉沉的目光看着两人。
“果真是有活人啊。”其中一个游魂对上白争流的目光,舔一舔嘴唇,脸上露出了和王老二先前一样的贪婪兴奋之色!
作者有话说:
说起来今天睡了14个小时……睁眼看手机时间的时候有种油然而生的幸福感(扭捏
第86章 围困
战斗一触即发。
白、梅两个皆未有退缩的打算,哪怕是面临这副场面,依然拿起了武器。
考虑两边兵器的差距,白争流提前一步开口:“梅兄,我在前,你为我掠阵。”
若是其他时候,听到这话,梅映寒还要与白争流争上一争。但现在,他也知道面对游魂的时候,两人之间一定是白争流更强、二十八将对那些玩意儿造成的伤害更高。于是听到这话,他并没有半分反对,便轻轻地应了一声:“我知晓。”
两人话音尚未完全落下,游魂们已经近在眼前。
他们不单单是像之前的人头鬼那样,除了假装成采莲人之一外,出其不意想要将白争流拉下冰缝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余手段。眼下的游魂们却是各有长处,有的嘴巴一张,便喷出无数冰雪。有的将手伸到身后,也没见到碰到什么,便有一把长长的砍刀从他背后被拉了出来——
白争流皱起眉毛。
从他的角度,却是正好能看到“砍刀”真相。
那哪里是寻常工具?根本就是游魂撕裂了自己背脊,硬生生把骨头掏了出来!
哪怕是见惯了怨鬼的白争流,看到这一幕,依然有些被游魂们的凶狠骇到。
好在他心态稳重,纵然心中惊骇,手上却依然没有停滞,对着身前的游魂们便是一阵劈砍。
不多时,诸多游魂身上都带了伤,或者干脆有胳膊被削掉、脑袋掉了一半儿。
如此一来,他们的外貌自然是更加凶残可怖。白争流身在其中,却是丝毫不受到影响,依然能仔细找寻游魂们的破绽。
然后,他慢慢意识到了——
没有破绽。
这是与游魂们打斗,和与活人打斗最不同的地方。
白争流后牙咬紧,心神渐冷。
碰到活人,只需要一刀朝着他们的心口、脖颈砍下去,纵然人不当场毙命,也是重伤残疾,再难起身。
可是游魂呢?他们仿佛没有了苦痛的概念,哪怕是只剩下一只手了,依然能从旁边抄起兵器,朝着白、梅两个攻来!
两人的体力逐渐支撑不住。随着时间推移,身上多了大大小小的血痕。
这些血痕,明显更加激发了游魂们的凶性。不单单如此,随着血腥味道散发,更多游魂被吸引了过来。
白争流甚至从中看到了前面假冒成玉涵、韩殊的两个怨鬼。与众多采莲人打扮的游魂相比,他们两个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在这种情境,依然立在远方,不曾加入。
电光石火之间,白争流脑海当中又一次闪过了他与梅映寒关于这两个游魂的讨论。很明显了,他们不是采莲人,而是江湖客。可同是江湖客,他们的出身,又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他将要想到答案。
这个时候,一股烈风从白争流耳边吹了过来。
他心神一震,赶忙抬刀相迎。但梅映寒比他更快一步,早在那把采莲人游魂从脊背当中掏出的斧头落下之前,就抬起长剑!
骨斧与镇星触碰的瞬间,白争流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嗡鸣。再有,是“唔”的一声,剑客发出一声闷哼来!
白争流瞬间意识到:“梅兄,你——”
怕是被震得更添新伤!
还是比外伤更为严峻麻烦的内伤。白争流神色瞬间严峻,心道:“不能这么下去了。”
他看着四周。到这一步,白争流知道自己不可能斩杀所有游魂怨鬼。如今之计,还是脱身。
话虽如此,可真要脱身,又哪里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身上伤口的疼痛、对梅映寒受伤的焦虑,包括对眼下情势的烦躁,在这一刻,一股脑地涌入白争流心扉。
他心中烦乱,手上的动作却一点儿都没有停歇。一边护住自己的要害,一边尽量为梅映寒遮挡。
可惜这一切都是杯水车薪。游魂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有一瞬间,白争流甚至从大量游魂之后看到了前面人头鬼的身影。
他脸上带着畅快的笑容,让白争流有一种极为强烈的直觉:也许从一开始,对方已经看出来自己与梅兄是在表演。而对人头鬼来说,他只不过是将计就计,把人引入自己的同伴之间,想要解决他们两个威胁!
白争流暗暗咬牙。
肩膀开始麻木,血越流越多。他开始感觉到头晕、疲惫……甚至有种“难道就要这样了吗”的感觉。
可怎能如此呢?他还没有与梅兄一同离开,还没有救下外面的采莲人们,还没有把天山深处存在一个害人老鬼的真相说出去!
陌生的力量在刀客的丹田之中回转,他的大脑又开始强烈的嗡动。像是心念与手中的二十八将产生共鸣,模模糊糊之中,空气当中再度浮现出大片大片流光。
白争流强烈的心绪,唤醒了刀中的杨春月。
她睁开眼睛的一刻,先看到了外面的景象。饶是面临过无数危机的女将军,看到这副场景,依然为两个后辈面临的处境抽了一口冷气。
流光继续扩散。
白争流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疼痛开始减弱、消散……他有七分注意力放在对敌上,两分放在梅映寒身上,确保梅映寒依然能在游魂们一波借着一波的攻击当中支撑下来。最后一点,则落在杨春月身上。
见女将军的表情先是凝重,随后是怔忡。到最后,竟然浮现出一点若隐若现的微笑来。
杨春月嘴巴微微动了动,像是说了什么、发现了什么。白争流平日是可以读懂唇语的,此刻却因分出的心神太多,并没有看清楚女将军说了什么。这却无妨,因为下一个瞬间,更多的、从四面八方涌出来的流光浮现而出,落在女将军身上,同样落在二十八将与两个青年身上。
紧接着,两个人意识到,自己好像进入了一种非常玄妙的境地当中。
杨春月引着他们两个往前,整个过程中,游魂像是压根看不到他们,就这么任由两个人走了出去。
他们甚至还会相互推推搡搡,彼此质问:“那两个活人去了哪里?快说,是不是被你独吞了?”
“做什么发疯?我前面不过是好好地站在这里,你又不是没有看到!——好啊,我知道了,定然是你独吞了两个活人,想要偷偷献给主人,这才嫁祸于我!”
“哈哈,活人是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没有的,若是为了献给主人,哪里用得上这么麻烦?要我说,一定是有哪个死鬼想要直接将活人独吞!”
“嘶!”这话说出来,游魂们更加乱成一团。白、梅两个在旁边看着,至今仍不敢相信自己竟是毫发无损地从这么一群存在中走了出来。
他们吃惊片刻,再转头,去看旁边的女将军。
白、梅两个一同拱手,“多谢将军救命之恩。”
杨春月微微一笑,又有些喟叹,说:“哪里是我救了你们?是这座山。”
这话出来,刀客与剑客俱是一愣。只是想到前面流光从四下浮现的场景,两人脑海当中又有了一些模模糊糊的答案。
不过,光是这样是不够的。故而白、梅两个还是维持着庄重语气,询问女将军:“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等驽钝,还请将军讲明。”
杨春月也知道事态紧急,并不与他们卖关子,道:“先往这边走。”正是与游魂们相反的方向,“你们还记得那个叫钱贵的商人拿出来的簪子吗?再有,那位孟娘子手里的镯子。”
白、梅两个自然记得。早在谭家时,他们便从马二口中得知了。这两样东西上面,都带着一股特殊的、能为人所用的力量。只是因为孟娘子身上怨气太重,将镯子的力量污染,让她能够操控谭家周围一片山林,也让聂清娥、卢青夫妇无法反抗于她。
后面与钱贵、峨眉君家兄弟分别,几方人马还都曾提到,接下来,他们会细细寻找与簪子、手镯类似的东西,好让他们为己所用。
到现在,杨春月点一点头,用颇为不可思议的语气说起:“我不曾想到,天山之中,竟然有那么大一片灵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