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游魂挺胸抬头地走,也有游魂懵懵懂懂地留。
这时候,前头那个孩童模样的游魂又开口,朝天上暗处指过去,问众多“大人”:“呀!那儿是又怎么了!”
众魂说话的工夫,最后一个江湖客也将自己嵌入“通道”出口。
说来奇怪。“出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算上周边围拢的阴气,约有一丈宽窄。
这么些地方,让五六名江湖客并肩站过去,已是勉勉强强。可前头拢共进了百余人,到此刻,竟是看不出什么痕迹。
游魂当中也有略晓玄学之人。朝天上一看,那中年汉子便皱起眉头,“不妙啊。”
留下的众魂纷纷看他。纵然已经许多年不当活人,到此刻,还是忍不住屏住呼吸。
中年汉子见状,干脆分出些耐心来,与众人解释:“你们当那些江湖人在做什么?这几天,我冷眼看他们四处找咱们。一个个的,倒都是修灵之辈。
“这下好了。他们每一滴血、每一块儿肉,里头都带着灵气。
“于邪魔来说,寻常灵气自是伤人。可多了活人血肉缓冲,原先的‘大伤’便成了‘大补’。他们半身都进去,若是叫那正要过来这边的魔修瞧见,怕是……”
中年男人没有把话说完。可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众魂都懂。
他们当即咋舌,不可思议道:“那他们还这般做?”
“一个个的,莫不是傻子不成?”
“哼!纵是傻子,也是不好对付的傻子。那群魔头好不容易死了,咱们从他们手上逃脱。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了结了。结果呢?转头又被这些人追追赶赶。说的倒是好听,竟道咱们放下执念就能去投胎。哼,我这辈子还没活完,投什么胎!?”
“正是,荒谬!”
一群游魂说着说着,动静越来越大。
这时,中年男人喝了声:“诸位!现在不是道这些的时候。”
众魂被引回思绪,勉勉强强转头看他。
中年男人再度抬头,望着天上通道,神色严肃。
他说:“你们当他们在做什么?会这样子,莫非他们不知道自己会死吗?”
众魂:“哈?”
中年男人神色愈凝,道:“他们定是知道,才更要这般。”
孩童游魂:“阿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中年男人:“唉……我前头虽提了‘有魔修过来,将人抓住’。但那地方,对江湖人威胁最大的可不是魔修,而是阴气本身。
“前头咱们受魔头控制,朝那儿猛攻。又叫那魔修拿术法辅助,将咱们所有攻击都算在他一人头上。以此迷惑天道,做出渡劫时的模样。
“江湖人们的打算,怕是以他们自身血肉与通道的阴气中和,让一切恢复如常,不叫那群魔头得逞。
“倒是个有用的招数。可他们人数不够,纵然把血肉都填进去,也填不上那个窟窿!”
其他游魂:“血肉?”
中年男人:“是。灵修灵修,那可不光是能用灵气,而是从头到脚,从指甲到血肉,都教灵气日日夜夜浸着。
“想要中和‘通道’里的阴气,可不是要连这一点一点渗入血肉的灵气一并使出来?可灵气早和人身融为一体,这会儿再说分开,哪有那么容易?自然是跟着被通道吞了。”
原先还在骂“傻子”的游魂们听到这里,总算开始不安。
“吞了……再往后呢?”
中年男人斩钉截铁:“往后?再无旁人阻拦,魔修自是如入无人之境,大肆杀掠!”
游魂们:“嘶——”
抽气之后,游魂们“沸腾”了。
原先一个个都是轻声讲话,恨不能旁人压根听不到自己。此刻却不住前凑,恨不能将脸贴在中年男人脸上。
这一幕说来颇吓人,中年男人却丝毫不惧。他看着身前身后,听着他们声声问题。
有的问:“那现在还有没有办法?”
也有的质问:“凭何你这么说了,我们就要信你?我这些天也听着呢,纵是那些江湖人,也不似你懂得多啊。”
于前者,男人回答:“办法……兴许还是有的。”
于后者,中年男人沉默片刻,从腰间取下一块牌子。
众人看他,见他淡淡一笑,面容中并无什么骄傲自得,仅仅是怀念以往。
“这玩意儿,是我早年在宫中当值时的腰牌。
“世人都说皇帝叫妖人所惑。可那些荒诞残忍之事,妖人们说了,皇帝便一定要做吗?”
游魂们睁大眼睛。
这种说法,他们还是头次听到。
一片安静里,立在中年男人身边的小孩儿脆生生回答:“既是坏事,自然不该做!”
中年男人“哈哈”一笑,道:“孩子都懂的道理,皇帝不懂!
“我那年劝谏皇帝,叫他听贤臣,远小人,莫要再行求药求长生之事,他不听。
“非但不听,还要用宫女侍卫来做药引。不光是宫女侍卫,还有他的眼中钉,我,还有与我一同劝他的几人。
“我为何会懂这些?当年那些妖人在皇帝面前说了多少话,我都一一听入耳中,记在心里。原先是想挑出他们话中破绽,好再去劝劝皇帝。谁能想到,我压根不曾等到这个时候!”
游魂们听着听着,瞪大眼睛。
他们来历不同、出身不同。有人是五六十年前战乱时死,也有人是在普隆山里被磋磨得永远闭上眼睛。
这么想来,再有一个曾经在前朝皇宫任职的游魂,仿佛也不值得意外。
“阿伯,”那小孩儿又问了,“你前头说有办法,究竟是什么办法?”
“办法……”
中年男人嗓音微微拉长,抬脚迈步。
游魂们看着他的背影,见他没走一步,身上的阴气就更淡一点。十步之后,所有阴气通通散去,留下一个通透清正的背影。
若是从前,这便是游魂自行消散、谋求转世的机会了。可现在,中年男人非但未散,还抬脚往上。
游魂们见着这一幕,花了些时间才反应过来,当场失声惊呼:“他也要去那地方送死?”
众魂皆是不可置信。
可现在,除了这个,似乎再没有其他答案。
……
……
黑暗。
前后左右,走来走去,四处都是一模一样、无边无际的黑暗。
在心头数了一千下后,白争流停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可以换个思路。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390章 道基之山
眼下的黑暗绝不正常。
白争流是头一次接触“通道”,但他有基本的常识逻辑。知道自己、情郎,加上后头一百多名江湖客同时进到一个地方,纵然被外力分散了,也不会走了这么久,都没看到一个人影。
哪怕是魔修也好!前头不正有魔修在往外挤吗?若是当真碰上,白争流至少能确定,自己所处的地方,的确是“通道”出口。
可现在,他谁都没见着、谁都没碰上。
白争流想,如此一来,自己反过来做出推断:“我这会儿,难道已经不在‘通道’里?”
那还能是哪儿?
他站在原地,任由黑暗将它吞没,脑子却是快速转动。
一片黑暗、不知晓外间景象,连岁月变迁也不知道……这说法有些耳熟。
思索片刻,白争流恍然。自己在京城那会儿,曾听一个疑似被从招魂幡中放出来的游魂说起类似的话。
可总不能说他现在就招魂幡里吧!
刀客让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惊了一下。想了想,又将这个可能性否定。
这些日子,招魂幡一直在杨春月手上。她和白、梅提过一嘴,自己觉得整日拿个阴森森的东西在手上太不是事儿,所以干脆对招魂幡做了一些改动。
尽量给它一个灵气环境,让它上头的阴气逐渐消散。这么一来,招魂幡对阴魂们的控制力也下降了些。但杨春月只需要保证它们不离开“小蓬莱”,此外阴魂们想怎么躲藏,她倒是不太在乎。
白争流心道:“若我真进了招魂幡,周围一定不是这副样子……不过,既然《摘星录》就有记载那玩意儿的做法,莫非对魔修来说,它其实是个寻常东西?”
自己刚刚进了“通道”,迎面碰上魔修,直接就被对方装了?
不至于。京城的游魂生前都是普通人,又到底过去那么多年,这才对自己生前最后的经历记忆模糊。白争流却是记性极好、身手不凡,拿魔修们的话来说,还是一名“灵修”。
真碰到魔修了,他肯定有记忆。
那么这种可能性也可以排除——等等?
思绪转到一点,白争流莫名生出几分恍然感。
自己前头的想法是错了没错,但也不一定全错!
游魂们在招魂幡里为什么会觉得黑暗?
因为他们身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被阴气充斥!
还因为他们自觉在招魂幡中行动很久,改换方位,可作为“魂”,他们的步子,如何要与常人比较?
“我刚刚——”
刀客自言自语。
“当真‘走’了一千步吗?”
说着,他转向自己来时的方向。
与身侧身后一样,入眼所见,是一片浓稠、毫无变化的暗色。
白争流在这片暗色中伸手。手背到了距他足有一尺的地方,他却仍能看清楚上面的皮肤纹路。倒是两边黑暗,丝毫不受青年动作的影响。
“呵。”白争流笑了声。确定了,自己的眼神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环境。
或者说,是他对“自己”,与对“环境”的感知被割裂了。
想明此节,白争流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碰到过这种状况,不过,在桂花巷的经历,给了他一点处理眼下情境的思路。
青年的思绪一点点下沉,须臾,从黑暗之中抽离,来到那片熟悉的山林。
这里是他的“道基”。他在灵源时搭建起了眼下的山,还在山里盖了一间小屋子。心头本能明白,此地是于他,就像是高楼之根,重要至极。
虽然他还没有琢磨出这片山林的作用,可是……
可是,现在,映入眼帘的场面,让白争流的心脏骤然沉下。
他的山林,为什么枯萎了?
……
……
梅映寒在想同样的问题。
雪山上看不到植物,很正常。
但总不能连雪都看不到了吧?
他拧着眉毛左右打量。半晌,在原地蹲下来,手指触碰到裸露在外的山石。
分明不是真正石块,梅映寒依然感受到了石头棱角的粗硬。
这样的粗硬却不曾一直持续。没一会儿,梅映寒指肚触碰的地方开始变得柔软、湿润。
低头去看,他在自己指尖看到了一片刺目颜色。
鲜红无比,宛若血流。
剑客维持着前面的动作,瞳仁深处却是一震。
这是……
他喉结滚动,冰凉感倏时涌上,蔓延至剑客四肢百骸。
这是“小蓬莱”上遍地都是的苔藓。
自己为什么会看到它们?
……
……
高耸入云的绿树,变成枝干惨白、叶子凋零的模样。
还不光是白争流出现时看到的那一片。等他开始往林子深处走,步子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最后,干脆登上林梢,从高处俯瞰正片山林!
他看到了满眼惨白颜色。曾经丰茂的树林,这会儿成了比“小蓬莱”还要诡异的样子。更让白争流担心的,是朝更远的地方看时,他惊愕地发觉,其他山头的林子不仅枯萎,还开始干裂。
“哗啦——”
青年眼中,变故倏忽发生!
枯萎白树上,那些原先极深、极长的裂痕,竟在白争流的注视下再度扩大!
不仅如此。裂口边缘还生出无数新裂,像是从前繁茂生长的树枝一样不断蔓延。再接着,原先就虚弱无比的枯白树木承受不住身上这样多的裂口,竟就那么直愣愣地散开。像是一片灰尘,飘洒在空气当中!
这是?
白争流心念一动,道基之山上自然起风。
风将白树裂去时形成的粉末吹向远方。不多时,已经来到白争流的面颊旁边。
他伸出手,抓住一片粉末。
再将掌心摊开,细细去看那树粉。
阴气……
白争流感受到了那若有若无、却毕竟存在的东西。
他的原先就紧绷的心神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凝重。脑子里乱哄哄的,千头万绪,又理不出一个思路。
注视之间,“哗啦”“哗啦”的动静开始不断从旁的地方传来。
白争流喉咙发干,缓缓抬头。
粉末被风从他的掌心带走,青年却已经完全没有心思留意这些动静。
他看到一棵又一棵的树以同样的方式在他眼前消失。再接着,消失的速度开始加快。从前头还能勉强数清除数量,到现在,根本就是一片一片地倒。转眼工夫,已经有两个山头变成光秃秃的样子。
出问题了。
白争流舌尖抵着上颚,要求自己冷静、清醒。
想想办法……道基都成了这样子,可见自己已经被阴气侵蚀到了什么程度!要是刚才没有过来,而是继续无知无觉地在黑暗中走动,怕是什么时候被阴气完全吞没了,人都还是一心茫然。
现在却不同了。自己事先察觉了变故,甚至能看着身下树木白了一片,地上草丛却还带有绿意的林子,大致估算出自己还剩下的时间。
总还能坚持那么一时三刻。
不过那一时三刻之后,自己又要怎么办?
白争流大脑飞速转动。
的确,决定赶赴“通道”的时候,刀客已经做好了自己再也回不去的心理准备。可糟糕的打算是一回事,真遇到麻烦之后的而表现是另一回事。更不用说,外间情况尚不明朗。他在危机面前束手不动了,岂不是正顺了魔修心意?
“大多数林子都白了,但碎掉的暂时只是最外面那一片。”压下其他心思,白争流自言自语,“可见阴气对我的侵袭,有一个由外往内的过程。”
伴随话音,几座紧密贴在一起的山头开始震动。在白争流的有意控制下,一点点分离。
刀客把象征着自己道基的山头分成三个部分。最外围,是阴气最多最深,基本已经救不回来的地方。中间,则是也受到影响,不过情形尚好的几座山。核心处,则是他找了半天,总算看到的一棵绿树所在。
说来也巧。那棵绿树旁边,正是一个于白争流而言非常熟悉的地方。
一间屋子,也是他和情郎在天山时的住处。
“这儿有什么不同吗?”
再看一眼里里外外三圈三林,白争流跳到树下,预备朝着小屋所在的方向奔去,仔细研究一下自己道基上仅存的绿意。
约莫是落地时的冲击太大,青年并未“脚踏实地”。他的两条腿陷入地面深深一层叶子当中,直接被覆盖到了小腿腿部。
白争流面皮抽动一下,只好沉下心,先把自己的腿拔出来。
再有……
他模模糊糊地想。自己刚才,仿佛踩到了什么湿湿软软的东西。
是什么?
虽然时间紧急,白争流依然觉得,自己得知道一个答案。
抱着这个念头,已经开始急奔的青年勉强抽出时间,往自己脚下看了一眼。
他瞳仁紧跟着微微收缩,猛地意识到,自己纵然“还有时间”,那份时间也不多了。
——青年玄色的鞋子边缘,染上一点血一样的暗色。
结合树的变化,白争流很容易想到这些暗色是从何而来。
前头怎么没想到!?不出意外的话,自己脚下,那些被凋零叶片与土壤覆盖的地方,已经长满了与“小蓬莱”上一模一样,稍微弄破就能沾上“一身血”的苔藓。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391章 屋子
在白争流朝着林中小屋狂奔的时候,梅映寒也在做类似的事情。
两人前前后后思路都差不多。既然环境不对,那就先去一个对自己来说绝对安全的地方休整一下——等等,为什么道基之山也有了变化?情形果真恶劣!
不过,道基之山虽有变化,却也存在一小片一如从前的山石。
上头并非“流血”苔藓,而是梅映寒极为熟悉,从小看到大的真正白雪。
见了这副场景,梅映寒怎能不前去一观?
得益于在山石上行路要方便许多,梅映寒到小屋前的时间还比白争流要快一点。
这边情况比长满了苔藓的地方要好很多,但剑客依然抱有十足警惕。
雪中出现的不一定是炭,还有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他先是围绕小屋外围的雪层转了一圈儿,又试探性地把剑鞘丢在了上面。
心中默数十下,确定剑鞘不曾出现问题,青年这次才一脚踏入其中。
紧接着,梅映寒怔住。
在苔藓山石上时,他虽有隐隐直觉,到底还是感受得不够鲜明。
现在却不同了。梅映寒很确定,自己身下这片地方,依然教灵气充斥!而不像其他位置,已经是阴气萦绕,危机满满!
心头再怎么知晓自己不能掉以轻心,这会儿小屋没事,不代表待会儿小屋同样没事。此刻,梅映寒还是本能地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又开始想:我找到了“安全”的地方,争流呢?他现在……怎么样了?
无独有偶。
同一时间,白争流也思考:“映寒是与我一同进入‘通道’的,我被卷到了那个黑漆漆的地方,他应该也差不多。我能想到进到道基处,他定然也能想到。
“再有,我这片林子成了这个鬼样子,映寒……”
刀客摇了摇头。
他觉得心上人那边的情况十有八九比自己更加糟糕。自己好歹还有树林作为缓冲,梅映寒呢?恐怕已经要被红苔藓淹没了。
白争流心头忧虑,当下却也想不出什么帮情郎的办法。只好自我安慰:“总之,我先想办法从那个黑漆漆的地方‘出去’,找到映寒、其他兄弟姐妹的肉身。对,还有四位前辈——
“从这儿‘出去’,应该多少能带些灵气走吧?”他左右看了看,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了不远处的小屋上。
从旁边那棵小树苗就能看出来,这儿是正片道基之山里唯一灵气依然占据上风的地方了。而在这片绿茸茸的地方中心的,便是那间小屋。
打定主意,白争流再次抬脚。这一次,他鞋底落在地上,感受到的终于是寻常山林土地,而非软趴趴、稀呼呼的苔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