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呸,说得仿佛不是你去动手!”汪姐对他怒目而视。
许勇却像是就盼着这句话。汪姐一开口,他便转头对着白、梅两个哭:“大侠,我是动过手,但我是碍于这婆娘与她手底下那帮人的淫威啊!
“你们一直醒着,怕是听到这婆娘之前说的那些话了。我也是教他们拐来的,说是要卖我进山挖煤。只是这婆娘前面死了汉子,耐不住寂寞,这才留我来用!若我不从,他们便要将我剁碎喂狗!
“这可不是吓唬人的话。当日与我一同被抓来的那汉子,可是真真切切被剁碎了……”
汪姐听着这些,气得发疯:“姓许的,我是没给你钱,还是没给你睡?你自己欢欢喜喜入伙,如何还能这么说我!”
许勇看都不看她一眼,还在朝白、梅两个求,说:“大侠,你们这趟出手,也算是救我出这苦海。我给你们磕头,给你们磕头!”
说着,他膝盖一软,竟真的朝白、梅跪了下来。
白、梅眼皮一跳,对视一眼。
不得不说,许勇这话还是有用的。在他开口之前,两人并没有意识到,人贩子们口中“货”的情形竟然真的那么糟糕……
哑了的女郎,若是又不识字,怕是当真无法回到家乡。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两人提出的话,的确拿捏到了白、梅最在乎的地方。
又是“比拼谁更‘老实’”,拿他们各自说过的话对照,也不怕其中哪个打了别的心思,在这种时候还冲着他们说谎。
想明此节,白、梅也不耐烦看着他们演戏了。两人各自拎起一人,便去了对方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听许勇和汪姐说完一连串话。
这期间,白争流还一心二用。他原本就把人带到马车旁边,这会儿干脆把笔墨留给许勇,让他自己去写。刀客则拉开一个个马车的门,检查起其中状况。
入眼的场面颇为触目惊心。外面看来不算大的马车,里面竟然挤挤挨挨地待了十数名女郎。只是每一个都瘦骨嶙峋,脸色蜡黄。大部分昏睡着,不知道是精力太过不济,还是吃了汪姐此前说的“软筋散”“蒙汗药”。少部分清醒的,见了白争流,便惊恐地睁大眼睛看她。
车门口,白争流被看得一怔。
想要将人从马车带出来,可是刚刚有了倾身的动作,清醒的女郎便拼命往后面躲。
他喉结滚动一下,压下心头的烦躁,简单说:“我与同伴杀了十几个人贩子,只留下两人预备带去衙门问话。你们如今自由了,只是我听他们说,你们身上仿佛都带着伤?……如今莫要急着走,等我们明日报官,你们一并去官府,看看身上的伤,养养身子,在那边等着家人来接吧。”
说完这些,他从马车下来。
车内,女郎怔怔地看着白争流原本所在的位置。良久良久,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直到一阵风吹过,吹动了马车旁边的帘子。
这地方原本都是木窗,只是白争流觉得车内一直憋闷——他刚刚打开车门的时候,可是被里面的气味狠狠冲了一下——于是把窗户也一并打开。有了这点,女郎朝侧面一看,见到了久违的星光。
还有星光之下,平素不可一世的男人,这会儿正跪在地上,脸上都是慌慌张张的神色。一面趴着写些什么,一面止不住地喃喃自语。
女郎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
还听到了风带来的,方才那个年轻江湖客的声音。不再是面向她了,而是面对后面马车上的其他人。还是差不多的意思,他们已经杀了坏人,可以帮助车上其他人回家……
把所有马车都看了一遍,记下“现在最要紧的是给这些人提供伤药、饭菜”之后,回到许勇身边,打量他写了多少东西的白争流,忽而察觉到了从身后看来的目光。
他循着目光看来的方向望过去,一眼看到了前面在马车里见过的女郎。
对方还是有一张极为瘦削、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的面孔,这会儿正趴在车窗上,眼睛发亮地看着他。
细细看去,那又哪里是“眼睛发亮”?分明是受苦太久,至今都难以相信自己竟然从魔窟之中脱出,不用被卖进山里,给陌生人、甚至不止一个陌生人生孩子、延续香火时激动流下的泪水。
白争流与她对视片刻,心头叹息。
世道待女郎多苛责。
后面车上的孩子们倒还好说。汪姐也真是会精挑细选“货物”,能被她一路带着的都是五岁以下的男孩儿。他们对白争流的防备也没有那么强,似乎是一路上并未吃太多苦头。
白争流顺便检查了他们的身体状况,看出除了一些孩子身体虚弱之外,他们至少都没有受伤。
这种情况,回到家里了,也一定是被家人珍重疼爱的。
女郎们呢?被拐走,哪怕不曾到“卖家”手中……
白争流闭了闭眼睛,转过头,正好又对上一双眼睛。
是许勇。他已经写满好几张纸,这会儿正一脸期待地看白争流。
白争流从他手里抽出一张纸,见上面写:“唇角有痣之女,王家岭。眼角有疤之女,薛家庄……”
这么一条条看下去,都是写了女郎面容上的特征,然后是她们的家乡。
他长长久久地看着。许勇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期待,到后面的紧张忐忑。
这时候,白争流终于放下了手。
许勇终于提起精神,和白争流说:“大侠,你看我写得如何?”
见白争流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许勇抿一抿嘴巴,前面那股子紧张又雀跃的尽头消散了一半儿,变成了纯粹的紧张,低声说:“我前面说得都是实实在在的大实话!我果真是被那婆娘拐来的啊……”
说着说着,他甚至还擦起了眼泪。
“我家中也有老母妻儿。出来这么久,也不知道他们情形如何了。婆娘是否改嫁,孩子又过得怎么样。大侠,您说这趟除了那拐子,我是不是也能回去了?”
白争流还是安静地看着他。手轻轻抬起,落在自己的刀柄上。
许勇余光看到他的动作,猛地一个哆嗦。
他颤颤巍巍,说:“大侠!不是说好只杀一个人吗?那婆娘作恶多端,只杀她——”
白争流脸上显露几分漫不经心:“只杀一人?那是映寒师门给他的规定。”假话,天山派又不是什么魔教,怎么会这么要求弟子?只是这群人贩子的确该死,面对他们,白、梅都没有留手就是了。
许勇却不知道这个道理,更不知道在他看来“迂腐”的江湖客是当真不计较一天杀几个恶人的问题。听完白争流这话,他更加紧张,哭道:“大侠……”
“不过,”白争流话锋一转,“毕竟是我们一同说出来的话。你讲得没错,杀了你,是不太好。”
许勇一愣,又开始惊喜。
没想到,“不过”之后还有“不过”。
白争流:“……你能老老实实地写,你婆娘多半也能。光是这些,怕是不足以让映寒留你一命啊。”
许勇抽了口气,也顾不得计较“那不是我婆娘”了,连忙问:“大侠,那要怎么办?”
白争流看他,一字一顿道:“你们过往拐了多少人,有多少人已经被卖掉?把他们的去处一并写来吧。”
作者有话说:
来啦!
明天见啦
第216章 鱼汤
因白争流这句话,许勇手边的纸页又多了一厚叠。一直到梅映寒站在了野庙门口,示意白争流“汪姐那边已经结束了”,许勇依然在奋笔疾书。
白争流不催他,也不拦他,就冷眼瞧着许勇往下写。见他抽到第八张纸,对着纸张皱了半天眉头,依然落不下笔,才道一声:“好,就这么多吧。”
许勇登时惊恐:“大侠,我还能再想起来些。”
白争流道:“那等你想起来再说。”
许勇眼睛瞪大。先是慌乱,后面不知怎么回事,竟又显得高兴起来。
白争流:“……”略一琢磨,倒也明白,这是听了自己说以后如何,于是觉得自己能活下去了。
他心头无语,面儿上倒是没显出来。手上捏着厚厚一叠纸页,在许勇期许的目光中,一手刀劈在许勇脖子上。
许勇眼睛一翻,一下子软软倒在地上。这时候,旁侧马车里传来“扑哧”一声。
白争流侧头去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孩子那辆车上也有人趴在窗边探头了。只是与女郎的喜极而泣不同,小孩儿脸上的表情就要懵懂许多。
也不知道白争流在做什么。只是见他朝把自己从父母身边带走的男人动手,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白争流唇角跟着略微勾起片刻,提着许勇领子,把人拖到梅映寒旁边。
整个过程里,许勇都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像是一截软绵绵且沉重的木头。
等到他和梅映寒相对,看着刀客另一只手上厚厚的纸页,剑客叹为观止,“你倒是问出许多。”
白争流大致说了许勇还招出许多从前将女郎、孩子们卖去什么地方的状况。
梅映寒再叹:“我也拿这话问了汪姐,可惜她写了两行,就说自己之前也是给人打下手。这些事儿,那时候的头领都瞒得紧呢,连她这样的‘自己人’也不太认得路。”
白争流笑道:“许勇一心觉得汪姐才是罪魁,他现在是戴罪立功。说得越多,活下来的概率就越大。汪姐却不同了,说得越少,自己犯过的罪行就越少。要不是外间那些人就待在车上,算是‘铁证如山’,她怕是连她们家中的状况都不愿意讲。”
梅映寒:“也是,”朝马车方向抬一抬下巴,“见你朝里面看过了?情况如何。”
白争流低声说了车上状况,“我数了,十五个女郎,孩子还要再多一些。”
梅映寒听在耳中,眉尖微微拢起。
白争流说:“这么多人。”
梅映寒道:“他们今晚要如何,一直待在车上吗?”
白争流想了想:“若是能活动,且自己愿意下车的,就看她们自愿。更想待在车上也无妨,咱们给她们弄点儿吃的,再在车边儿放几块灵石。今天晚上忙活一些,就别睡了。明天去报官,等官府的人来了……”
他眉尖拧起,看着旁边一地都是的人身。
刀客:“真是便宜了他们。”
剑客:“罪魁还在,可以好好受刑。”
刀客:“也对。”
他虽然觉得从汪家弟弟到那几个伙计,都死得太过容易。但前面那种情况,杀了他们,的确也是解决问题最快的法子。
至于明天官府的人来了,要如何询问……
白争流捏一捏眉心,“首先,他们先要出手害人,咱们不过是防卫。”
梅映寒:“嗯。”
白争流:“其次,他们行不义之事,咱们路见不平。”
梅映寒:“嗯。”
白争流:“希望莫要用到‘再要’。”圣旨还在梅映寒的包袱里摆着呢,光是凭借这个,汪姐前面说的“官府追究”就不可能落在白、梅两人头上。只是不到确有需要的时候,白争流当真不想用它。
梅映寒道:“要看本地父母官是个什么态度。”一顿,“好啦,你先把外面的火升起来。我去取水,顺道看看能否猎到什么。”
白争流点头。不过,看看天色,还是没对梅映寒说的“猎到什么”抱有什么期待。
时间太晚,动物也要歇息。就算映寒眼力再好,那些山鸡、兔子窝在自己洞里不动,映寒还能凭空将它们找出来吗?
他心下计划,待会儿烧了热水,可以把自己与情郎身上剩下的干粮取给女郎、孩子们吃。
一面想,一面生火。顺道把野庙里乱七八糟的尸体规整一下,让他们摆放整齐一些,方便仵作明日来尸检。
这期间,有孩子从马车上爬下来。只是依然不敢靠近生人,就站在车轮那边,踮脚朝白争流的方向看。
白争流面上不显,心头却升起几分紧绷情绪。
虽然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但眼下死人太多,要是让孩子凑来了……他抿抿嘴巴,到底没让这些心思表现在脸上。
好在小孩儿最终也没往白争流这边走,再怎么挪动步子,也只到了火堆旁边。
只因梅映寒回来了。
并非空手。他非但带了水,手腕还系了一串草绳。绳子上正挂着两条肥鱼,已经初步处理好内脏、鳞片,一看便知新鲜。
白争流将这幕收入眼中,一下子笑了:“没想到,今晚竟还能有鱼汤喝。”
梅映寒跟着笑笑,说:“你前面辛苦,煮汤就由我来。”
白争流:“嗯哼。”自然不会拒绝。
不过,不动手干活儿是一回事儿,不代表白争流现在就清闲下来了。
眼看梅映寒干干净净的面颊、双手,连身上迸溅的血色也清洗过。夏夜炎热,只他走回来的那段潞城,就让剑客衣服变得半干。
白争流也坐不住了。他和梅映寒说了一声,自己也去洗脸洗手,顺道搓一搓衣上血痕。做完这些,才重新回到野庙旁边。
还没到地方呢,已经嗅到了鱼汤香气。
与汪姐炖兔子时的浓香不同,剑客煮鱼时,更清晰的是鱼肉本身的味道。又并非粗暴的直接下锅炖煮,白争流虽未在一旁看,却对情郎做鱼的手法十分明晰。知道对方一定是先取了鱼本身的油脂,在匆匆削出来的石锅底部擦上一圈儿,看油脂融化,再把鱼放上去煎出香味。
等到香气被激出来了,才是将水倒入其中。“滋啦”一声,不等水灌满锅子,汤已经变成诱人的奶白色。
再加上剑客在林边儿找到的野葱、野姜,河鱼原有的腥气儿被完全压了下去。直接把前面下了车子的小孩儿吸引了过来,现在就蹲在梅映寒旁边,一面咽口水一面盯着锅。再看旁边马车,几辆车上不大的窗户旁边,一个个脑袋挨着挤着,都是一副想下车,又心怀顾虑的样子。
这一幕落在刀客眼里,白争流想了想,并未说些什么。只来到梅映寒身侧坐下,顺道说:“是不是要可以吃了?”
梅映寒:“再等等。”
白争流点头,看梅映寒一面查看火势,一面熟练地拿起身边几块石头,开始制作石碗。
他乐了:“什么时候找的?”自己走的时候,情郎身边还是一片空。到这会儿,却堆满了石块。
梅映寒:“就刚刚——喏,你先尝尝这个。”
他说这话,就把一个石碗推了过来。白争流低头看,笑了,原来里面鲜红鲜红,都是莓子。
这种长在路边的莓子吃起来不会有很大甜味,却水分充足。平日找不到水时,摘一把下来,立刻就能缓解喉中干渴。
白争流:“哎呀,我原本还说与你一起弄碗。”
梅映寒:“嗯,不用你弄,吃吧。”
白争流笑眯眯,伸手去捏。
刚捏起来,就听到一声咽唾沫的动静。
他侧头去看,见那蹲在火堆旁边的孩子正用一种期待又胆怯的目光看着自己。
白争流垂眼,唇边还是带着笑意。没直接给孩子吃,而是道:“莫要紧张,想吃的话,自己来拿。”
小孩儿又咽了口唾沫,身子却不动。
白争流也不多说什么,还在专心和梅映寒讲话。只是讲着讲着,身侧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极快地捏起一颗莓子,送入口中。
白争流话音微微停顿,身体却不动,只当不曾看到。
于是,不久之后,旁边又伸过来一只手……
他嘴上不说,眼神里却多了笑意。
毕竟是小孩。
会因为之前的经历,对陌生人怀有警惕。也会在觉得眼前人无害之后,迅速地再度打开心防。
好在他们现在遇到的人是自己和映寒。
……映寒亲手摘的莓子,自己今日是吃不了几颗了,改日再碰到,一定要让映寒再摘一次。
刀客脑海里翻起一些杂乱思绪。也是这时候,梅映寒开口:“汤好了。”
一句话,迅速把小孩儿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其他挤在车上的小脑袋也开始咽唾沫。在早前下车的同伴行为的鼓舞之下,第二、第三个人也下来了。
而等白、梅身边的火堆旁坐了一圈儿孩子之后,女郎们那辆车上,也有人咬咬下唇,开始挪动身体。
“噗通!”
在车上挪动时还好,活动双腿、腰身就行。真正把脚踩在地上的那一刻,女郎只觉脚下一软,竟是直接从车口摔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想喝鱼汤……
第217章 神仙大哥
听到动静,小孩儿们被吓到,原本总算松快一点儿的气氛顿时重回紧绷。女郎们那边,则是有不少人从车口、窗边探出头,焦急地“啊啊”叫着。
白、梅则早在女郎摔下来时就起身,快速到了对方身侧。
他们蹲下来,查看女郎的情况。
前面在车上时,四处都是遮挡,白争流虽然已经听过许勇说的“手脚筋挑断”,却毕竟没有亲眼见证。直到现在,女郎倒在他和剑客身前,手腕、脚腕的伤口终于在月光下清晰显现。
前面还因喜落泪的女郎,这会儿低垂着头,喉咙中是真真切切因悲痛而有的呜咽。
她才多大?十五六的年纪,如今这副样子,纵然不考虑能否回家、回家之后身侧有无风言风语,单想想日后的生活,都足够令她绝望了。
白争流、梅映寒听着女郎的哭声。这声音像是会传染似的,不多时,车上也传来一片动静。
在她们的带动之下,不远处,小孩儿们那边,一样多了哭喊。
白争流深吸一口气,道一声“得罪”,抬手扣住女郎手腕。
女郎身体一僵,慌乱地看向刀客。
她知道这是“救命恩人”,可是……
可是……
嗯?
感受到从对方掌心传来,一路融合进自己经脉的热流,女郎瞳仁蓦然缩小。一直到颇久之后,白争流的手已经从她腕子上挪开了,她才微微张着嘴巴,不可思议地垂下眼去。
“我,”因太过震惊,甚至连喜悦情绪也被压下,女郎磕磕巴巴地讲话,“我的手!”
视线之中,她的手腕上哪里还有那条扭曲、丑陋,给她带来巨大痛苦的伤痕?腕子干干净净,平滑无比!虽然因家境不好,自幼就开始帮母亲做活儿,难免显得粗糙了些,可这是一只康健正常的手!
她不可置信,反反复复地活动手指,嘴巴里还喃喃念着“我”“手”几个字。过了好一会儿,才被马车上传出的“啊啊”动静唤回。也是此刻,女郎忽然意识到:“我能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