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七容心思一顿, 想起自己手腕上那个时不时给他提醒的青色印记。
在克隆工厂的时候觉得眼熟、觉得自己来过, 看来也不全是错觉，没准以前真有那么点联系。
正在他猜测这是什么时间，那个“自己”又是以什么身份在这里的时候，那个自己开口说话了, “总是在这里待着的话, 是不是有点无聊了？”
语气是他惯有的平淡, 只是尾音轻轻地上扬, 带着点自言自语的寂寥。
偏偏他对面的美丽生物敲了敲培养瓶, 做出了回应。
“嗯？你是说这里有很多人？”无论是“郁七容”还是郁七容，都读懂了这小东西的语言, “郁七容”摇了摇头, “这些人只是被创造了出来, 又没有神智，怎么能被说是‘人’呢？”
郁七容脑海里闪过那些“克隆人”, 在心里肯定了这个说法。
他手指一划，面前立刻出现了一道幽蓝色光幕。
在他身体里的郁七容一怔, 这东西他倒是熟悉得很, 系统的光幕也长这样, 难道他这个时候是玩家？
和他的幽蓝色光幕不同的是, 上面没有显示什么任务和背景，而是出现着类似于各个小世界的投影一样的东西。
“郁七容”后仰靠在柔软的沙发上，翘着脚继续用手指划过去，一幕幕场景从他的眼前划过，都没有得到他的注视。
他这动作看起来很是熟练，而且悠闲得有些过头了，不该是普通玩家该有的神情和心境。
感觉看起来更像是……工作？郁七容为这一想法皱了皱眉，觉得这人就差给自己泡一杯咖啡了。
培养瓶里的生物继续拍打玻璃面，试图引起郁七容的注意，但是他却仍然看着自己面前的光幕，手指不停地划过去。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就是下面有研究员试图研究些不一样的东西嘛。”白发长发的美人脸上没有一丝为此担心的神色，只是努了努嘴，米黄色的地灯给他的酒红色眼瞳打了个很温柔的光，“说是克隆工厂，但是我捏出来的人可都不一样……他们要是有能耐捏出个好看的，我也不是很介意。”
……果然是他本人没错。郁七容在心里肯定了这个人的颜狗本质，同时在心里分析了起来。
看起来他在这个“克隆工厂”里，似乎算个领头人物，那些研究人员都归他所管，而且他还能自由捏人玩……听起来更像是他的游乐园，没什么危险，和他过的那个本不太一样，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变故。
“要是捏出来了个什么危险的，我就……唔，”说话的人顿了顿，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慢慢地弯起了嘴角，关掉光幕站起身来，把自己的话补齐，“……我就回来的时候处理掉就好了。”
培养瓶里的小东西闻言，柔软的枝条在水里拼命挥舞，试图引起似乎突然兴奋起来的人的注意。
“不带。”那人语气柔和却不容回绝，听到这个回复的美丽生物立刻萎靡不振了起来，连平常浮在水里的轻盈枝条都垂了下去。
郁七容在他关光幕前看到了，“他”在关闭光幕前，视线停留的最后一幕，是唐行斐在操场台子上面演讲。
很明显，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他的审美都没有变过，还挺从一而终的。
大概是察觉到培养生物的心情低落，“郁七容”特意走到了培养瓶旁边，用指尖点了两下玻璃表面，“别伤心嘛，很快就回来，我只不过是，遇到了个很感兴趣的原生住民，应该用不了多久。”
色彩斑斓的小东西贴着玻璃，显出些依依不舍的样子。
郁七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大概猜测到“自己”不会再回来了，连研究人员做的奇怪实验都来不及管，应该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但最让郁七容关心的是自己的身份，看起来这个时候的他可以掌握所有小世界的信息，而且进出小世界轻而易举，比那个大部分时间找不到他踪迹的“主神”还要主神。
视线一转，郁七容晃了个神，就到了自己熟悉的岚溪高中的教室。
这一幕就和他透过那珠子看到的差不多了，假用“岚溪高中转校生”的身份，“自己”凑在唐行斐的身边，穷尽一切追求的手段，但是都被唐行斐以“现在要以学习为主”的理由婉拒了。
确实，在他们的世界里，高考确实还是比较重要的东西。
于是“自己”暂时偃旗息鼓，转头一心攻向书本上的知识去了。
这在其他同学的眼里，毫无疑问是放弃了唐行斐了。这可是个大新闻，自打郁七容转来岚溪高中，他的追求攻势就没有停过，甚至比唐行斐原来的追求者都厉害，让不少自认不如他的人都放弃了。
这种情况下，郁七容会放弃唐行斐？不信。
可是别人信不信无所谓，唐行斐信了就够了。
郁七容看到唐行斐堵在他放学回宿舍的路上时，在他的脸上找到了和在幻境里看到的表情。
那种恍然若失、又极度焦虑的神色，出现在他那张似乎什么时候都冷静沉着的脸上，有种割裂又平衡的感觉。
唐行斐甚至不用开口说一句话，他单是站在这里，内心想法就昭然若揭。
但是郁七容知道“自己”是个有相当恶趣味的人。果然，在看到唐行斐之后，“郁七容”先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一通，然后饶有趣味地问他：“这不是学神唐行斐吗？找我有什么事呀？”
唐行斐将薄唇紧抿成一条线，露出些他这个年纪该有的不安，“……你是有别的喜欢的人了吗？”
郁七容虽然知道他现在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但看到这一幕，心里确实有点想笑。
这么青涩可爱的唐行斐可不多见，现在的唐行斐惯用那张冷脸掩盖所有情绪，只能从一些眉眼细节看出他微妙的情绪变化。
总之，就是没那么好玩了。
“哦，”“郁七容”点了下头，在唐行斐逐渐阴沉的眼神下抬头，笑着问他：“这和一心只有学习的唐学神有什么关系吗？”
他皱了皱眉，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还是说，你觉得我这个不专心学习的人很碍眼……唉，那我还是离着您的视线远着吧。”
说着，他绕开唐行斐，拍了拍自己的衣服下摆，就要继续往自己的宿舍走。
走了还没有两步，衣领就被揪住了，“郁七容”背对着唐行斐，脸上挂着志在必得的笑容。
“没有觉得碍眼。”
“哦？”
“……不想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郁七容”挑了挑眉，双手揣着兜，脚尖一转，回头看向唐行斐，“唐学神这是什么意思？”
他这种得逞的样子，实在是太过像一只雪白的小狐狸，眼睛里透着光，却让唐行斐心如擂鼓。
“难不成，一向心里只有学习的唐学神，居然喜欢上我了吗？”“郁七容”向前一步，歪了歪脑袋，酒红的眼睛里满是戏谑。
“……是，我喜欢你。”唐行斐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白发美人，直到开口说出来，才觉得原本鼓噪的心脏好受了些，好像说出来就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一样。
“那可就没有办法反悔了喔？”
放学时期学生的数量不少，路过他们俩的更是多，甚至还要驻足听上两句。
只要听上几句，就知道这两个校园风云人物在说什么了。
于是第二天，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学生圈子。
郁七容在“郁七容”身体里，只觉得自己的运气有些太不好了，要是还记得这些，那他就不必劳累地写什么情书了，直接威逼利诱让他承认自己说过的话就好了。
不过事情进展到现在还算顺利，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变了个样子，自己在这里待着，而且岚溪高中变得那么恐惧了呢？
越是和唐行斐接触，郁七容就越是能感受到来自身体的情绪——那是一种名为心虚的情绪。
“唐行斐是这个世界的人，我却不是，我迟早有一天要回去的。”“郁七容”心事无人可说，于是便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郁七容在他身体听了个正着。
一时之间他也犹豫起来。
虽然他不大能体验到这种心情，但是他确确实实能体验到npc的心情。那些玩家就好像现在的“郁七容”，不属于这个世界，却又带着目的来。
现在“自己”的目的是达成了，反而不知道要怎么办好了。
他来这里已经过去很久了，“不知道其他世界怎么样……”
“你在说什么？”唐行斐问道。
“郁七容”一顿，回头看见唐行斐疑惑的眼神，只是一笑，“我在说你怎么才来呀，今天的约会时间又要少了。”
第98章 流放之地（5）
显然学校里根本没有什么时间给他们谈情说爱, 更多的是一起研究一道考题，或者交流一下未来理想之类的。
这个时候的郁七容，还没有那么熟悉这个世界知识体系, 学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这个时候唐行斐就成了他的家教。
“郁七容”之前确实是一心放在学习上的，但是随着时间拉长, 他的心思就偏了, 时常在想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 才能兼顾到唐行斐和其他世界。
看着显然不在状态的人，唐行斐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笔放在桌面上，眼睛紧盯着面前人落在桌面上的银丝, “是有什么困扰的事吗？可以讲给我听。”
“郁七容”当然不能把实话说给唐行斐听, 先不说他能不能接受得了, 就单单是唐行斐的性格, 就能预见到说了这事儿的结果。
尽管认识唐行斐不到一年的时间, 但单从作为对象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就能感受出他那种和平静表面完全相反的内心。
毫无疑问, “郁七容”被他的脸给骗了, 他根本就不是那种清冷禁欲的人, 冷漠和孤僻都是偏执和疯狂的伪装，尽管他一再压抑, 也还是会从那张看似完美的面具之下露出一点。
前几天有过一面之缘、颇有好感的同学，过了几天再见到他时, 就显得战战兢兢、几欲逃走；再比如平常关系就比较好的同学, 也会暗示性地跟他说唐行斐是不是和他绑得太紧了……
诸如此类的事发生了不少, 能显出端倪来, 当事人当然也会有所察觉。这也是“郁七容”在烦恼的一个点。
他倒是不讨厌唐行斐对他做的小动作，只不过这却将他的性格缺陷暴露的彻底。
唐行斐一个将他发丝拂下的动作，把“郁七容”从恍神中叫醒过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沉思的时间太久了。
“郁七容”抬头，撞进唐行斐古井无波般的墨色眼瞳里，有种自己被看破了的窘然，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在考虑以后的事。”
“以后”，唐行斐听到这个词重复了一遍，沉思片刻后继续问他：“你对高考之后有什么打算？”
“郁七容”眼睛一亮，想到了个好主意，“我的打算嘛……出国？”
他来的时候没怎么考虑过自己的出身，这方面的操作性很大，只要把唐行斐和自己分开一段时间，他就能妥善地处理好所有的问题了。
“出国？”唐行斐眸色一深，“也算个好去处，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就要分开了。”
他用了校内保送的名额，才空出好多时间来给郁七容辅导。
“郁七容”巴不得分开，只是表面上没显出来。他眉眼一弯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刻意：“那又怎么样，我心里有你就够了啊——”
显然他为了自己想出这样一个好的办法而开心，心头像是缠了好久的心事终于解开，因此也没顾上唐行斐紧抿着的唇，便低头继续刚刚没做完的题了。
郁七容在他身体里，却觉得唐行斐情绪不对，虽然他一向是如此平静，但是不追上去显然不是他的个性。
他往唐行斐那边看过去，刚好看见一缕黑雾从唐行斐身上出现，然后速度很快地游走消失在天际。
郁七容心头一跳，没准刚刚“郁七容”说的话都被听见了，唐行斐知道“郁七容”存了离开他的心思，现在听他这么说，更是知道自己留不下来。
黑雾代表的负面情绪，因为唐行斐的压抑显得格外浓厚。他心里一急，却没想到从自己的身体里挣脱了出来，却依然是别人看不到的状态。
熟悉的视线从背后投来，郁七容回过头去，看到同样呈灵体状态的唐行斐站在对面的树下，树荫让他的表情晦暗不清。
郁七容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当时，你都听到了？”
与其在那里看情景剧猜测，不如直接上去问。
树荫下原本就黑沉的眼睛，显得更加像是被浓墨点过，唐行斐不轻不重地点了下头，当做回答。
“……”郁七容说不出话来了，他能想得到唐行斐当时的心情，大概就和自己刚知道自己是高危npc那段差不多。
他生硬地转移话题：“我刚刚看见有黑雾从你……那时候的你身上飞出去，那是？”
闻言，唐行斐眼珠一颤，看向郁七容，脸上说不清带着些什么情绪，薄唇几乎抿成一道刀锋样的窄线，“那是现在的主神，他去了克隆工厂，向那里的人说了你的事，汲取他们的负面情绪，想要将你取而代之。”
唐行斐鲜少说这样长的一段话，郁七容还反应了段时间，从这段话里分析出了许多信息。
他早就从“郁七容”的行为举止上猜到自己身份不一般，没想到居然是原来的主神。
“所以它成功了？”郁七容问道。
“那个时候还没有。克隆工厂一直是你手下的地盘，他即使是去了，挑拨离间也没有成功。”唐行斐摇了摇头。
那个时候还没有，那就是后面成功了。郁七容没有开口，果然，唐行斐继续道：“但是后面路子初出现了。”
这个名字一出现，郁七容心中便产生了一丝异样，好像手里那柄箭又重新握在了手里似的。
他对路子初没什么别的情感，只是觉得他突然出现，又突然甘愿死在他手下，爱和恨都来的太过突兀。
“路子初是克隆工厂研究人员的产物，他的出生就是为了献给你……”唐行斐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他们认为你会喜爱那种脸。”
唐行斐虽然说的不那么明显，但是郁七容听出来了，路子初是研究人员揣测他喜好捏出来的人造人，用来当恋爱对象的那种。
但是他们显然没想到，郁七容自己相中了一个。
“黑雾将……你我之间的相处播放给了路子初看，并且不断地告诉他：这本来应该是属于你的。”唐行斐语速倏地加快了起来，似乎是下意识地在抵触这一段。
“于是在黑雾的刺激下，路子初精神几乎崩溃，杀光了所有克隆工厂的人，黑雾进一步壮大。”
“……”郁七容闭了闭眼，半响才吐出一口气，他对路子初毫无印象，可路子初却十分矛盾，似乎恨透了他，又对他下不了手。
原来根源是在这儿。
他睁开眼，看了看那边还在垂首学习的自己，觉得自己这个前主神，大致当的也是不够合格的。
“接下来黑雾裹挟着路子初到了其他世界，继续大开杀戒，你的力量也被逐渐削弱。”
“直到黑雾觉得自己有能力来挑衅你，它已经几乎占了大半世界数了。”
显然这是个色令智昏的故事，郁七容在里面扮演了个昏君，在面对外敌来犯的时候，他显出没有一丝准备的样子。
随着唐行斐的口述，郁七容面前的景色也忽的一跳，变了个样子。
天空聚集着大片的乌云，一团扭曲看不清轮廓的黑雾几乎是静止在郁七容班级的窗前。
这就是郁七容熟悉的岚溪鬼校的样子了。
“黑雾力量虽强盛，你的力量照样可以克制它，而且由于你是原主神的缘故，它没有办法亲手杀了你，所以它封了你的记忆，把你留在这里。”
“它不知道的是，岚溪高中的人对你有天然的好感，这种好感也影响到了进入这个世界的玩家。”
“……”郁七容想到那些表情时常奇怪的同学，还有一些看他时眼神粘腻的转校生，都得到了解释。
出了岚溪高中，他的同学也恢复了正常，原本他以为是黑雾导致，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原因。
“那个勾玉……是你给我的，袖扣也是，”唐行斐顿了顿，才继续说道：“还有把玩家从副本里转移到这里的能力。”
郁七容已经猜到几分了，显然黑雾都没有这样的能力，也只有可能是他这个前主神才能做得到。
看来他在被洗去记忆之前，有意识地给自己铺了条后路。
“那么，唐行斐，”郁七容转头静静地看着他，“你在这里面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唐行斐突然闭上嘴，眼皮垂下，半响才开口：“我是帮凶。”
郁七容没开口，等唐行斐继续解释。
“那黑雾本来就是由我而起……它来找过我，我当时只知道它能帮我留住你，所以照着它说的做了，让你无暇顾及别的世界。”
无暇顾及，自然也就不知道黑雾的壮大，以至于错失良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后来它同我达成了协议，不让我透露任何和你之前有关的任何事，现在在你的回忆里，我才不算被限制……再往后它也洗去了我的记忆，在那之后它把我从岚溪高中带走了。”
那大概就是郁七容对他有记忆的最后一次，递了情书却第二天消失的那天。
虽然唐行斐语焉不详，但郁七容大概能猜到。黑雾用“让郁七容永远留在这里”为诱饵，让唐行斐成为它计划中的一环，后来又反悔打破了这条，让郁七容自己在这里自生自灭。
如果不是他误打误撞激活了自己的勾玉，恐怕永远都没办法从那里出来。
唐行斐说完，一向高昂的头颅垂了下来，像是在等郁七容对他的所作所为宣判。
他和路子初，其实没有什么不同，都一样的自私、一样的卑劣，只不过他得了郁七容青眼……虽然最后还因为这个害了他。
或许像路子初那样死在郁七容手里，也是他最好的结局。
自从有了把郁七容带到这里的打算，他就做好了被审判的准备。
郁七容看着一副引颈受戮样子的唐行斐，半响却忽的笑出了声，他抚上唐行斐的脖颈，“唐行斐，你想死，也得等我把谋权篡位的处理干净了，再来处理你。现在就想撒手不管，是不是太便宜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