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言没忍住傻笑了两声，伸手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
他仰起头，慢慢收起了笑意。他躺的地方原本的平台已经被拆掉，摆上了手术台，但躺在上面的人，还是会不由自主代入“贡品”的心情。
倾斜的建筑顶端仿佛拉近了人和天空的距离，那一寸孔洞让光从高处投下，就像神明投下的视线，也带来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霍言眨了下眼。
麻醉师慢慢将液体推入他的身体，他仰起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高处。
他知道，天空之上没有神明，悬于人类头顶的那只眼睛来自母巢。
而他们要将它击落。
霍言轻轻握了下拳头，觉得眼皮慢慢变重。
他像是为了放松心情一样吐出一口气，陶医生轻轻对他点了点头，似乎说了什么，但他没听清，也看不见他口罩下的嘴型，只能努力转了转眼珠，当做回应。
陶医生数着自己的心跳，数到十，看向自己平稳、毫无颤抖的双手，这才开口：“手术开始。”
那个拥有毁天灭地力量的“怪物”安静躺在手术台上，任由他们取出自己的力量。
鲜血染红手术刀，霍言脸上慢慢褪去血色，嘴唇也变得苍白失血。
方超原本伸着脖子担忧地看他，这会儿猛地扭过头不敢再看，急得绕着圈踱步。他也不敢靠太近，怕自己的能力刺激霍言的身体快速修复，到时候还得动第二次刀。
他双手合十，低声喃喃自语：“上帝玉皇菩萨佛祖还有归云子他祖师爷，保佑保佑！”
手术前，他们就准备好了如何分辨霍言身体内的异种。霍言自己分辨后告诉过他们，他体内的4颗异种就覆盖在他的心脏上，某种程度上，已经逐渐取代了心脏的作用，还给他们画了分布图。
陶医生早就已经将分布图背得滚瓜烂熟，也不知道在假人上练了多少次，但这会儿看见他璀璨钻石一样的心脏，动作还是顿了顿。
边上不止是谁隐含畏惧感叹一句：“……他果然不是人类。”
陶医生扭头看过去，刚刚开口的助理目光闪躲，低下了头。
陶医生呼出一口气，把杂念抛出脑袋，神情专注，继续进行手术。
他们第一个要取出的是002号异种，有这颗异种在，霍言的身体会不断地自我修复，影响进一步手术。
“当啷”一声，沾着血液的璀璨异种被放入托盘，方超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一直注视着他们动作的桑妮就开口：“002号异种取出，送去2号神庙。”
她看着那颗异种被放进医用冷藏箱，谢战勋手下出名跑得快的年轻人朝他们一点头，飞快转身冲了出去。
而陶医生甚至没看他们，他面无表情地继续着手术，将001号异种也取了出来，放进身后的托盘，让他们送去1号神庙。
原本属于霍言的000号异种，似乎比其他的都要附着得更加坚固，废了更多的功夫，即使在麻醉下，霍言的身体似乎也要本能地反抗。
他还闭着眼睛，但身下的手术台已经出现了初步被物质分解的预兆，还有一步步往外蔓延扩散的趋势。
陶医生满头大汗，深吸一口气，看向护士提醒：“放杀手锏！”
“啊？哦！”有些吓呆了的助手手忙脚乱打开自己的光脑，点开了一个音频。
她闭上眼，胡乱在胸前画了个不知道什么信仰符号，带着哭腔问：“真的有用吗？他不会把我们都杀了吧？”
“有用。”陶医生还没回答，方超已经在边上扯着嗓子喊，“肯定有用！”
那边的音频已经开始播放，开头是熟悉的声音——
周寻按捺不住开口：“你们几个看我干嘛？说点什么啊！说点能安抚小霍的。”
“咱们几个脱不开身，现场人手又不够，到时候还得防着最后的黑石变陨石，没法陪在我的好大儿身边，那不得留点什么，让他知道我们都在啊？”
“别讲笑话。”归云子提醒他，“他要手术，万一笑醒了怎么办？”
“嘶。”周寻倒抽一口凉气，“怪吓人的啊。”
“那……唱个催眠曲？小霍霍乖乖，把门儿开开……哎，好像也不对。”
“你算了吧。”归云子嫌弃，转头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小霍，我跟你说，我师父、我、辟谷，挨个给你算了一卦，你猜怎么着？三连上上签，这可是难得的好兆头，你好日子在后头呢！”
“哎，该你了，江策。”
江策试着叫了一声：“霍言。”
他顿了顿，说，“别害怕。”
归云子咂了咂嘴：“怎么这么含蓄？你可以表达一下狂热的爱意的嘛！哎，别烫我屁股啊你这眼神不对！”
周寻啧了一声：“你不说不搞笑的吗？”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归云子连连道歉，“没忍住，六水，该你了。”
游淼淼顿了顿：“我也不知道说点什么，要不我给他讲一节高数吧，之前每次给他补高数，他都睡得特别快。”
周寻一拍大腿：“对啊！给江策念，我这儿还有教材呢！”
江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乖乖接过了教材，开始念：“第一节 ，函数……”
他们的声音像是有某种奇妙的魔力，霍言身下躁动的物质像是逐渐平缓的海浪一样慢慢沉寂，放弃了抵抗。
护士一边震惊于这群口相声和高等数学朗读真的有用，一边哆哆嗦嗦地把自己的光脑解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霍言耳边。
最终，“当啷”一声，000号异种也被取出。陶医生如释重负，先喊一声：“好了，上来！”
他伸手按住了霍言的伤口，而桑妮妈咪的蓝环腕足已经飞快赶到，覆盖在霍言身上的伤口上。
取出了三颗异种，霍言肉眼可见地虚弱下来，但在桑妮妈咪的能力作用下，他的伤口正在飞快愈合。
“我来了我也来了！”方超跑来时左脚绊了右脚，差点连滚带爬滚过来，一把握住霍言的手，紧张地传递金坷垃能量。
陶医生这才呼出一口气，扭头催促他们：“快送过去！”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再等一下，等他们给出信号，霍言就该醒了。”
第168章
四个神殿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那四颗璀璨的异种。
1号神庙。
机械轴转动，人类科技的结晶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中试执行着命令。异种中纯粹的能量顺着导线、电路板传递，最后由巨大的信号发射器, 朝着天空中定位的坐标发射。
人耳难以捕捉的频率没让他们难以听见信号波的声响, 但机械运作扬起的烟尘和一瞬间的轰鸣, 还是像重重落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刘业平站在原地，有一瞬间的眩晕，他往后退了两步，被身后的同僚撑住, 他颤抖着问：“成了吗？”
“机器运作成功, 定位成功。”监测人员咬紧牙关回答，“一切顺利，如果运算没错的话……”
“没啊。”方若水用力握紧手, 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也是说服其他人, “一定没错！”
游淼淼转过身，拨开其他人, 神情严肃：“信号波发射完成, 放信号弹。”
他这里是001号异种所在的1号神庙, 大部分科研人员也都聚在这里, 格外鱼龙混杂, 他沉声说, “把异种送回给霍言。”
空气有一瞬间凝滞。
……
2号神殿，谢战勋神色肃穆。
他本来就长得凶神恶煞，相当有威慑力, 这会儿板着脸，更是显得让人难以亲近。
几个忙碌的技术人员都不敢跟他多说话, 都尽量避开他跟李荆山交流。
谢战勋一直盯着异种，这会儿见到机器轰鸣声停止，原本璀璨的异种光芒渐弱，直接快步走到机器跟前，上手就要去拿那颗异种。
技术人员赶紧阻拦：“等等，谢队！”
“嗯？”谢战勋脸色沉下，“你就是那个叛……”
“谢队！”李荆山一把拉住他，“不是，她要提醒你戴手套，小心未知影响。”
谢战勋吐出一口气，看起来焦躁又憋闷：“这时候了还管这点屁事！老子小兄弟都豁出命去了病床上等着救命了，拿出来！”
技术人员生怕他这架势要把罐子砸了，赶紧自己带上手套，飞快帮他把异种捞了出来。
谢战勋把它握在手里，转身就往外走，李荆山一边跟上他，一边提醒：“放信号！”
……
3号神庙。
这里放的不是和标号对应的003号异种，而是原本属于霍言的000号异种。
江策一个人守在这里，专注地看着透明圆罐中的异种。
它送来时还沾着鲜血，像华丽而血腥的艺术品，美丽又脆弱。
江策知道它蕴藏着多强大的力量，不由自主觉得它上面沾着的那片血迹是这样的刺眼。
他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没有打断技术人员的工作，没有阻止他们使用、触碰这颗异种。
一直到信号发射完毕。
江策直接取出了异种，转身往神殿门外走去。
“江队！”有人叫了他一声，快步跟上去，试图阻拦他，“江队，再等一下……”
江策猛地抽出腰间的匕首，因灼热而刀锋赤红的刀刃险险蹭过对方的肌肤，男人就捂住脖子惨叫起来：“啊、啊啊！”
江策握着那把匕首：“信号。”
眼中的杀意直截了当，“发射信号。”
男人连连点头，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江策握紧了手中的异种。
……
4号基地。
这儿的风景和其他几处相比，多少有些迷信。
明黄符纸按照特定的规律贴了好几张，归云子和他师父明心子，连带着新入门的小师弟辟谷居士，也都盘腿在机械前坐着。
他们身后是世界树的那些熟面孔，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师徒三人看起来一本正经，居然还真有那么点世外高人的架势，还是人着急上火起来多少都会病急乱投医。
这些人也跟着盘腿坐下，认认真真不知道念叨着什么。
轰然一声，明心子的胡子眉毛被吹得乱晃，归云子一下跳起来，差点又因为腿麻倒在地上，左脚右脚轮流跳着蹦过去。
他扯着嗓子喊起来：“快快快！霍言可说了，这异种吸收了就不能随便拿出来，这要是离开他身体久了，他可就要出大事了！”
“呸呸呸！乌鸦嘴！”明心子拎起拂尘往他头上打了一下，赶紧把归云子掏出来的异种递给辟谷，“小徒儿，你跑得快，快给小霍送去！”
“哦！”辟谷认真应下，弯腰助跑就要冲刺。
“还有信号！别忘了放！”安吉拉也跟着紧张起来，她忍不住多看了辟谷一眼，她印象里这人只有吃饭特别厉害，不知道能不能行。
……
主神庙。
陶医生仰着头，盯着头顶的圆洞。
有一瞬间，他真的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前来这座神庙祈祷的信徒，卑微祈求着神迹出现。
但直到信号弹接二连三划过那个狭小的圆洞口，他一下子清醒过来，猛地低下头，确认霍言身上的手术创口：“好了吗？”
桑妮妈咪轻轻点了下头：“外伤已经没有了。”
她怜爱地轻轻抚过霍言的脑袋，温柔安抚他，“马上就好了。”
霍言耳边，江策的高数第一节 还没读完，他认真的声音，配着音频里偶尔失真的沙沙声，居然显得枯燥，又令人安心。
陶医生深吸一口气：“准备唤醒。”
他拿过器械，动作微顿，没有关掉放在霍言耳边的光脑，直接执行了抢救措施。
霍言的情绪一直很稳定，他似乎控制住了自己身体反抗的本能，乖乖配合着他们的所有环节。
“醒了没啊？”方超紧张地凑过来，“要不把道士喊过来叫个魂？”
“眼珠动了。”桑妮妈咪温柔地拍了拍霍言的脸，轻声喊他，“霍言，黑石信标要落下了，快醒醒。”
眼皮沉重地像是压了两斤石头，但霍言听见这句话，还是奋力睁开了眼睛。
他的视线有一瞬间的失焦，但很快还是仰起头，看着圆洞里能瞧见的尺寸天空。
曾经在法涅斯制造的幻境里见过的景象，再一次真真切切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巨大的，如同末日降临般的黑色巨石从天边出现，笼下一大片阴影。它带着高温火焰突破大气层，正以惊人的速度落下，眨眼间就在他们眼前迅速放大，展现了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霍言能察觉到自己身体的虚弱，还有空荡荡的心脏。
他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自己如此弱小过了。
霍言有些费力地抬起手，他还记得自己要做什么——他要把黑石分解成10cm的立方体，然后尽可能地分散开来，让徐笑笑来得及组织火力，把它们在空中拦截。
他抬起胳膊的动作不太顺利，桑妮妈咪的腕足温柔地托起了他的手，陶医生在他身后扶了他一把，脱下白大褂给他当成垫子塞在了腰后面。
他苦笑一声：“可惜这满身血来不及擦。”
霍言笑了笑，方超挤过来：“来来来，小霍，靠着你超哥令人安心的臂膀，等会儿江策来了我给他让位。”
霍言小声嘀咕：“其实，用能力，不一定要抬手的。”
“就是我觉得这样比较有气势。”
他费力仰着头，看着黑石从底端开始，被他一点点分解平铺在空中。
神庙外，炮阵已经开火。
纯粹的火力倾泻震耳欲聋，破碎的黑石碎片拖着火焰尾巴落入沙漠，宛如天火从天而降。
但这座神庙很快安静下来，仿佛与外界的混乱嘈杂隔绝。
霍言眨了下眼，反应过来：“是李荆山？”
方超拍了拍他的肩膀：“肯定是，小李还是比老谢细心啊。”
他心里着急，频频看望神庙入口处，又不敢说出来，让霍言也一起跟着心急，只能仗着自己在霍言身后，看不见表情，龇牙咧嘴用脸发泄焦急。
陶医生提醒他：“没那么快。”
他故意看向身侧的人，“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肯定蠢蠢欲动，毕竟那些异种要是回来晚了，霍言……”
他没说完，霍言疑惑地歪了歪头，方超又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头掰正，压低声音说：“不慌啊，咳咳他们的。”
凭借多年的默契，霍言反应过来，他们肯定是计划了什么。
他没太理解，但还是配合地演戏，沉下脸，深沉应了一声：“嗯——”
当然，虚弱不是演的。
黑石信标的分解即将到达尾声，霍言看起来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也不知道是困的，还是累的。
陶医生不动声色做好了防御准备，他知道，在霍言处理完黑石信标之前，他们多半不会动手，真正解决完的那一刻，才是有心人等待已久的“良机”。
他吐出一口气：“霍言。”
霍言没什么力气理他，奋力抬了抬眼皮。
陶医生笑了笑：“之后都交给我们。”
最后一部分黑石化作黑色颗粒分布在空中，霍言的手落下，把头一歪，哀嚎一声：“干完了……”
方超吸了下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当即为他热情鼓掌：“了不起！了不起！”
他们身后，有人蠢蠢欲动，陶医生抄起手术托盘，直接扣在了对方头上。
霍言歪头想看，又被方超把头转回来：“别看那些家伙，扫兴。”
他傻笑起来，“想点开心的。”
他看向桑妮妈咪，“要不给他讲个哄小朋友的故事，等江策来？”
桑妮妈咪温柔地笑了笑，轻轻拨开他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你想听什么样的故事？”
霍言眯起眼想：“嗯——首先要有完美的大结局。”
“然后……”他眨了下眼，“要有非人类也跟人类做好朋友的情节。”
“每个角色都得偿所愿，没有人伤心。”
他歪了下脑袋，“会不会太贪心了？”
桑妮妈咪笑起来：“不会。”
她握住霍言的手，“蓝星上有很多这样的故事，因为很多人们，都喜欢这样的故事。”
第169章
第3神殿。
信号弹升空, 但江策眼前神庙的大门却被人关上了。
江策迎着门前进，身后有人叹了口气，喊他：“江策。”
江策的脚步没有停顿, 就好像那扇门在他眼前并没有关上。
“江策, 你要在这么重要的时候感情用事吗？”站在他身后的人仿佛恨铁不成钢, 惋惜于他的愚蠢，“我们不是要他的命，你也看见了，只要有恰当的方法, 我们也能使用异种, 这对我们而言是科技发展的另一个方向。”
“你要因为虚无缥缈的感情，放弃人类的未来，放弃……”
熔化坠落的钢铁砸在他的脚边, 一瞬间打断了他的说辞。
江策回头看了他一眼：“对。”
“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帽子都可以往我头上扣，你继续说。”
“你……”他身后, 似乎有些眼熟，但又不是那么熟悉的男人颤抖着手指他。
江策捧着那颗光芒渐熄的异种, 冷眼转身：“如果不是他感情用事, 我们都活不到现在。”
“你们要他付出, 要他忠诚, 要他听从感情放弃一切, 自己却全部保留自私理智的权利……”
他嗤笑一声, “你们还要扯出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饰自己的野心？”
“就算你们一定要扯着‘人类’、‘未来’、‘大局’这些字眼，你们也清楚，你们并非出于正义, 只是贪婪。”
“不如直接点，承认自己是个卑鄙小人, 看看能不能拦我的路，能不能抢得走这颗异种。”
关上的大门被高温烫灼着熔化，黑色碳化物质下红色高温蔓延，空气都仿佛扭曲起来。
江策抬步跨出门外，没有人敢阻拦。
他要前往那座神庙，曾经用作献祭的高台上，天神投下视线的那束光里，霍言正在那里等他。
他答应了要第一时间赶到他身边。
霍言正专心听着桑妮妈咪的童话故事，直到听到来自门口，由焦急变缓的脚步声，这才慢慢扭过头。
看清人影，他眼睛一亮，一如既往地欢快喊了一声：“江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