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就是怪物。”
或许是因为他们就正在这即将倾倒的建筑内部,没有逃离, 生命力逐渐流逝的威斯特情绪还算稳定。
他自己都想象不到, 憎恨依旧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他居然还能这样和他说话。
“什么样的外壳,都无法改变, 我们的内里已经变成了怪物。”
霍言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他又闭上了嘴。
——他觉得这种时候说真话好像不太好。
他已经快死了。
他似乎不觉得恐惧。
薇妮死的时候也不觉得恐惧, 但和他还是不太一样。
江策正循着感知到的周围的温度,打开房门寻找医邱长正。
他从霍言没得到回答的问句里, 理解了他的意思——邱长正或许没有人类的体温, 他不能因此看漏。
“你为什么要找他?”威斯特仰起头看向霍言。
他不喜欢这样仰视别人, 尤其是在失去了自己的双腿之后, 但出乎他的预料, 霍言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他也总算因此看清了他的模样。
对面的青年有张不符合他身份的脸, 长得过分乖巧,和他想象中的,应当下地狱的罪魁祸首长相大不相同。
“为了救他。”
他同样给出了出人意料的答案。
斯威特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应该呵斥他的虚伪,应该亲手扼住他的脖子, 但他已经抬不起手了。
“为什么?”他干涩开口,“他也是怪物,他也该……”
“你说他救了你。”霍言小心翼翼看他,生怕他暴起伤人给他一口,“那他也要下地狱吗?就因为他是异……灾祸?”
威斯特沉默下来。
他像是正面对情感和规则的交锋,最终还是开口:“……怪物,都该死的。”
霍言无言看向江策,他打开了一间又一间门,看起来还没有收获。
他悄悄揉了揉眼眶,动用能力作弊确认了下方向,而后站了起来,往正确方向走去:“江策!他什么也不肯说,我也来帮忙找!”
他正打算扮演不经意间找到了重要线索的欧皇,但握上房间门把手的时候,锁却没有轻易打开。
他动作顿住,不死心地又卡啦卡啦扭了扭门把手——这门居然锁了!
江策注意到这边,有点意外:“怎么了?”
霍言干笑两声:“没什么,就是没想到我第一扇开的门就是坏的……”
江策这才看过来,望向门后,略微眯起眼。
他指着距离门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这里有……”
人形的温度。
但体温却比一般人低很多。
如果不是霍言之前提醒了,他大概会就此略过。
他隐晦看了霍言一眼,但没再多说,只融化了门锁,把门打开——这里似乎是威斯特的办公室。
打开办公室内部的休息室,他们终于见到了泡在水里的医生。
他正试图扯开脖子上的锁链,挣扎着从鱼缸里爬出去。
见到他们的一瞬间,他和霍言脸上同时出现了惊慌的神情。
邱长正下意识释放了安抚精神的能力:“请别害怕!我不是什么坏人……虽然长成这样,但是我……”
霍言倒吸了一口凉气:“锁链、囚禁……”
江策:“……”
他看霍言的表情就知道他又在不该开窍的时候擅自开窍了。
“什么?”邱长正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发现他们没觉得害怕,于是试着向他们求助,“你们能不能帮我……”
他还没说完,脖子上的锁链就从中间熔化断裂,因为金属的导热性,他被烫得“嘶”了一声,但没有什么异议。
“你能走路吗?”霍言看了眼他被彩鳞覆盖的四肢,认出了这应该是某种热带鱼——恐怕他就是因为这种特征,被思想异常朴素的威斯特养在了鱼缸里。
“可以。”邱长正扶着墙壁,姿势奇怪地走了两步,他解释了一句,“这是因为我长久保持一个姿势,不是因为四肢退化。”
他顿了顿,又问,“外面……”
他隐晦看向窗口覆盖挡住所有光线的藤蔓,“威斯特怎么了?”
江策没有隐瞒:“快死了。”
邱长正目光闪了闪,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会有这一天,也知道这一天并不远,他太勉强自己了。”
“我们需要你帮忙。”江策直截了当地说,“你能够安抚他们的情绪吗?外面发生了暴动,虽然冲突暂且被制止,但迟早还会再次产生。”
他想要让邱长正,给整个临时避难所的人们做一次心理治疗。
邱长正解释了一句:“比起安抚情绪,我能做的更多是精神领域的治疗,他们或许并不会立刻兴高采烈,有些人的自我治疗方式会是痛哭一场之类的……”
江策看着他。
邱长正理解了他地意思,清了清嗓子:“咳,我明白,我会尽力的。”
江策收回了目光:“……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他带着邱长正往外走,霍言看了他一眼,主动朝他伸出手:“我扶你吧!”
邱长正看了看自己覆盖着鳞片的四肢,有些意外:“你不害怕吗?”
霍言想了想,把自己的尾羽从衣服里抖出来,展示给他看,示意自己也是同类:“没事,我不怕的。”
“而且你的鳞片很漂亮,也没有鱼腥味!”
邱长正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得到这样的评价,他无奈地笑了一声,但还是出于礼貌回应:“谢谢,你的羽毛也很漂亮。”
江策沉默回头,看了看这不合时宜开始互夸的两人,用目光默默催促他们快走。
威斯特已经几乎陷入自己的藤蔓里。
他艰难地转动目光,他说:“邱,杀了他。”
邱长正沉默了,他露出复杂的表情,慢慢松开霍言的手,走到他面前:“你还是……那么……”
那是我的职责。
他无声地蠕动了嘴唇。
“……我们找到了治愈灾祸的方法。”
江策忽然开口。
一瞬间,他们从威斯特脸上看到了某种希望的光,而后是巨大的茫然和不安。
“真的吗?”
江策低着头看他。
他不常说谎,但或许是因为惯常没什么表情,这会儿说话的时候,居然也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会结束的,这一切。”
“很快就会结束了。”
这是个没有任何证据的,空中阁楼一样的谎言。
但他相信了。
威斯特慢慢闭上眼睛:“……那么,我就可以去赎罪了。”
“医生,我会连你的份一起,赎罪。”
“你就……活下去吧。”
他像是溺水一般,慢慢被自己的藤蔓吞噬,淹没。
邱长正有些茫然地伸手抓了一下,又只能把手垂下,他解释了一句:“他其实……没有错。”
“他觉醒的时候,没能控制自己的力量,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人们为了制止他,刚刚觉醒的那几位异能者,强迫自己在高烧期使用力量和他对抗,最终造成的结果,只是把小镇破坏得面目全非,而后力竭倒下。”
“他醒来之后,知道自己做的事崩溃了,他一直在寻死,而我,只是尽我的职责,一次次地开导他。”
“后来,这座小镇的联盟领导者死于异变怪物的袭击,整个避难所乱成了一锅粥,威斯特救了他,救了这座小镇。”
“他找到了赎罪的方法。”
“但是他……无法抑制对灾祸的憎恶,联盟也下达了,灾祸不再是人类,不能对他们抱有同情的命令。”
“他下令杀了很多灾祸,就像一遍遍杀死自己的罪行。”
“……我知道他是出于正义,但这不是正确的。”
他慢慢抬手捂住眼睛,“明明他自己,外表变成了怪物,却还想保护人类,为什么不能相信其他人,也有这样的可能性呢?”
霍言慢慢看向江策:“你……刚刚骗了他吗?”
江策点了下头。
“这也是善意的谎言吗?”霍言低声说,“你教过我。”
“他已经要死了,他不需要真相,他只需要慰藉,对吗?”
“嗯。”江策应了一声,他顿了顿,像是觉得有点好笑,“原来是我教你的。”
“所以,你也学会了吗?”
霍言小幅度点了下头。
“那你会用来骗我吗?”
江策看向他。
霍言愣了一下,他有些慌张地眨了下眼,江策却没有追根究底。
他说:“快塌了,出去吧,不然老谢心急了可能把门连咱们一起轰飞。”
——霍言觉得自己还不算个合格的骗子。
尤其是军师不在身边的时候,他还没法那么熟练地面对突发情况。
他刚刚的表情一定露出了很多破绽。
但江策没问。
霍言迷茫地看着他的背影,扶起医生跟了上去。
藤蔓会将这栋小洋楼,连同威斯特的身躯、秘密一同掩埋。
霍言想,他最后使用这样的招数,是不是,到最后都不希望自己庇护的人们,发现他其实也是个怪物呢?
第95章
某种程度上说, 江策没猜错,如果不是陶医生看着,老谢已经要掏枪了。
“塌了吧?”谢战勋忍不住抬了抬枪口, “这顶怎么看都要塌了, 等他们出来再开枪也来不及了吧?”
陶医生看了他一眼, 不想多说,只伸手按住了他的枪口。
幸好这时候,三人从岌岌可危的小洋楼里钻了出来。
藤蔓已经不再肆意生长,但原有的重量在重力的牵引下, 也足够造成最后的塌陷。
屋顶终于坠落, 砸入几乎把小洋楼堆满的藤蔓堆里。有了开始,之后的倾塌就变得更加迅速而顺理成章。
霍言听见外面传来阵阵惊慌的尖叫,似乎还有人在为他祈祷, 作为假冒的神明,他也不知道现在该不该觉得欣慰。
虽然当时是顺势骗了他们, 但接下去怎么处理……他完全没想。
“先让他安抚众人的情绪。”江策简单解释了邱长正的身份,而后问他, “你需要什么准备?”
“要让整个临时避难所都获得一次精神治疗, 果然还是最好去中心地带。”邱长正下意识藏了藏自己的身体, 但见到众人都没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 又觉得自己是否有些大惊小怪。
陶医生看他一眼, 把身上的白大褂脱下来递过去:“先裹一下吧。”
邱长正下意识拒绝:“我身上还是湿的……”
“没事。”陶医生还笑了一声, “让江策给你烘干,或者说,这是霍言才有的特殊服务?”
江策:“……”
邱长正没太懂他们之间的玩笑, 但却看出,他们的善意是认真的, 也就没再抗拒,披上了陶医生的白大褂。
他主动提议:“临时避难所外部怎么办?突然出现了这样的藤蔓墙,他们应该也相当惊慌。”
“如果你做得到就一起。”江策似乎也想看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放手让他去做。
“老谢,你跟一下。”
“行。”谢战勋十分顺畅地接过这个任务,才带着人走了两步,又倒回来,斜着眼看他,“等会儿,怎么轮到你发号施令了?”
江策:“……”
他无言看向霍言。
霍言反应过来,模仿江策说:“老谢,你跟一下。”
“成。”谢战勋这才点了点,还忍不住提醒霍言一句,“你看着他点,他一副老是想要争权夺势霍乱朝政的架势。”
江策面无表情:“……这种话你是不是该背着我讲?”
“我老谢从不屑背后说人坏话。”谢战勋嗤之以鼻,“我看人不爽肯定是当面说。”
江策懒得跟他一般见识,小学生吵架一样不跟他直接交流,轻轻撞霍言一下,让他传话:“跟他说,之后再让他带人去军火库搬东西,顺便找几个原本的守卫,获取星网权限,给归云子他们发消息,带点人过来汇合。”
霍言觉得谢战勋肯定听见了,但他就是一副等着霍言发号施令的架势,他只好又把江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磕磕绊绊说完,他又看向江策:“没漏吧?”
“嗯。”江策应了一声,霍言松了口气。
谢战勋这才带着人离开。
“接下来……”陶医生笑了一声,“怎么办,神明大人?”
霍言挠了挠头:“啊?”
江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但他没有立刻提议,只说:“去找你埋‘异种之母’的那个屋子。”
霍言:“……”
糟糕,他还没忘了这回事。
霍言眼神飘了飘,一时间不知道万一到时候江策要杀了对方的话,他要不要制止。
但这会儿带着他在避难所内乱转拖延时间也没有意义,他左右转了一圈,然后发现——
他真的忘了是哪间屋子了。
霍言:“……”
江策叫了他一声:“霍言?”
霍言僵硬地转过头:“……我找不到了。”
江策沉默地和他对视。
霍言正在思考怎么证明自己的可信度,忽然灵光一闪:“去问问那些信徒?”
“‘神明’本人待的祷告室,他们应该会有印象吧?其他地方都只有血肉的……啊,其他地方是不是也该去一趟?那些血肉也会源源不断地制造异种。”
江策表情稍松,点了下头。
“神明”本人去问自己原本待在什么地方,多少有点古怪。
由江策和陶医生出面,从那个打扮惹眼的祭司那里问到了分布的祭坛位置,霍言就站在他们身后,垂着眼面无表情装高深莫测。
祭司十分配合,甚至自告奋勇要帮他们带路,就是隐晦暗示,希望神明大人能给他更多眷顾。
霍言眼露茫然,然后灵机一动,从脑后捋过一根尾羽,狠狠心——从尾羽上揪下了一小撮黑色的碎羽。
“喏。”他往这边挪了挪,把那一小撮碎羽递给祭司。
他心虚地瞥了他一眼,担心他会觉得这个真·轻若鸿毛的眷顾,太过于敷衍。
结果祭司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霍言面前,激动到说出了几句众人都听不太懂的神奇语言,他一边跪拜一边用激动颤抖地手举着那小撮羽毛,转身炫耀一般对其他人展示。
一瞬间,霍言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羡慕的视线。
他逐渐惊恐地护住了自己的尾巴毛,幸好江策直接往前一步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他表情看起来比平常更加冷硬,提醒着祭司不要得意忘形:“带路。”
祭司这才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把羽毛塞进胸口的小包裹里,站起来为他们领路。
霍言还没想好怎么解释自己把法涅斯埋了那么深,又怎么处理他跟江策之间的关系,但现场的状况出乎了他的预料。
地下祷告室几乎被整个破坏,恐怕是趁着人群骚动混乱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霍言挖了坑埋下去的盒子也已经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江策往下看了一眼,没有感受到任何异常的温度。
“他不在了。”江策打量了一圈四周,能看到残留的一些不合理的构造——比如过于平整被破开的天花板,以及出现在不合理地方的楼梯残骸。
就像是……
物质分解后重组留下的痕迹。
只是薇妮使用能力时,会刻意制造乱七八糟的凸起和棱角,而祸言使用时,分解和重组都显然更加规整。
他看了眼霍言,一眼注意到他有一小个豁口的尾羽。
江策:“……”
霍言还在震惊:“他怎么爬上来的?怎么回事?这里是……哎!”
他惊讶回过头,看见江策捏住了他的尾羽。
江策手指捻了捻那个小小的豁口,问他:“疼不疼?”
“不疼。”霍言小声回答,虽然不疼,但想到被他捏着,又觉得头皮痒痒的。
他想了想补充,“鸟类羽毛是空心的,上面没有能感觉到痛感的神经,是不会有感觉的……”
照理说是这样的。
但他还是觉得痒,好像心里也痒痒的。
陶医生检查了周围一圈,有些在意另一个问题——他看了眼守在祷告室门口的祭司,走到两人身边问:“看样子是趁乱逃走了。”
“接下来怎么办?这里有人见过真正的‘神明’,你是冒牌的这种事过不了多久就会暴露,趁现在,想想还有没有能做的?”
霍言和江策对视一眼。
江策没帮他出主意,只是手也没松开,他掀了掀眼皮说:“你是首领,你想。”
霍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有点在生气。
霍言诚恳地反思了一下,发现他有可能生气的点,好像多得不得了,以至于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占大头了。
他小心翼翼瞥了眼自己被他握在手里的尾羽,不敢吱声。
“报告!”这时候,继承了谢战勋“不会看气氛”品德的二队队员闯了进来,朝他们大喊一声,“谢队让我来通知,星网权限已经放开,可以使用网络了。”
“还有军械库那边……”
他往前两步,压低声音,“在我们被困小洋楼期间,有一批方舟之核的装备自发启动,带着不少爆破材料离开。”
“临时避难所的监控不算完备,不知道中途去了哪里,不过……”
“我来的时候顺便问了句住在附近的居民,他们说这里确实经历了爆破,但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之后的事。”
霍言面露崇敬,想要站起来,但因为自己的尾巴毛在别人手里而没敢动,只能拍手夸他:“好厉害!超可靠的!这些你都问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