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只是感觉。
他似乎做不到直接将异种从人的身体中剥离, 又或者,只是现在还不想那么做。
那就意味着交流还能继续。
霍言继续在对方的底线上大胆试探:“不断传播异种, 也是为了族群吗?”
“那你自己的想法呢?”
法涅斯漂亮的蓝色眼睛看着他,像风平浪静的浅海:“我?”
“薇妮想杀掉所有人。”霍言掰着手指头, “严亦诚……就是004, 想把自己想要留下的人当宠物养。”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口是心非的成分, 但他自己是那么说的。
“你呢?”霍言盯着法涅斯, 往他面前挪了挪, “你想怎么对付人类?”
法涅斯安静片刻:“……我不会做任何改变。”
“我不会成为王, 也不会作为最后的胜者,我只是工具。”
“未来的选择,要交给族群的王。”
——他在逃避问题。
霍言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他目光闪了闪,换了个话题:“你一直在到处游走?”
法涅斯只是点了点头。
他暂且放下了对霍言起的疑心, 把他刚刚的问话当成了某种试探和挑衅。
霍言已经发现了,在他们眼里,为了“族群杀死人类”是基本的准则,就算他号称要违背,恐怕也就像人类喊着“我不做人了”一样,是句玩笑话罢了。
他现在无比想念周寻、归云子、方超这一群碎嘴子,现在就他一个和眼前这位半自闭状态的法涅斯聊天,想要套话真的需要一点永不言弃的坚持。
霍言在内心给自己打了个气,接着问他:“你去过天使福利院吗?”
法涅斯稍微起了点反应,他慢慢转过头,盯着霍言:“我一般不会特意记自己去过哪些地方。”
“但你说的那个地方,我恰巧有印象。”
霍言眼睛一亮,就听见他接着说,“人类在情绪极端的情况下,能更好地承载异种,所以我在那里创造了一位二阶段的……”
他顿了顿,接着说,“用人类的话来说,是二阶段的灾祸。”
——是桑妮妈咪。
霍言喉咙紧了紧:“……你果然去过那里。”
“那、那晨晨呢?”
法涅斯微微回过头:“……福利院的那个孩子?”
他垂下眼,“人类的孩子真的相当缺乏警惕心,尤其喜欢从外表判断别人。”
他抬手抚过自己的脸颊,“我这样的外貌,在蓝星,似乎是弱小无害的代表。”
“我只是照常经过那里,稍作休息,但他们以为我正身陷困境,就按照妈妈教导的那样,热情帮助了‘弱小’的我,让我进入了福利院。”
“我并不打算多做停留,但接受了别人的照顾,就得予以回礼——这是我在蓝星学到的知识。”
“所以我送了他们一份礼物。”
霍言想到了现在还无法解释的,装在晨晨瓶子里的肉块,神色微动:“你……分了一点血肉给他们吗?”
法涅斯微微点头:“他们总是担忧自己拖了母亲的后后腿,帮不上忙。”
“所以,我留下了礼物,让他们能够尽快成长起来。”
霍言小声说:“但他们没能成长起来。”
“我知道。”法涅斯垂下视线,“无论哪种生物,成长总是伴随着夭折。”
他看起来相当习惯死亡。
但霍言的下一句话,还是让他惊讶地抬起了头:“所以,你杀了那群来找茬的小混混?”
法涅斯意外地注视着他:“……你并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愚蠢的人。”
霍言心虚地别开视线——倒不是他聪明,只是大家每次商讨疑点的时候都会刻意拎上他,他多少也是听进去了一点的。
“我杀死了他们。”法涅斯没有否认,“我并不喜欢那种类型的人类。”
这是霍言第一次见到他明确表露自己的喜恶,他心情有些雀跃:“那么晨晨呢?你给晨晨送了礼物,应该是有点喜欢那些小朋友吧?”
法涅斯顺着他的思路考虑下去,轻轻点了下头:“无论在什么族群里,幼崽都是特别的。”
“无论大人的世界怎样残酷,孩子都应该被保护着。”
他垂下眼,“人类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母巢选择将我们以人类幼崽的姿态投放降临蓝星,这样才能更方便我们融入人类社会。”
“一直忍耐到我的躯体机能成熟,我将第一颗异种,送给了我最敬爱的神父。”
他微微抬起头,“从那时起,我们的战争才正式拉开序幕。”
“第一颗异种……”霍言眼神震动,“是你成年那天才出现的?”
“我来到蓝星的目的,就是带来异种,让它们尽可能地传播,等到母巢降临收割的一天,带回更多能量。”
法涅斯平静地叙述,然后叫了他一声,“霍言。”
“你无法阻止这一切。”
他伸手触碰他的心脏,“你可以拥有自己的喜好,就像农场主如果有一头特别喜欢的小牛犊,也可以不把它送进屠宰场,不卖掉它,永远把它留在身边。”
“但他不可能违背人类的社会规则,为了保护自己的小牛犊,让所有人都不允许杀死牛,所有人都不准吃牛。”
他澄澈的目光注视着他,“人和牛的立场,就是我们和人的立场。”
“这无关对错,一切都是为了生存和繁衍。”
“这样说的话,你会更好受一点吗?”
霍言眨了下眼,觉得鼻子有点泛酸,他小声说:“你也不是很笨。”
“至少比严亦诚听得懂人话一点。”
法涅斯发现了他在犹豫什么。
霍言闭了下眼睛,他忽然睁开:“那你听说过,被狼抚养长大的孩子会把自己当做狼,无法再融入人类社会吗?”
法涅斯眼神微动,霍言伸手按住他的额头,露出歉意的表情:“对不起。”
“但我是被丢掉的怪物,我一开始就觉得自己是人。”
法涅斯没来得及反抗,他周围的物质骤然崩解——霍言把他整个关进了小木盒里,为了防止窒息,还给他插了个吸管透气。
四周婴儿般沉睡的人们终于睁开了眼,他们惊慌尖叫起来:“神明!神明被……”
霍言直接抬手搭建一面墙,把整个房间一分为二,阻止狂热的信徒接近。
——他的能力还是受到了压制,否则就算瞬间拆解这个房间也不在话下。
霍言把那些“亵渎者”、“去死吧”之类的吼叫扔到脑后,专心致志分解法涅斯木盒下方的土块,把木盒不断往下送去。
这是他灵光一闪想到的好主意!
他不能杀了法涅斯,但他的能力又太过危险,如果不加看管,他能够肆意将异种传播,打造一批又一批危险的异能者和异变者。
所以,先把他关起来,关到大家都找不到的地方!
先挖个百来米深,这样就算他的狂热信徒想要把他救出来,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把人挖出来!
霍言心虚地想,他还留了出气口,如果他的信徒够聪明的话,应该会记得往里面扔点食物和水的……吧?
虽然凭借灾祸强悍的生命力,就算不吃不喝,也顶多有点虚弱,恐怕很难饿死。
“你这样做,是……无用的。”法涅斯的话被下坠打断了一下,显得非常没有底气。
“你阻止不了异种传播,也阻止……不了人们的骚动。”
霍言觉得挖得差不多了,朝里面喊了一声:“你现在里面待着,回头我来找你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摸了颗安吉拉留给他的薄荷糖,从通风口扔了下去,“给你这个,要听话哦!”
先把“传播”封印,然后他先从这里脱身,去找江策和陶医生。
——到东区折腾了大半天,他们还没打听到一点关于邱长正的情报呢。
霍言往天花板看了一眼,他记得他们是下了地下室,想要出去得往上走。
回去的路被狂热信徒们堵住了,只能自己开路往上走了。
房间内的装饰分解后重组,为他搭出了可以一步步往上的阶梯,霍言拾阶而上,走上地面一层,大门豁然被人持械撞开。
霍言:“!”
闯进来的和被闯入的双方都吓了一跳,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忽然有人大叫一声:“是他!一定是他,那个暗中煽动人们的邪教徒首领!”
霍言:“……”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没见过的生面孔!一定是他!把他抓起来!”
为首的守卫一声令下,手下却没有立刻行动。
有人哆嗦着回答:“他们说,神明会对亵渎者降下神罚……”
“据说他拥有非常强大的能力!”
“放屁!抬起你的枪!”
霍言:“……”
他干巴巴地试图解释,“啊不是,你们认错人了,我只是路过的……”
守卫队长怒喝一声:“举枪!射击!”
一轮齐射,霍言下意识防御,所有子弹在空中瞬间分解。
——他似乎离开法涅斯足够的距离了,能够自由使用能力了。
守卫队长无言看了眼自己冒烟的枪口,以确认自己刚刚确实按下了扳机。
——那些子弹凭空消失了!
场面一时有些安静,寂静得落针可闻。
不止是谁喊了一句:“神……”
“是真的神明!”
他们开始惨叫着四散而逃。
霍言:“……”
第88章
“退!撤退!”
临时避难所守卫来得快去得也快, 潮水一般涌上又退潮,顷刻间就撤的干干净净。
霍言朝他们伸出手,但没来得及阻止, 相反, 他们以为他要发动攻击, 一个个撤得更快了。
霍言:“……”
有种不祥的预感。
趁着敌人还没带更多人过来,霍言赶紧溜出了门,打量了一眼墙边——那个小女孩也已经不在了那里,估计十分机灵地看时机溜走了。
霍言左右看了看, 试图找到哪条路能顺利和江策汇合。
……
东区临时避难所, 一间普通民居内。
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用手指仔仔细细刮干净肉罐头内壁上的碎屑送入嘴里,边含糊地用没牙的嘴说:“别担心,他们不会进来的。”
——他们刚刚用一个肉罐头收买了这个老人, 对方就让他们进入了房屋,并且答应不告诉卫兵他们来过。
当然, 江策没指望她之后还信守承诺,只要暂时让他们能够避开混乱的人潮就好。
他半靠在门边, 警惕地透过大门上的摄像头观察外部。
一开始数量众多的外来者没有造成他们预想中的巨大混乱, 他们很快被控制住了——他看见棕绿藤蔓破土而出, 把外来者一个个吊了起来。
能这么快应对异变, 这说明这个临时避难所的管理者相当强大, 这点小麻烦对他来说不足挂齿。
江策眯了眯眼, 而且他没下杀手,只是让卫队把闯入者重新押送出去,倒是那些卫队成员, 对这些外来者显得不够友善。
“那些野蛮的鬃狗!”老太太仔细舔干净了罐头,瞥见监视器中的影像, 愤愤地骂了一句。
江策回过头:“他们看起来不像是联盟的士兵。”
“当然不是。”老太太疲惫地闭了闭眼,“到处都是混乱,到处都要建立避难所,哪里能有那么多联盟的士兵派的上用场。”
“那些不过是本地的小混混,凭着野蛮和武力,充当自以为是的管理角色……”
她似乎颇有怨言,嘀嘀咕咕地絮叨着,“克扣食物份例是家常便饭,被指着鼻子辱骂该早点死也不是第一次经历。”
“哼。”她有些得意地冷哼一声,“但我可不会随便去死,我会留在这里,等着我的孩子回来。”
陶医生打量着房屋四周,这间房间占地面积不小,但里面的装饰物却没有多少,显得多少有些空旷,只有一些看起来像是老太太制造的手工制品。
她或许原本生活状况不错,但灾变突发之后,一切都变成了易碎的泡沫。
外面的守卫优先抓捕着没头苍蝇一样在街道上乱跑的外来者,暂时还没有搜索房间内部的意思,江策收回了目光,问她:“你的孩子?”
陶医生意外看过去:“你在听?我还以为你是对老人家没什么耐心的那种类型。”
江策:“……”
“是我的小波迪。”老太太微笑着点了点自己的光脑,她似乎相当习惯这个动作,恐怕做过不少次。
她熟练地点出那张照片,递到江策眼前:“看,这就是我的小波迪。”
相片上,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长发青年就站在她的身边,他穿着一身漆黑的复古朋克机车服,双臂上有密密麻麻的刺青,神色张扬地比了个不太礼貌的手势,老太太笑得前仰后合,也学着他的模样比了相同的手势。
“孙子?”
陶医生好奇地问。
“是的。”老太太怜惜地摸了摸照片,“他是个好孩子,一个有些独特的好孩子,喜欢音乐,很有爱心。”
“那天夜里,街上到处都是火光,他拎着灭火器冲出去,让我待在屋子里不要出门……”
她嘴唇微微颤抖,“然后街道就破碎了,奇怪的风席卷小镇,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
她慢慢抱住头,“就好像大脑的每一个褶皱都被莫名抚平,我昏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外面就死了好多好多人。”
“我翻过每一个人的面孔,没有找到我的小波迪,他一定还活着……”
江策拧起眉头,想要让她停止回忆,先稳定情绪,但她摇了摇头,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哦,抱歉,我稍微有些失态。”老太太深吸一口气,“但我的医生……我曾经有的家庭医生,告诉过我,偶尔把情绪发泄出来,也有利于身心健康。”
“只是掉了点眼泪,会更容易肚子饿。”
她眨了眨眼睛,暗示般看向江策,“听故事的时候吃点心是常识,对吧?”
江策:“……”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携带的装备,陶医生提醒:“如果她长期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骤然吃太多也不好。”
“嗯。”江策应了一声,摸了一个肉罐头给她,交待,“今天不能再吃了。”
“当然。”老太太笑皱了脸,“放心吧。”
她珍惜地把肉罐头藏进自己的外套里面,笑起来,“这样的好东西,我得藏起来。”
“我见你们第一面,就知道你们是好孩子,毕竟面对我这样的老妇人第一反应说做交易让我保持安静,而不是杀掉我,已经能很好地证明你们的品行了。”
“你们来做什么?孩子,如果我可以帮上忙。”
“一些基础情报。”江策耐心问她,“你知道这里的领头人是谁吗?他是联盟的人吗?”
“我没和他说过话,但听到人们谈论他是说起‘杰克逊长官’,他是最初来到这里的联盟的一员,毕竟不管怎么说,临时避难所还是联盟建立的,总得留一个联盟的人。”
老太太意外知道不少,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知道外面的世道变了,人们拥有了灾难一样的能力,有人的外表变得不像人类,还有人内心变得不像人类……”
她长长叹了口气,“他们残忍地驱逐发生了异变的同胞,说他们被恶魔附体,是要招致灾难的灾祸,那太可怕了。”
“我的老朋友被送上了绞刑架,但没人敢对他可怕的遭遇发声……”
她摇摇头,“你们要小心,不通过正常渠道进入的外来者并不受欢迎。”
“好。”江策点了下头,“你听说过一个叫邱长正的人吗?他也是联盟的人,最近也许没有露面,但过去你或许听说过他。”
“邱长正……”老太太露出思索的神情,“我似乎……啊,是的,我知道他。”
“他最初应该是小镇疗养院里配备的心理治疗师——说是心理治疗师,大多数时候,也就是陪大家聊聊心事而已。”
“他是个好脾气的人,总是很愿意陪大家说话,但那个晚上过后,我也再没有看见他。”
她喃喃自语,“也许,他也和我的小波迪一样,被风刮到了很远的地方。”
“但他们总会回家的,一定会回家的。”
江策沉默片刻:“可以给我一张波迪的照片吗?如果见到,我可以提醒他回家。”
“当然、当然!”老太太一下子高兴起来,操纵光脑,“我传给你。”
靠在门边接替了他位置的陶医生多看他一眼,没有异议。
忽然,他皱了皱眉:“大街上没什么人了,他们靠近了。”
“哦,你们先去厨房吧,放心。”老太太按了个按钮,轮椅就开到了门前。
两人对视一眼,暂且后退到厨房,半侧着身看她和门外的人周旋。
陶医生双手插兜,懒洋洋地说:“我倒是没想过你居然这么热心。”
“如果谢战勋认识这里的首领,这也只是顺手在资料库里找一找的事。”江策面无表情,“顺便而已。”
老太太已经到了门前:“什么?外面的人?我不会给任何危险分子开门的,也包括你们。”
“要在门上贴什么通缉令?随便你们,你们连我房间内的画都能拿走,我还能管你们在我家外墙上贴什么通缉令吗?”
“我不知道什么神明、什么外来者!离我家远点你们这群混小子!”
门外的骂骂咧咧渐渐远去,老太太转过身,“好了,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