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病和以往都不同,来势汹汹,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像是着了火一样,连理智都仿佛快要被一并烧尽。
身体里的水分被迅速蒸发干,他口渴得要命,然而却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任由自己被拖进这无穷无尽的深渊里。
大概是难受得太久,到了最后谢蜩鸣反而已经感觉不到疼了,整个人轻飘飘的,有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似乎都离开了身体。
整个人空荡荡地飘在半空中,冷眼瞧着躺在床上的自己继续饱受煎熬。
头脑昏昏沉沉,各种事情在他脑海之中不断交替,耳边反反复复响起乱七八糟的声音。
“我们不会有孩子。”
“似乎是去凌家了,听说凌先生病了。”
“你别太天真了,你以为他真得爱你?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上次就是他把你推给我的。”
“我第一次谈合作时就看上你了,他本来是同意了的,可是后来不知怎么又后悔了。”
“或许你在他心里真得有点位置,但很可惜,也只是一点罢了。”
“……”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反反复复在他心上扎了又扎。
可是谢蜩鸣还是不明白,他到底哪里做错了?
怎么就走到如今这一步了呢?
他想了很久很久,最后终于得出结论,或许从他出生的那天起就已经错了。
他出生时母亲就因为羊水栓塞而去世,而他因为剖宫取胎而侥幸存活。
他的父母虽然不富有但是一直很恩爱,父亲无法接受母亲去世的消息,也无法接受间接害死母亲的他,所以母亲去世后便一直外出打工。
后来因为一次意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而去世,从此家里便只剩下爷爷和他。
爷爷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平日里会给大家看看病,闲暇的时候便上山采山货来供他上学。
爷爷是一个乐观的小老头,从没有因为父母的事而迁怒过他,因为有点文化,所以当年他出生时爷爷翻遍了各种诗书,很珍重地在诗经中给他取了一个名字。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
谢蜩鸣。
谢蜩鸣很喜欢这个名字,这让他在村里一群“虎”“斌”“杰”中显得格外特别。
当然同样特别的还有他耳后的一片胎记。
小孩子的喜恶从来直白,他们不会掩饰,只会拉帮结派,下意识排斥与他们不同的东西。
他们骂他是没有父母的小怪物,骂他是妖怪,谢蜩鸣从不和他们辩解,只是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他的成绩一直都是第一。
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从小有些敏感自卑,但因为得到了爷爷完整的爱,他也敢去爱人。
只是只有爷爷的爱明显是不够的,因此后来的那些岁月里,他变得如此缺爱,只要得到一点爱,他就想要付出百分百。
后来到了大学他每日忙着上课兼职,因此和室友们关系不好,再加上后来因为和傅季秋的事又被排挤,所以他一直都没什么朋友。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将傅季秋当做一切,用身体留在他身边,哪怕傅季秋从来就没有爱过他。
其实从他们初遇的那天他就知道。
他醒来的时候,枕边放着一张卡。
谢蜩鸣明白他的意思,却没有拿,而是强忍着疼痛离开了。
他没想到第二天会在颁奖典礼上碰到傅季秋,明明傅季秋眼里充满了玩味和戏谑,他却被重逢的喜悦冲昏头脑,就这么廉价地在他身边留下。
谢蜩鸣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最后会用身体偿还他的恩情,明明一开始是想要靠本事留在他身边。
大概就像《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的女主人公,那份爱从少时起就扎根,埋得太深,牵一发而动全身,早就拔不出来了,所以傅季秋只需要勾勾手指,他自己就来了
大概是这些回忆太过痛苦,谢蜩鸣竟硬生生逼着自己从梦中醒了过来。
他挣扎着爬起来打开了床头的台灯想要去倒一杯水。
暖光色的灯光亮起,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也照亮了床头柜上,上次傅季秋没读完的那本书。
谢蜩鸣慢慢坐起身来想要去倒水,却偶然瞥见了书翻开的那一页用红笔圈出来了一段话。
谢蜩鸣不记得这是自己什么时候圈出来的,也忘了自己圈的是什么。
明明还有更重要的事,然而这一刻他却偏偏对一段话产生了好奇。
他艰难地拿起书凑到灯光下,这才发现是女主的独白。
【你从我身边走过,犹如从一道河边走过,你碰到我的身上犹如碰在一块石头身上,你总是走啊,走啊,不断向前走啊,可是叫我永远等着】②
-
谢蜩鸣一连病了很多天,这些日子一直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连时间的流逝都快忘了。
因此等他好起来时才想起来,这些日子傅季秋似乎一直没有回来过。
他本来想问问楚景傅季秋的消息,可是那天酒店里发生过的事仍历历在目,贾德诚的话依旧充斥在耳边。
因此他又害怕得到他的消息,更怕面对他,所以最终还是什么也没问。
继续一个人安静地在这里待着。
傅季秋不喜欢住的地方有外人,因此平日里别墅里只有他以及一周来一次的保洁阿姨。
阿姨已经走了,如今只剩下他一个。
其实这些年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一个人呆在这里,傅季秋总是很忙,忙着出差,忙着公司,忙着酒局,有时很久也不回来。
因此谢蜩鸣也嘲笑过自己就像以前古代皇宫里等待皇帝临幸的嫔妃,皇帝想起来的时候回来一趟,想不起来就一个人呆着。
明明都快一个人呆习惯了,然而不知为何,现在却突然觉得这个别墅太大了,大得生满了荒草,空得几乎要飘起来。
他实在不想呆在这里,于是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去医院一趟,正好也看一眼爷爷。
他进到病房的时候爷爷依旧维持着和上次一模一样的姿势,唯一不同的是爷爷弓着腰,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谢蜩鸣本来还好奇爷爷抱了什么,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个木制的小盒子,四四方方的形状,很简单,已经有些破旧,身上满是岁月流逝过的痕迹。
谢蜩鸣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他的盒子。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走过去想要把盒子从爷爷怀里拿出来,但他抱得太紧,谢蜩鸣拿不出去。
谢蜩鸣见状干脆也不拿了,而是顺势在他旁边坐下,一边和他一起看着窗外,一边慢悠悠地说起了话,“爷爷,您是从哪儿找到这个盒子的?我明明好好藏起来了。”
“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这个盒子是还是您给我做的。”
“你说这是我考第一名的礼物,让我装一些对我来说最珍贵的东西,您一定猜不到我装了些什么。”
“……是信。”
“很多很多的信,这些信我从老家一直带到了A市,走到哪儿带到哪儿,除了现在住的地方,我怕被另一半信的主人发现,总觉得有些尴尬。”
“尴尬是因为他不记得我了。”
“不过没关系,我记得他。”
“我和他的事儿一直没来得及跟您说,但我知道以前他来家里的那段时间您肯定看出来了,有点遗憾,一直没有问过您同意我们俩的事儿吗?”
“不过现在问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我一直以为我们勉强也算是……算了。”
“哪怕一开始他可能以为我别有所图,但我以为三年的时间已经足以证明了,我真的全心全意在爱他。”
“但后来才发现,我似乎只是一个笑话。”
谢蜩鸣说着说着没忍住,眼眶有些湿,但他又不想在爷爷面前哭,于是仰起头缓了一下。
等他平复好心绪,这才转头对着爷爷说道:“爷爷,我们一起看看这些信吧,太久了,里面写了什么,我自己都快要忘了。”
爷爷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盒子。
谢蜩鸣把盒子放在病床上,然后拿出钥匙小心地打开了它。
随着盖子被打开,露出了里面一封封已经有些泛黄的信。
信纸已经有些脆,因此谢蜩鸣拿起得很小心。
2014/9/17(三)
傅先生,我已顺利考上高中,这里的环境初中有很大不同,学习任务也比以前要重,不过我会努力跟上,绝不会辜负您的期许。
您说过希望我做一个有用的人,我会努力做到的,这是我今后努力的方向,也是我的座右铭。
2014/10/28(二)
信已收到,恭喜开启人生新旅程,希望这段旅途愉快,相信以你的天资,定能学有所成。
当然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并非大学生才能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各行各业,都有人在发光发热,熠熠生辉。
最近天气转凉,注意身体。
……
谢蜩鸣坐在病房里,一封一封地给爷爷念着这些信,往日那些已经流逝的岁月似乎随着这些文字重新浮现在眼前。
一笔一划都是他那苍白无力却又再也无法回去的光阴。
那些日子很苦,可是谢蜩鸣却意外得怀念。
他还以为自己会难过,他和傅季秋也曾有过如此美好的曾经,如果当初没有那次提前的遇见,如果他毕业之后才遇到傅先生,那是不是一切都会和现在不同。
他们不会有感情上的纠缠,他可以坦坦荡荡地在傅先生手下工作,或许有一天熟悉了,还能郑重地请他喝一次酒,在酒桌上拿出这些信,对他真心实意地说一声,“谢谢。”
他们本可以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的关系。
而不是像如今一般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舍不下,分不明。
“2015年3月27日……”谢蜩鸣正继续念着,却感觉到腕骨处突然有些痒,他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是爷爷的触碰。
“爷爷?”谢蜩鸣愣了一下,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自从爷爷生病后,已经很久没有给过他肢体上的回应。
“爷爷?”见爷爷没有反应,谢蜩鸣有些不死心地又叫了一声。
然后就见爷爷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手腕上的纹身,脸上是他看不懂的神情。
“爷爷,您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谢蜩鸣望着他问道。
爷爷依旧没有什么回应,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偶然罢了。
“爷爷,您是不是能听见我在跟您说话?”
“爷爷,您回答我一声好不好?”谢蜩鸣望着他,锲而不舍地说道。
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爷爷始终没有再给过他任何回应。
果然只是偶然罢了,谢蜩鸣苦笑了一下,将病床上的信封一封一封收了起来。
就在他收到最后一封信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道含糊的声音在他对面响起,“疼……疼不疼?”
谢蜩鸣猛地抬起头来,然后就见爷爷指着他手腕上的纹身又一次问道,“疼……不疼?”
这次明显比上次熟练了许多。
谢蜩鸣因为这句话而愣了许久,一直没有回答。
爷爷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于是一遍又一遍地继续问道:“疼……不疼?”
“疼……不疼?”
“疼不疼?鸣鸣。”
谢蜩鸣这次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望着眼前像小时候一样一遍遍追问着他疼不疼的老人,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落下。
随即像小时候一样上前抱住了爷爷,在他面前努力摇了摇头,回道:“不疼。”
可是没一会儿,谢蜩鸣却又再也忍受不住一般说了实话,极小声地回了一句“疼……”
“爷爷,你终于理我了。”
“我好疼啊。”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诗经·豳风,七月》
②出自《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第9章 楚景
谢蜩鸣一直呆到爷爷睡着,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
从医院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夜风很凉,路两旁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谢蜩鸣不想回去,却也不知该去哪里,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等他骤然发现面前的景物如此熟悉时,才反应过来他竟然在不自觉间走到了傅氏。
自从上次从酒店逃回来后他就没有再见过傅季秋。
这些日子一直生病,又过得昏沉,因此谢蜩鸣一直没有细究。
今日清醒过来后再去回想那些事,才发现不过是一场针对他的阴谋。
凌随为什么要突然给自己打电话?为什么最后来的却是贾德诚,又为什么偏偏在那日生了病,让刚回来的傅季秋去看他?
谢蜩鸣不明白他的目的是什么?是觉得自己不配呆在傅季秋的身边?还是要向自己证明傅季秋更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