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顿了一下,一手迅速探出置于鹿一黎颈侧结了个咒,然后转身看着麟岱。 青年也是一怔, 面色骤然青白。 麟岱三步并做两步跑向鹿一黎,跪在地上晃动着他的身躯。 “鹿青,醒醒!” 少年紧闭双目, 那双老是唤着“师兄”“师兄”的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随着麟岱的晃动, 鹿一黎的身体渐渐干瘪,乌黑的发丝一缕一缕斑白,青筋枯藤般延展在满是褶子的皮肤上。忽然他在麟岱掌下颤了一下,身子猛地蜷缩起来。 “鹿青?” 麟岱以为他有了反应,连忙将他扶起, 靠在了自己怀里。 楚佛谙则揽住了肩膀微微颤动的青年,道: “他的生命在流逝,我挽回不及……” 麟岱摇摇头, 只是问道: “鹿青怎么了?” 楚佛谙蹙眉。 “鹿鸾山已死, 鹿一黎是他的弟子, 与他结有弟子契。鹿鸾山……必然是想让鹿一黎陪葬。” 麟岱愣了好一会,他感到四周好多人都在看着他。这些目光说不上恶意,但其中掺杂的怜悯也足以使他肝肠寸断。鹿一黎这样骄傲的人,断然受不了这样的目光。 于是麟岱将鹿一黎抱起来,少年已经缩的很瘦很小,麟岱抱得很轻松。他不知道楚佛谙在他身后为他托了几分力,他只知道这个小师弟……可能再也不会醒来了。 两人缓缓走到屋外,春光柔和明媚,风中带着未尽的血腥,屋里屋外都是这样繁忙,忙着追捕流窜魔族的修士,忙着为混战中受伤弟子疗愈的医师,忙着找寻失踪同门的某个门阀之后。 还有大声号召修士企图占据领导地位的老者,被大肆涌入的魔族吓得想离开上修界的年轻人,跪在阳光下嘀嘀咕咕指责两位仙尊的狼狈女子。 真的结束了吗?麟岱有些茫然,他望向楚佛谙,企图从前辈那里寻找到答案。可楚佛谙此时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从他身上汲取赖以生存的能量。 楚佛谙揽着麟岱,麟岱抱着冰凉的鹿一黎,两人就这样相互扶持地一直向前走,走到麟岱双足酸痛,才堪堪停下来。 麟岱回首看见了太阿宗巍峨白墙上的鲤鱼莲花浮雕,忽然对楚佛谙说: “我动用了灵力,却并未被缚神锁阻拦,原来我并非莲帝转世。” 楚佛谙瞳孔骤然一缩,他的脊背僵住了,嘴巴木然说道: “嗯,麟岱不是。” 青年的目光缓缓划过楚佛谙的脸颊,看得男人遍体生凉。楚佛谙刚想解释,却听见麟岱笑了一声,道: “我知道是时候了。” 楚佛谙心弦一紧,几乎要绷断,他开口,语调尖锐又急促。 “小麟岱,你说什么?” 麟岱放下鹿青,将他放进了鹰头戒指中,喃喃道: “是时候了。” “麟岱!” 楚佛谙猛地攥住青年的手臂,将他牢牢禁锢在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融进血肉之中。 男人神经质地裹紧他,不停重复道: “小麟岱,你在说什么?” 麟岱忽然抱住楚佛谙,说: “前辈,我要走了。” 楚佛谙简直焦急到绝望,他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头一次将脑袋依赖地靠在了青年颈窝中。 楚佛谙几乎要疯掉,分明结界已被封好,魔族甚至还未来得及唤醒魔族,怎么麟岱就瞬间就觉醒了天谴体,知道了他楚佛谙曾经做过的那些丑事。
他不愿意承认,只是徒劳地说道: “小麟岱,你究竟在胡说什么。” 魔族已被封锁在魔域之中,那魔尊也尚未苏醒。受天道宠爱的鹿鸾山被他击杀,被瘴气所伤的弟子也得到了及时的救治。 难道……不该天下太平吗? 难道他犯下的那个唯一的错,不该就此被掩埋,被遗忘吗? 难道他们不该长相厮守,共度余生吗? 麟岱痛苦地笑了出来,回忆起鹿鸾山的话,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师尊乃人族仙尊,受天道庇佑。亦不会受到天罚。” “此去经年,莲帝还记得当年景象吗?” “莲帝何其威风,没想过会落到我手里,哈哈……” 师尊说错了,他是麟岱,他不是莲帝,他只是莲帝留下的武器。 鹿鸾山得意忘形时对他说的那几乎话,也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 魔尊从未被彻底封印,他假死,或者用别的方法骗过莲帝,游离于人世夺舍了鹿家的那位少爷,作为“鹿鸾山”而活下去。 置于言清,应当是的一缕分神,替他承受天罚。 如今鹿鸾山已死,魔尊便破体而出。麟岱受到感应,体内有种奇怪的骚动。 这骚动必将激起千层浪。 莲帝隐约预算到的这场千年浩劫,这也是他派遣麟岱来人间的原因。 魔尊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扮演着鹿家不得志,又受尽冷落的庶子,然后慢慢登上修真界的顶峰,最后被天道承认,册封为骨珑仙尊。 这么说来,一切都捋顺了,清楚了,明晰了。 他不是沉迷剑道不问世事,相反,他对上修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了如执掌。 他一点点地瓦解着修真界原有的秩序,他无时不在挑起上古门阀里的矛盾,最后将其一一铲除。 他不是畏惧天机阁专权,相反,他将这个腐朽的组织利用得如鱼得水,让上修界缓缓崩塌。 他不是想与魔族求和,他分明是想敞开人间大门,完成一场冠冕堂皇的侵略。 魔尊唯一猜错的,便是麟岱的身份。 麟岱忽然与楚佛谙对视,看见男人心虚地闪了下眼睛。 麟岱虽然传承了莲帝的气息,却并非那位人族帝王。而眼前这位爱得难舍难分的男人,才是那位狠心将他遗弃在人间的莲帝,是他高贵又冷漠的主人。 方才那白墙之上的鲤鱼莲花一入眼,麟岱就觉醒了“天谴体”的最后记忆。他看到了自己二十二年短暂而可笑的生命,同时也看到了未来。 大苍山忽然扬起了浓郁的魔气,远方传来众人的惊呼。麟岱推开楚佛谙,心随意动,碎裂的灵根如含苞莲花般重重叠叠地联结,转瞬便恢复了原样。 紧接着,青年从身侧缓缓抽出一杆烈焰熔融的长·枪,赤红火焰将周围春景都烧了起来。 长枪斜斜指地,青年周身神辉闪烁,圣洁而威严,犹如涅槃重生的凤凰。 幽冥狐在左,心头火在右。麟岱感到了久违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气,心中竟生出了几分满足。 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感受过强悍的滋味了。 楚佛谙被麟岱身上迸溅而出的,传承于莲帝的力量拍出几丈远。他感受到这股神秘厚重的力量时,绝望的嘶吼出声。 这是莲帝的力量,与楚佛谙同根同源,却比楚佛谙还要厚重,还要强悍。 毕竟楚佛谙只是莲帝陨落后遗落人间的碎片,而麟岱,却是他精心培育用以保卫人族的兵器。 莲帝几乎将所有力量都给了他,以便于他英勇就义。 好残忍的寄托,好瘆人的祝福。 楚佛谙几乎要疯掉,他不顾麟岱的火焰灼烧执着地朝青年走去。忽然他僵住脚步,像想起什么似的,朝大苍山低低地吼了一声。 麟岱便知道楚佛谙也理清了思绪。 那魔气已经凝结成了黑云,盘旋在大苍山上,压坏了苍翠的树木。 楚佛谙抽出伉侠,一步步上前,皮开肉绽时也紧紧握住了麟岱的手。 “我替你去,我来封印魔尊。” 他几乎是哭着说。 “是我的错,让我来,你好好活着,在这里等着我……” 麟岱摇摇头。 “事已至此,我愿一战。” 完成你当初的宏图大志。 楚佛谙疯狂地摇头。 “小麟岱,你知道的,我与莲帝根本就不是同一人。我不希望你这样做,我不许你这样做!” 男人陡然拔高音量,麟岱正欲抽回手,却见眼前人癫狂地笑了几声。 楚佛谙双目血红,长剑直指大苍山。 “魔族,我要你死!” 麟岱暗道不好,两人几乎是同时弹射而出,朝着共同的方向。 “前辈,魔尊乃半神之躯,你赢不了的。我便是为了封印他而生,你……” 麟岱猛地闭嘴,身侧的楚佛谙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他瞳孔血红,神色疯狂,有些神志不清的感觉。 怕是要走火入魔,欲与那魔尊同亡。 于是麟岱加快了速度,将他远远甩在了身后。 楚佛谙长啸凄厉,像是被抛弃的幼狼。他喊道: “麟岱,麟岱!” “前辈要替我照顾好琼牙,他是我们共同的狗狗。” 麟岱说完,便封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也不想去,可是莲帝为他特请的“天谴体”,促使着他去了解那残酷的夙愿。退一万步来说,他不去,楚佛谙就会去。 当年莲帝未完成的事业,两人中总有一人要去继承。麟岱很自私,他不想承受失去爱人的痛苦,所以他选择让爱人去承受。 人族帝王犯了错,也要用一生来偿还。 这是麟岱的私心,同时也是老生常谈的:因果循环,万事轮回。 楚佛谙面颊上飞溅了一滴泪,是麟岱眸中划过的相思。他伸出手,声嘶力竭后喉咙中喷射出浓稠的鲜血。 无论是上修界,还是下修界,人间的景致大都如此。春光烂漫的季节,野花肆无忌惮地开。劳碌的蜂蝶忙得晕头转向,闲适的桃花被蛛丝高高吊起,微风一吹,兀自旋转。 第93章 有情人终会相见 楚佛谙到达大苍山时, 魔气骤然消失。一朵桃花悠悠然落下,可此时并没有风,它是被一位青年的衣角刮落的, 花瓣被烧焦了好一块,野蜂看了都心疼。 地面上有火烧过后的灰烬,楚佛谙扑过去捧起一把,灰烬缓缓从他指尖流下, 怎么都捧不住。 这个时候终于吹来了风,春风绵柔暧昧, 将灰烬吹去,显露出草色青青。 男人跪在一方柔嫩的草地上,他找到了一枚戒指, 就是当初于涅罗宗内送给麟岱的那一枚。 银色的,可以储物的鹰头戒指。 方才那阵瞬息闪过的魔气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他们匆匆赶来, 发现结界尚且安好,没有什么破损。于是众人松了口气, 有人看见了楚佛谙,慌忙跪下,道: “参见和光仙尊。” 这一声让众人都看见了楚佛谙,他们纷纷跪下,恭迎人间新的主人。 其实也是旧的主人。 楚佛谙问: “麟岱呢?” 为首的许鹏莱挠了挠后脑勺, 小心翼翼地问道: “麟岱……是哪位尊者?” 楚佛谙嘴唇颤动,几欲瘫倒。果然是…… 禀赋天成,七窍玲珑。 身如浮萍, 心如秋草。 大功毕成之时便悄然归去, 不在世上留下一丝痕迹。 楚佛谙握着戒指, 想起了麟岱的嘱咐。尽管他的心已经全然碎了,但他还不能倒下去。 “琼牙呢?”他问。 “仙尊座下那条土松?”许鹏莱皱眉,唤来一名弟子询问。 众人直呼不知,直到一个丹修颤巍巍举起手。 “那土松我见过,同我们一起在太阿内翻找神兽骨粉,回来时便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呢?” “难道是被瘴气所伤,躲起来了,快去寻啊!” “怎会如此,那土松虽是凡间寻常货色,呃,寻、寻常容易见到的犬种,却也是半神兽之躯,不会轻易被魔族所伤……” 众人一同沉默,想起了那具完整的、品阶不高的神兽骨。 一弟子拊掌哀叹,“仙尊所养之犬是何等气概!” 楚佛谙什么都听不见了,在一干溢美之词中,他瘫倒在地。 ————— 天道顺应自然,他不会偏爱任何人,但却可以给任何事圆一个荒唐的结局。 天机录第十三代仙尊之位上赫然呈现着楚佛谙的大名,第十二代是青淇,第十四代则尚未出世。 至于那场惊天动地的战役,被名为“双神之战”,指的是魔神霞露酩与莲帝转世楚佛谙的决斗,最后楚佛谙胜,魔神被永远地封印在了魔域之中。 尽管事实与它没有任何关系。 和光仙尊当年置于大苍山上的人魔结界一夜开出了祥瑞的莲花,成就了一番绝境,与太阿宗内的北院白菊遥遥相对,春去秋来,美不胜收。 总有闲情雅致之人游历至此,然后吟诵出美丽的绝句。 麟岱走后十余年,楚佛谙一直疯疯癫癫的活着,他骗自己麟岱还活着,他的神魂还在外游荡,于是他掘地三尺地找。 醒时寻人,醉后放歌。不问人间事,夜里拜鬼神。 楚佛谙每日都在祈求他的好仙君能大发慈悲,理理他这个薄情寡义、又无用到极点的废物情郎。 他始终坚信麟岱被他所害,所以这十年来他从未停止对自己的惩罚。 有时候也怕麟岱会看见,会责怪他不知珍惜自己的身体。可这种担忧是多余的,青年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眼前,除了梦里。 他按照两人最初的计划在人间四处流浪。第一年他去了下修界,在中南山找到了麟岱供奉在茅屋里的招魂灯,灯前放着他曾穿过的黑袍,还有麟岱亲手写的情诗。 楚佛谙披着黑袍,读着情诗,哭了一场。 第二年他去了漳州,见到了两人未曾共赏的悬泉花。他错过了花季,只看到了芳菲零落,绿叶满枝。 楚佛谙枕着月色,嗅着花瓣,哭了一场。 第三年他回到涅罗宗,在佛谙殿内找到了麟岱写的《灵丹录·续》,还有那册薄薄的《泽渊起居录》。 楚佛谙望着床榻,念着旧人,哭了一场。 就这样寻寻觅觅过了十年,十年间上修界早已换了模样,人间涌现出新一批修真天才,有了新的门派与氏族。 楚佛谙并未对此有过多关注,他每天都在寻人,没有功夫理会这些。有时,楚佛谙也会发觉自己的苍老,虽然发丝依旧乌黑,但眼神却沧桑到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