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江也终于到了谢家大宅的门前。
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可是当仰头看着这座被树藤层层环绕的房子时,却凭直觉就感到了阴森。
保安亭的门大开着,里面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一切都安静到有些不详。
“您看……要不要您自己进去?这会安保系统关了,门我给您开了。”那人一路都没说话,但到了这会儿却低声问。
“好。”黎江也知道他是不想让谢朗看到他出现。
他看着面前打开的大门里那漆黑的阴森走廊,能闻到里面经年依旧的木头腐朽的味道。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路上都因为心焦而没办法想太多,但是在这一刻,他想他终于要进入谢朗内心最绝望的世界。
奇怪的是,在那一刻他没有害怕,他甚至没有要进入谢宅可能面对谢瑶再次伤害他时的恐惧。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终于还是来了——
那个困住谢朗的地方;
那个禁锢着谢朗的欲望和快乐的地方。
他来了。
这是一栋很黑暗的房子。
这是黎江也的第一感觉,整个门厅、走廊都没有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又因为这栋房子的面积过于巨大,他的轮椅穿行在里面的时候,感觉失去了距离的概念,像是进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因为过于寂静,只能听到落地钟钟摆的声音。
终于在转过一个转角的时候,他看到了又一条走廊的尽头有光亮。
找到了。
在心中泛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强烈的不详感却再次涌了上来,下一秒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不详感来自哪里——
空气中,有越来越浓烈的汽油味道。
这种味道和腐朽的木头味道混杂在一起,那是一个危险到让人毛骨悚然的信号。
黎江也飞速地转动着轮椅向前、向前,终于穿过了这一整条黑暗的走廊。
当他冲进大厅之中的时候,面前的一幕让他控制不住地喊出了声:“朗哥——!”
整个大厅里大多数的家具都是红木的,水晶吊灯明亮、华贵、简直像是电影里那么夸张。
这是一个黎江也从未见过的奢靡世界。
然而此时此刻,地板上、红木楼梯上、音响上、乃至楼梯转角处那副巨大的人物画像上,都被泼上了一层汽油。
明明是那么可怕的场景,吊诡的是,一切却都泛着一层锃亮的光。灯光辉煌地照在油面上,反而反射出更加精美璀璨的光芒。
而谢朗就站在这明亮到晃眼的世界中,他高大的身影终于转了过来。
那一瞬间,那双漆黑的眼睛怔怔地望着黎江也的面孔,过了良久之后,他紧闭的嘴唇才终于稍微开启:“小也?”
“朗哥。”
黎江也几乎是瞬间就哽咽了:“不要……”
他们相隔一个长茶几的距离,像隔着半个世界那么遥远,可他却分明看到了谢朗手里紧紧握着的打火机——
那是他留在家里的打火机。
“小也。”谢朗看着男孩那张惶恐的娇小面孔,他不知道他这样行动不便地上了货船之后又是怎么来的,可却又好像分明能够想象。小也就是……哪怕推着轮椅也会赶来的小也。
“你不该回来的。”那一瞬间,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抵抗那种可怕的、可以摧毁他所有意志力的软弱和爱,冷漠地、面无表情地道:“走——现在就走,这是我的家事,不需要你在场。”
“你的家事?”
这时,一道女声忽然尖利地响了起来:“谢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是要下地狱的。”
黎江也这才转过头看到了谢瑶。
在看到那个差点打断他腿的女人一瞬间,他本以为他会害怕的,可面前的谢瑶却前所未有的狼狈,她的双手被缚在沙发扶手上,一头高高地盘起来的发丝这会儿也变得凌乱。
而最狼狈的是她的神情,她连连咒骂道:“我养了你这么个孽障儿子,是我的报应,你烧死我啊,动手啊!”
她一双大眼睛里明明满是恐惧,可却又那么悍不畏死的疯狂,像是出于某种绝望。
弥漫在这大厅里的,除了汽油味,还有一种彻头彻尾的、恐怖的氛围。
“黎江也!我再说一遍,现在就给我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谢朗厉声道。
他板着脸,他从来没有这么凶悍地对小也说过话,可话音甚至还未落,就已经感觉到了心碎,而那心碎使他越发凶狠:“我再说一遍,现在就给我出去!我让人把你送走,就是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你,那天在淮庭你没有听到我答应了什么吗?我说了,我不会再见你。”
“我不走,”
黎江也垂下眼睛,他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在那么可怕的场景,可他居然像是平时和谢朗亲昵那样自然,轻轻的用手指指了指谢朗手里的打火机,小声地道:“朗哥,那个是我的,你还给我。”
“……”
谢朗想说话,可却发现他的嘴唇颤抖得那么剧烈,以至于没法发出正常的声音。
“朗哥,我有话想和你说……悄悄话,不想给别人听见。”
黎江也谨慎地道,他没有转头去多看谢瑶哪怕一眼,因为不想激起谢朗此刻任何过激的反应,像是在撒娇:“你让谢阿姨出去,好不好?”
他说“好不好”,软软的,就像他平时最喜欢说的那样,尾音微微上翘。
真好听。
谢朗浑身都在战栗,他刚才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明明是那么心灰意冷、明明是萌了死志,可是仅仅是那一个“好不好”,他冰冷的、无知无觉的世界就好像忽然有了一丝颜色。
是小也说“好不好”时明亮的黄色吧。
“那我把谢阿姨放开了,好不好?”
黎江也又轻轻地道,他试图转动着轮椅靠近谢瑶的方向,这一会儿,就连刚才疯狂的谢瑶也安静了下来,或许是她即使再状若疯狂,也仍然会有求生的意志。
可轮椅发出了嘎吱的一声响动,却让谢朗瞬间暴起了。
“别动!”
谢朗说这两个字时,咬牙切齿的、甚至额头都冒了青筋,一弹一弹的,无比骇人。
黎江也从来没见谢朗露出过这样的模样,与其说是可怖,不如说像是痛苦。
“那我不动,朗哥,你也别动。”
黎江也停下了轮椅的动作,他就这样坐在轮椅上,仰着头,用那双浅色的瞳孔温柔地看着谢朗,像他们曾经在床上无数次地对望、抚摸那样。
谢朗像是被望得怔住了,他真的没有动,就木然地站在原地,但仍然坚持着和黎江也保持着那一段距离。
黎江也终于有时间好好地看他了,谢朗的西装外套扔在沙发上,他只穿着衬衫,但一贯笔挺的衬衫这时候的衬衫上沾了油污,袖口、下摆都肮脏了,不只是衬衫,谢朗的脸上也蹭上了油污和灰尘,黑黑的一条一条。
而他的右手上没缠绷带,露出了里面没有愈合的伤口,仍然在淌着血;白衬衫的小臂处也有血,不知道是不是蹭上去的。
他那么的狼狈,那是一种彻底绝望之后的狼狈。
黎江也就这样温柔地把谢朗从头看到了尾,一直看到谢朗终于喃喃地问他:“小也,你为什么回来了?”
他到底还是问了。
“因为我想到一件事,”黎江也轻声说:“你记不记得师姐和我们吃饭时,你说,你很遗憾,上一次《天鹅之死》的舞蹈,你没有看到我跳。”
“……”谢朗站在原地不说话,他此时的沉默,像是一种抵抗,又像是一种迎合,
他甚至近乎贪婪地想要听到黎江也接下来的话。
“我那天很漂亮喔。”黎江也指了指自己的眉尾:“我戴了这么大一颗白色的珍珠眉钉,像天鹅。”
他比划着。
你一定很漂亮。
谢朗默默地想,你一直都是最漂亮的。
是啊,那一天是他的遗憾。
最大的遗憾,永远的遗憾。
遗憾是什么颜色的呢?是白色的吧,像小也跳的天鹅一样的纯白色。
“我那天跳了四个Grande Jete,朗哥,你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知道。
谢朗在心里回答。
“抛出去的意思。”谢瑶在背后忽然开口了:“是法语。”
“是哦,把自己……抛向天空吧!”黎江也温柔地说:“朗哥,这是我最喜欢的芭蕾舞动作,我和你说过吗?我最喜欢芭蕾舞的地方,就是一个本来渺小的人,却可以无限地接近天空,你不觉得很美吗?”
“朗哥,其实我也遗憾的。”
黎江也摸索着从轮椅背后摸到了别着的折叠拐杖,他把拐杖撑在地上,然后把受伤的脚搭了上去。
“小也!”
谢朗终于克制不住唤了一声。
“因为最好看的样子,没有让你看到——奇怪,那一天也是像现在这样,脚受伤了,所以没办法跳完一整支舞,也因此错过了你来的时间,真的好遗憾。”
黎江也就这样无比艰难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微微笑了:“我把那天的舞跳给你看,好不好?”
“不好。”
谢朗回答:“我不看。”
他第一次用“不好”回答黎江也的“好不好。”
可黎江也像是没听到谢朗的回答一样,一步步吃力地向前靠近谢朗:“没办法彻底飞向天空,但是可以给你看一点点、一点点也好,Grand Jete,就是脚尖点地、然后使力,然后……啊!”
他才走了两步,拐杖尖儿就不小心点到了被油泼过的地板上,因此再也控制不住本来就勉力支撑的平衡,整个身子都向前跌去。
“小也!”
谢朗几乎是在黎江也身子一歪的那一瞬间就飞身向前,那是根本不需要经过大脑的反应。
在黎江也摔倒之前的电光火石之间,他就已经抱住了男孩的身体,两个人一起跌坐在了地板上。
拥抱……
拥抱一旦开始,就再也没有办法停止。
黎江也死死地环着他的脖颈,直到两个人距离得这么近,谢朗才终于看到一直轻声细语的男孩额头上冒出了多少紧张的汗珠,那张娇小的面孔有多么苍白。
“朗哥……我都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了。”
男孩在他的耳边轻声道。
谢朗本来以为是黎江也的身体在颤抖,可是紧接着他意识到不是的,是他自己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他的胸口,直到拥抱住黎江也的双臂都疯狂地颤抖着,那是某种东西即将崩塌的信号。
他感到恐惧,可却又安心。
“她甚至不肯告诉我……”
谢朗也在黎江也的耳边说:“她甚至不肯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是谁。我怎么问……无论我怎么问,她都不说,她就是不说,她宁可被烧死也不说。我不想姓谢了,小也,我甚至连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谢朗从来没有这样脆弱过,他甚至像是躲在黎江也的怀里,连语言的能力都退化了,只能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几句幼稚的话。
“谢朗,我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理由的、都是为了保护你的,也是为了谢家。你今天可以不理解,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的,我是你的母亲,我对你的爱你永远也不会懂!”
谢瑶在背后的沙发上歇斯底里地喊道。
可地板上的两个人却好像完全把她这个人忘了。
“那就和黎家明一样,姓黎好了。”
黎江也环着谢朗:“她是混蛋。但我们不理她,你看,我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亲你,要气坏她了。”
他这样说着,用柔软的嘴唇缠绵地吻了上来,最开始的时候被谢朗推开了,可他不依不饶地,又缠了上去。
他们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在谢瑶的眼皮子底下拥抱、亲吻,说着这样的悄悄话。
坐在沙发上的谢瑶睁大了眼睛,无措地看着这赤裸的、同性之间的亲密行为,像是一个第一次看到色情影片的小女生一样惶恐。
“小也,我好痛苦。”
谢朗在不断的亲吻中终于发出了低沉的呻吟声,只能更死地拥抱住黎江也,反复呢喃着:“我好痛苦,太痛苦了,痛苦得没有其他办法了,你明白吗?”
他从来没有把这样的痛苦表露出来过,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流下了一滴滴的泪水,额头那根青筋仍然在一下一下地跳着。
他痛苦而狰狞地哭了,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样放肆地哭过。
而谢瑶怔怔地看着她长大了的、成熟冰冷的儿子,竟然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因为痛苦而嚎啕大哭,那种冲击与其说令她感到厌恶,不如说是让她感到彻底的茫然了——
原来那才是她的儿子吗?
“……我明白的。”
黎江也把高大的谢朗搂在怀里:“朗哥,我也没有爸爸的,你记得吗?从小就没有爸爸,虽然说着不介意,小的时候,心里一直很遗憾,觉得有个爸爸就好了,可是长大了之后却渐渐明白了,没关系的,没有爸爸也可以坚强地继续生活。但你知道吗,就在刚才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所有的遗憾都只存在于当下。就像你半年前没有看到《天鹅之死》,在那个当下,你觉得那是最大的遗憾,可时间慢慢向前,如果等我们再一起继续生活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再看到我跳的舞,那么遗憾就不再是遗憾了,对吧?遗憾只存在于当下,但如果继续向前走,总有一天遗憾会被弥补,以这种方式、或另一种方式。只有一种情况下,遗憾永远就是遗憾了,那就是你决定不再继续往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