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的光阴,其实并不算短,但却以弹指的速度,快速地将这些记忆的碎片刻印在了这几人的脑海里,让他们也循着颜子俊的喜怒哀乐的轨迹,苦乐交织,亦喜亦悲。
褚九殷僵立许久,才渐渐找回了自己的神志,也是从这一刻起,他才明白了,颜子俊曾说的,他从没有害过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听他讷讷说道:“子俊从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原是我误会了他许久……”
看完这些,崔珏亦叹息良久:“我们知道的事,大多只浮于表面,真相究竟如何,又有多少人会去深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机会在这孽镜台前,将自己的前世今生照见个清楚明白的。褚公子,你与他到底还是有缘。”
褚九殷用力的点了下头,然他的目光却紧盯在孽镜台上,连眨眼的瞬息都不敢错过,等后面的事也被这孽镜台展示了出来,则让他更加的吃惊。
他才刚看到的,是让他无比惊讶,又万分悔恨的一幕。
原来,颜子俊说的都是真的!
他从来没有拒绝承认过自己的过失,却也一直在争取将不属于自己的罪孽向他解释清楚。
只可惜,褚九殷性情暴躁,又好刚愎自用,全不将他的话听进心里,以致后来,他们互有好感,却又将彼此推的越来越远。
原来十几年前,还是少年的颜子是那样的清秀瘦小,他看到了一条受伤的巨蛇,尽管害怕,却还是不忍心让它身死,白衣少年跑回家中,找到伤药就要返回去救他,可当少年回来后,那条大黑蛇却早已不见了踪迹……
如今的褚九殷,就算是闭上眼,也能在内心将颜子俊的容貌描绘的一清二楚,可十二年前,他却无法做到。
他那时伤的太重,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分辨那两名少年的异同,反而轻易的就将颜子俊的舅家表兄认成了他。尽管两少年容貌身形几同孪生,可眼神中的善意和狠戾,还是能够很容易将他们区分清楚的。
若是当初,他能够稍细心些,能将这两个孩子魂魄仔细辨认,就该知道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人,那后来的事,是不是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颜子俊活了两世,却分别救了他两次,可他却愚蠢昏聩至此,竟将救命恩人视作了仇敌,不仅没有将他好好报答,还百般作贱,亏他还常以为自己做事公允,恩怨分明,以今日看来,他才是罪孽深重的那个人。
金光逐渐消散,一切又恢复如常,几人感慨良久,只有褚九殷静立当前,半天说不出句话来。
第 83 章
谢必安怕褚九殷一时承受不住,忙将手在他肩头轻拍几下,聊作安慰。
“你也不是故意将他们认错的,后来你也算对这小哥儿极好,虽谈不上是痛改前非的原故,却也因缘际会,成就了你们的孽缘。九殷,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难过。”
这几句虽然简短,却还是让褚九殷心里好受了些。
他感激地看向谢必安,又向崔珏叩首道:“崔府君,事到如今,我才知和子俊过去的怨仇全是一场误会。早知如此,我对他好还来不及,又怎会那样对他?求您怜悯我们,放颜子俊魂魄重返阳间,等他转醒过来,我定对他千依百顺,再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崔珏感他情深,却又为难道:“你与他之间,其情可悯,我也对这孩子很是同情,但事情一码归一码,我并不能因此而徇私。”
他从范无赦手中将锁魂囊接过,又在手上掂了掂,仿佛是在对里面的人魂说道:“早知你命格奇特,我那生死簿上,记着你早已死去,可你又好好的活在世上,如今你再次魂归地府,在孽镜台前照出了前世过往,才将这些恩怨是非解释清楚,你与这位褚公子缘分匪浅,命中注定,是要你们纠缠这一世的。”
他眉目轻启,又对殷殷祈盼他能网开一面的人说道:“颜子俊乃异世子,其魂魄本不受冥府统辖,方才孽镜台,已对我们将种种疑问解释了清楚,我暂且不能将他私放了事。此番结果,还得求阎罗殿定夺,我既会将此事对秦广王陈说清楚,也会替你们说话,这点上,你尽可以放心。”
若非因谢必安的缘故,褚九殷本是进不得这判官府的,他与崔珏也并无交情,听他又要将颜子俊的事托付于阎罗殿裁定,心里就不大痛快。
他站直了身体,语气也随之变得严肃:“崔府君方才也说了,颜子俊乃异世之人,是因意外,才魂穿到了我们的世界上。既如此,他的魂魄也同样不属于阴司管辖,是去是留,想来也不由你们冥府定夺。”
说话间,褚九殷目光闪闪,锐利有神,他心无旁骛,只朝崔珏掌中那张小口袋上死死盯去。
还是范无赦看出了他眼里的肃杀,心急之下,他抢先一步,挡在了崔珏身前。
“我告你说啊,这里可是九幽,你就是再觉着冤枉,也不得在我们这里撒野,否则杀到一处,到头还是你吃亏!”
“为着子俊,我甘冒天下之大不韪。鄙人再是不才,与你相比,怕也差不了多少。”
两人唇枪舌剑,连眼睛里都带着火星子,只要稍不注意,怕是要擦出火来。
崔珏倒也不恼褚九殷不敬,而是将手一抬,将干冒火气的黑无常拂去了一旁。
“我尝在忘川之畔行走,见人间见利忘义,为财舍爱之人无数,反倒难见你这样真心的。可褚公子想过没有,你与颜子俊皆为男子,他未必就能将你真心接受,更何况你本是蛇类,虽然修成了个男人的身子,本质上还是与他们人类不同,就是颜子俊某日也倾心于你,你们真结合在了一处,你也只会妨害了他。他一小小男子,天长日久受你妖气所扰,只会陈疴日重,最后落得英年早逝的下场。”
褚九殷听这话已不是第一次,可今日这话既从崔珏口里说出,还是让他听进了心里。
想来自己对颜子俊爱而不得已是够苦的了,若是有朝一日,两人真将心连在了一处,又因人妖殊途,不能相守在一起,岂不更是让人意难平?
这个念头,只在褚九殷心里盘桓了一瞬,就被他化解了干净,他先是轻笑一声,继而又朗声大笑起来。
“崔府君,怕是你一席话伤了他,我看这条蛇是要疯了。”范无赦手持别样红,将崔珏紧护在身后,他回首看向身后,小声嘀咕道。
褚九殷笑了半晌,后当着众人面,朗声说道:“此话若从崔府君口中说出,我便当是实情,可就是如此,又能怎样?我只求能将心爱之人带走,日后将他护在身边,全当个幼弟看待,我看着他娶妻生子,美满过完余生,等再入了轮回,我大不了再去寻他就是。”
言罢,褚九殷紧盯锁魂囊,将身体像箭一般射向了崔珏。
范谢二人看他为爱疯魔,立刻各执法器,拦向褚九殷。
褚九殷却用一道毒辣紫电,将二人暂且逼退,他从二人联手的空隙中冲杀出来,直袭向崔珏。
崔珏却将袍袖一挥,将锁魂囊藏于袖中,飞身而起,躲避着褚九殷的穷追不舍。
“将子俊的魂魄还给我!”褚九殷低吼着。
“褚九殷,你疯了,快停手!”
谢必安见拦不住,将佩剑沛雪使出,朝褚九殷刺出一剑,打断了他猛烈的进攻,“你再这样闹下去,等惊动了旁人,更不好收场。”
褚九殷心中剧痛,他将长鞭一拢,上前揪住了谢必安的衣领,怒斥着:“小白爷,我岂愿对你们出手?只是崔府君若将子俊魂魄交出,那些阎罗若肯听他的话还好,若是不听,你们又能如何?我是对你们抱着幻想,才同你一道来这冥府的,若早知最后还是得将子俊的人魂交与别人处置,就是你谢必安来了,我也断不肯同意让你们将我爱人的魂魄带到阴间。”
这一耽搁,范无赦见自己师哥被褚九殷攥在手里摇晃半天,顿时恨意丛生。他可不给褚九殷面子,将名剑汀墨使成了快如影的银光,差点就要将抓着谢必安衣领的手劈斩下来。
他恨声说道:“褚九殷,你敢再碰我师兄一下试试?”
谢必安无奈:“无赦,哎呀,都别打了!”
三人各怀立场,不得不又缠斗了几十回合,一时难分胜负。
这时,又有无数阴兵从山下涌来,为首那人,身着一身红衣,衣袂无风而动,一把青丝飞舞,面如白纸,惟有唇间一点殷红,容貌艳丽至极,像是开到盛极的荼靡,美的勾魂摄魄。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十大冥将之首——红衣鬼王。
谢必安一看来人是他,顿时在心中暗叫了声“不好”。
他们虽同为北阴大帝受命的冥将,但他和崔府君并不是一个路数,是因生前有大功德,死后才列为鬼仙的,这红衣鬼王投的是饿鬼道,生前就是万恶不赦之徒,投胎转世后,也还是阴间里的鬼。
只因他于千百年来,吃了无数恶鬼,才使得法力高强,帝君怕他去人间作乱,特意给了他个冥将之首的位置,让他管理地狱,若非如此,这酆都的结界再牢固,怕也要拦不住他。
“这位就是师从斗母元君的褚九殷,褚公子?”鬼王走到褚九殷身边,脚步却无声无息,“据说把蛇扒了皮,烤着吃,可是人间美味。”
褚九殷知来者不善,也不理会他说什么,只冷眼看向来人。
鬼王勾唇一笑:“还真是个刺头,也就是斗母元君那样的上神,才能容的了你这样性子徒弟。”
“你是谁?”褚九殷神色戒备,眼神中又透着不屑,“带着这些阴差前来,又为何事?”
鬼王掩口笑了几声,继而说道:“你们在这孽镜台前,闹出了这样大的动静,我带阴差前来,自然是为与崔府君解围。至于我是谁,你这蛇妖也太寡闻了些,小白你告诉他吧。”
谢必安与他同为冥将,见到此人,也不免紧张,他朝褚九殷递了一眼,“九殷,他就是冥将之首,红衣鬼王。”
说话间,他额上已沁出一层冷汗,范无赦从群鬼中凑了过去,偷偷将谢必安的手攥在了自己掌中,“师哥,咱们与他同授命,怎么到了今日,你还怕他?”
祸事近在眼前,谢必安为此头疼不已,他摇了摇头,却将柔和的目光投给了小师弟,“他能有今天,不知食了多少恶鬼,且他带了这些阴差前来,指不定又要生出多少是非。”
“别怕,有我在,我护着你!”范无赦冲他轻笑着,又用拇指在他掌心揉了揉,很快便让谢必安忐忑不安的心神平静了下来。
眼看近千阴差云集在此,崔珏向鬼王拱手道:“沛霖,你们这是从何处来?”
鬼王道:“鬼帝知你们这闹的不成样子,特命我从罗浮山赶来。崔府君,这事难办,你不如将那小子的魂魄交与我,等我将他带回罗浮山,再由帝君当面定夺。”
“不行!”
“不可。”
几乎是异口同声。
崔珏举掌,示意褚九殷住口,他独自走出鬼群,对鬼王直言相告:“颜子俊的魂魄,当先去往阎罗殿,请了秦广王他们示下后,再决定是去是留。千百年来,五方鬼帝从不在人魂这类小事上过问,怎颜子俊却这般不同,还要鬼王亲自带人来我这里讨要?”
“这具人魂,命格异于常人,这世上本无他立足之地。如你方才所言,便是将他带往阎罗殿,也不过是将烫手的山芋丢给了旁人,给秦广王他们找麻烦罢了!且鬼帝派我亲自拿他回去,自有他老人家的用处,你身为判官,更无有不允的道理。”
这番说辞,纯粹是以权势强压公理,就算崔珏能够同意,褚九殷也断然不将他放在眼里。
知晓若在此拖延下去,只会让事情更加难办,趁着他们两方对峙,褚九殷一个旋身,将长鞭向崔珏卷了过去。
因敬重崔珏人品,褚九殷出手,只冲他掌中的锁魂囊而去,但不知为何,他那蛇鞭只一触到崔珏身上,他就被长鞭横扫而来的灵力击飞了出去,连带后背都撞在了孽镜台前的石阶上,崔珏惨呼一声,锁魂囊应声脱了手。
事已至此,褚九殷再不能给他们任何一方机会,他将锁魂囊隔空收回,并贴身收于怀中。
此物重逾性命,褚九殷一击得手,自然不敢再做耽搁,趁此机会,就要化去行迹,向着鬼门关直冲而去。
鬼王见褚九殷要走,忙使出鬼爪,将褚九殷拦了下来,“蛇妖嚣张,竟敢不将我放在眼里?!”
以褚九殷现状,与红衣鬼王正面交手绝非上策,可他已被逼至绝境,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都必须将鬼王打败,惟有如此,他与颜子俊才有一线生机。
当此时刻,崔珏摇晃着站了起来,他紧捂胸口,也不知是向谁说道:“这厮就是抢走了锁魂囊也没用,颜子俊的魂魄回了阳间,若非有绝顶仙药,任谁也不可使他起死回生!”
褚九殷心中一动,忙将玄龙甲祭出,又在瞬息之间,将其化为一柄墨色长剑,其上嵌刻着一串红色铭文,在褚九殷强悍的灵力灌输下,发出一阵尖锐的剑鸣。
几乎是将全部的灵力注入长剑之中,暴涨的灵压使他一头墨发猎猎飞舞,黑衣翻飞如墨浪,他眼中猩红一片,殷红的血丝几乎爬满了整个眼白,暴戾的气息,给了众鬼以巨大的压迫感。
忽然间,紫光轰闪,刺亮了大半的罗酆山,一声巨响之后,庞大的灵压如同一场席卷天地的飓风,将众鬼卷入其中。一时间,飞沙走石,天地苍茫,犹如末世即将降临。
而后,光罩渐渐暗去,一切又重归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