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焇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倒了一杯果汁,一双褐色眸子在半暗的房间里显得深如幽海。他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果汁,拍拍指尖的碎屑,把腿上的东西放到一边的小桌上,然后起身绕过镜头,走到一个白色的小冰箱面前。
和他穿着同款睡衣的男人把冰箱门拉开,捏着下巴寻索了一阵,然后塑料袋微响,当他直起身来的时候,一条足有两三斤重的牛肉被他捏在手里晃了一晃。
沙发上的猛兽立刻兴奋地跳了下来,呼哧一下跃到言雳身前。
言雳下意识地向后一躲,还是被它白色的长尾扫了一下左脸,随后,就看见那条血红的牛肉腾空朝自己这边飞了过来。
“我艹!”言雳眼前闪过一道白光,一只飞跃起来的雪豹已经精准地从空中叼走了肉,伏在他面前的地板上呼哧呼哧地大快朵颐起来。
“这是主食。”雪豹的主人依旧面色平淡,转身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上的血渍,又晃悠着回到自己蜗居的单人沙发上。
坐在地毯上的言雳这才发现这小子一直都没有穿鞋,一双没什么肉,白得没有血色,瘦得连青筋都有些明显的脚踩过黑色的地毯,如同冰雪拂过黑岩。
言雳很少会观察别人,更别说看一个男人的脚,但或许这几天一直遇到状况外的奇怪事情,搞得他的脑子也有点不太正常,他竟愣愣地盯着那双脚一步一步地走到沙发前坐下,又像刚才那样盘起来缩进大腿下面。
“你看什么?”脚的主人忽然发问。
“看你的脚。”言雳非常诚实。
邢焇:“……”
“哦,你别误会。”言雳一晃清醒,把视线挪回他脸上,“我在想事情,那个……嗯……”转身把镜头拨回正轨,连线那边应该可以继续了。
邢焇重新拿起薯片,再次出现在言雳的镜头中。
黑漆漆的连线屏幕上出现了身后那人的倒影,那人嚼着薯片,似乎正在盯着自己的后脑勺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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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言雳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从一旁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兜里掏出一包烟举过头顶:“能抽吗?”
身后的人“嗯”了一声。
邢焇从屏幕中和他对视了一眼,言雳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又侧身去摸打火机,但是摸了半天都没摸着,“啧”了一声拧起了眉。
邢焇从矮桌上的烟灰缸边拿起一个,直接抛给言雳。
“谢了。”言雳回头朝他一扬下巴,猫着脑袋把烟点了。
吃完了肉的雪凑过来闻了闻他的手。
言雳现在多少有了些免疫,但还是十分注意它的一举一动。
雪闻了一会儿,竟然就在他身边趴了下来,一只大爪搭在他一条腿上,虎视眈眈地抬头盯着他。
言雳觉得肉紧,但也不敢把它推开,只能忍着若无其事。
屏幕反光中的邢焇眯了眯眼睛。
中途休息十五分钟后会议继续。
古堡外的天空渐渐暗沉,国内那边却已经是清早。窗外扯出一缕朝阳,天空开始明亮起来,刑警支队的会议室里却哈欠连天。
一片烟雾缭绕中阮贤瑜拨了拨乱糟糟的头发:“80年代的老旧小区了,监控有等于没有。李杰否认了下毒,交代说自己确实曾经和陆德发生过口角,但绝对不会因为这么小的事情杀人。话说案发当晚,李杰倒是有个时间证人。”阮贤瑜起手切了一张幻灯片,“张吉,菜市场门口农药店的老板,案发当晚约李杰在家里吃烧烤。就是他让李杰去借孜然粉的。”
烟雾在古堡内缓缓上升,言雳眯起眼睛吸了一口烟:“接着说。”
阮贤瑜盯着镜头:“李杰交代说,张吉这个人,平常很老实,做生意有些小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陆德是个暴脾气,很看不惯张吉这种斤斤计较的作风,经常嘲笑他。”阮副支队翘着一条腿,膝盖顶着会议桌摇啊摇,“李杰这个人呢可能比较仗义,据他自己所说,他总帮张吉解决一些菜市场的纠纷问题,也帮着张吉怼过几次陆德。所以那天张吉说来谢谢他,就拎了一堆烧烤去找他。然后烧烤吃了两口,张吉忽然说没有味儿,要再加点孜然粉,所以李杰就闻着香寻到了正在做饭的王华芬,借了孜然回来的时候张吉却不在,过了一会儿才急匆匆地回来了,还把裤子腿儿都给弄湿了,说是着急去了个厕所还踩到了水盆。”
张吉这人言雳有印象,那天在第一现场的时候主动出来爆料程国栋和王华芬奸情的就是他,带回来问话还被程国栋盯上骂了一顿。
言雳脑筋急转,把手中的烟屁股在烟灰缸里按灭了,伸手想要拿水喝,一出手就摸到一个巨大的虎头。
“我艹!”言雳猛地缩手,一低头,发现自己正和一双幽蓝的眼睛对视。
雪悠闲地趴在他身上,下巴颌搭在自己的肉爪上,一个大脑袋的重量都压在他的一边大腿上。
“这个……我拿下水。”言雳也不知道在和谁说话,对这大猫的自来熟抱了一肚子的小心翼翼。
雪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把大脑袋抬起来,耳朵向后一折,离开了他的身体。
言雳拿过水杯喝了两口,忽然想起身后的人说是参与开会,可是一个晚上都没说过什么话,不禁回头看了邢焇一眼:“你要一直坐在那里吃东西吗?”
邢焇已经吃完了一包薯片,此时正在喝果汁,面色淡淡的,没有任何想要发表意见的样子,见言雳一直盯着他,只好端着杯子走了过来,挨着言雳也坐在了黑色的地毯上。
干燥的睡衣上飘来一阵植物的香味,淡淡的像草,又似乎像是某种树木。
言雳没想到他会这么听话,一时间想要吐槽的话都咽了回去,他往右边挪了挪,把左边一半的镜头让给了邢焇。
不一会儿,两人的中间就挤进了一个硕大的猫头。
邢焇伸手把雪的大脑袋夹在咯吱窝下面揉了揉,雪呼噜呼噜地开始欢乐的回应。
言雳大着胆子也摸了一下雪的脑门,在那双蓝色的眼睛抬起看他的时候迅速地收了回来。
他其实一直很喜欢小动物,但也仅限于——小动物。
邢焇夹着雪豹的大脑袋看向屏幕:“刘义有没有交代,张吉那天穿了什么衣服?还有,张吉是去了哪一个洗手间?”
阮贤瑜已经几近睡着,一双强打起精神的眼睛盯着邢焇咯吱窝下面的虎头:“他们这种老旧小区,一层楼的厨房和厕所都是通用的,刘义家和陆德家同住一层楼,他说不知道张吉是去了哪一间厕所。据刘义交代,张吉那天穿了条很难看的绿色运动裤,因为张吉说踩了水盆,他还给他拿了电吹风吹干,所以印象很深刻。”
邢焇:“为什么张吉请刘义吃饭要去刘义家?”
言雳转过头看着他。
古老的壁灯散发出微弱的光线,睫毛投下的阴影扫过他的脸颊。
邢焇没看他,而只是盯着屏幕:“会不会是因为刘义家和陆德家在同一层楼?”
程国栋当初见到张吉就破口大骂他是奸险小人,案发现场又特别积极地来配合警方调查。
指尖在大腿上敲了两下,言雳眯着眼睛:“那个松紧带扣……”
郑鹏宇从资料里翻出照片对着镜头:“是墨绿色的,头儿。”
“尽快把张吉再抓回来审问,去他家找到那条运动裤。”
“是!头儿!”
“或许……”
“什么?”言雳把视线转向邢焇,“你直说。”
邢焇摸着猫:“那瓶被下了毒的真茅台有没有查到是谁给陆德的?”
郑鹏宇点点头:“查到了。是程国栋给陆德的。”
言雳捏了捏额头,这案子颠来倒去的越来越复杂。
他起身去推开一扇窗,让屋里的烟味散出去些:“那二甲基汞也是他下的?”
连线那头传来郑鹏宇无奈的笑声:“是。他自己交代了。这人看上去牛逼轰轰的,其实一吓什么都说了。”
郊野的冷风很是强劲,窗户只开了一会儿,整个屋里的温度就降了下来。言雳搓了搓膀子,转身望向身边的人:“冷吗?要关窗吗?”
邢焇正在低头沉思着什么,没有回应他的关心。
言雳的眼光顺着他白净低垂的脸颊一直移到瘦削的胸口,这睡衣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扣子系满了也还是空荡荡的,室内流窜的冷风经过,他胸口的衣料跟着抖动了一下,若隐若现的雪白的一片在眼前一闪而过。
“还是关了吧。”言雳迅速地转过脸来,起身往窗口走去。
镜头那边还在继续:“程国栋说不知道二甲基汞是什么东西,只说自己放进酒里的东西是从一个不认识的大学生那里买的。”郑鹏宇端端正正地坐在会议桌前,看上去已经熬过了困劲儿,“程国栋在菜市场这块儿混得算是比较开,不久前跟一个大哥出去见世面,说是在一个叫糖霜的夜店里吃了点好东西。”
言雳:“什么样的好东西?”
郑鹏宇:“程国栋说不知道,但是吃了人很兴奋。那天晚上来了几个人,其中有个大学生样子的年轻人,就是他把那些好东西带来的,说是品种很多,他吃的是一些软糖。那个大学生自己没吃,说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做的,带来给大家开心开心。”
窗户关了,邢焇的脸上总算多了几分血色,但看上去还是苍白得厉害。言雳有点走神,生怕他还没从沈儒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这人还没有带回去,要是生病了就不好了。
“你去穿件衣服?”
“啊?”
“不是说你!”言雳冲着镜头,把电脑屏幕扭去一边,再次看向邢焇,“你别感冒了。”
“哦。”邢焇不置可否,依旧没有挪动地方的打算,看样子像在思考什么要紧的问题。
郑鹏宇的声音从空荡荡的书架方向传来:“这大学生开始没怎么说话,后来大概有点喝多了,就开始吹嘘自己什么都会,做个毒品什么的简直小意思。程国栋说,他和王华芬的事情他怀疑陆德早就知道,他一直想找个机会整整陆德,但没想让他死,就是闹个肠胃炎什么的。那天脑子不清楚,又很兴奋,就问那大学生说’闹肚子的药你会配么?’那大学生就说起很久以前他大学里有人杀室友的事,说是放了一种什么毒,放进水里慢慢给室友喝,一个月后室友就死了。”
郑鹏宇喝了一口黑咖,苦得皱起了眉:“程国栋说那人当时说得神乎其神,他也不怎么信,这脑子一兴奋就给人打了钱。那年轻人笑笑把钱接了,没想到过了几天真的就寄了一小瓶东西给他。他本来以为开玩笑,把东西放在一边没理,没想到陆德又喝多了拿王华芬出气,打得人鼻青脸肿,跑来程国栋这里诉苦。他才又想起那瓶东西来。”
“后来那瓶酒是怎么到的陆德手里?”言雳问。
郑鹏宇:“后来程国栋就组了个酒局,说自己最近跑生意发了点小财,请了陆德和其他几个街坊吃饭。桌上开了三瓶茅台。陆德应该是生活上最近有些失意,程国栋最后就找了个安慰的借口把最后一瓶下了药的茅台让陆德拿回去了。”
这案子看来不像表面上那么清晰,内里藏着的一条线不知把内情牵向了哪里,言雳拿笔尖敲着自己撑起的膝盖,眼光侧到一边。
“你怎么看?邢教授。”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邢焇。
邢焇拿手撑着下巴,左手无名指在下唇边轻轻地划来划去:“还能找到那个卖毒的年轻人吗?”
郑鹏宇很快回复:“问过了,找不到了。当晚程国栋醉醺醺的就付了钱留了地址,没过几天东西就寄来了,发货地址查询到的是个广场上的自提柜,追查不到发件人的具体信息。”
言雳:“虽然未遂,但程国栋这个蓄意投毒是没跑了。”
镜头已经调回了正面,邢焇坐了坐正:“那个糖霜夜店什么情况?”
阮贤瑜开始抽第三根烟,一开口隔夜的烟嗓简直吼出了摇滚的节奏:“本市挺大的一个夜店,以前扫黄扫过,当时没什么特别,但最近一年似乎生意做大了,禁毒的兄弟们去查了几次也没查到什么,但感觉上是有点可疑。”
言雳:“跟禁毒的伙计打声招呼,最好继续派人盯着。”
阮贤瑜:“好。”
如果程国栋说的都是真的,那糖霜这个地方必定已经成为一个贩卖各种致幻毒品的聚集窝点,甚至有一条自产自销的产业链。
邢焇舒服地靠在雪身上,雪豹安稳地趴着,任他一头深褐色的短发沉入自己厚实的背毛中,名副其实是一只温驯的大猫。
言雳打了个哈欠,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现在集体休息两个小时,然后A队派人去抓张吉回来。随时跟我联系。”
挂下视频电话,言雳转身想和邢焇继续讨论回国的事。却见他闭着眼睛躺在雪身上,俨然一副要睡着的样子。
“吃饱了就睡,你是猪吗?这才几点?”言雳站起来,拿脚踢了踢地毯上的人。
他以前在部队里带新兵,懒惰的见过不少,执行任务演习的时候只要敢打盹儿,他都是毫不留情的一脚上去把人踹清醒咯。
但面前这位枕着大猫的少年,他却没能使出从前一半的力气。
脚尖其实只是碰到了他的胳膊,邢焇就睁开了眼睛。
言雳穿着江叔给他的夹脚拖鞋,光着的脚背踢在邢焇身上,虽然隔着对方的睡衣,可依然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