飒——
鲜血飙上墙面,飞溅上天花板。
剧痛传来,头脑登时清明。姜荻抓准这一刻,在镜片往更深处划拉的瞬间,用力攥紧手心,用右手的骨肉生生阻住死亡的来临。
啪!
碎片应声而落。
姜荻用伤痕累累的右手捂住颈侧,奋力往床边滚,远离那块该死的镜子。失血的感觉不太妙,身体仿佛漏气的气球,头晕目眩,现在他也没法儿喊顾延了,只能从系统背包掏出一打恢复药剂自救。
一边忍受喉管的痛楚,一边咽下苦涩的药水,姜荻感受到血肉飞速生出的痒意,终于松了口气。
活下来了。
姜荻脱掉被血浸透的病号服,光着膀子慢慢挪回过道,视线刻意错开地面,尽量不跟那面古怪的穿衣镜对上。
然而,等他捡起枪猛然转过身时,地上却空空如也,唯有墙壁和地上惨不忍睹的鲜血,以及空气中贻荡的血腥味,提醒他方才那一切并非幻想。
镜子消失,姜荻肩头沉重的压抑感轻了几分。他抹一把身上残留的血迹,伤口恢复如初,可他单薄白皙的胸膛仍血淋淋的,看着好不可怜。
姜荻揉揉眼睛,离护士过来还有十几分钟。他弯腰拾起摄像机,想再打开电源时却顿了顿。
算了。姜荻抿紧唇,用裤子擦干净镜头上的血,转身望向病房里仅剩的搜索死角。
一人宽两米多高的衣柜嵌进墙内,好似一只竖立的棺木。姜荻右眼皮轻轻一跳,打开衣柜,弥散出一股樟脑味。
他翻看里头泛黄的病号服、拘束服,四处摸索,连水洗标都翻出来细看,愣是没找到丁点有用的东西。
姜荻不由有些失望,他伸长胳膊去捞衣柜最上层的空格,想把那只放摄像机的纸盒拿下来拆掉看看内层。
紧接着,耳畔响起嘎吱一声,衣柜微微晃动。
“咦?”姜荻惊讶地扶着隔层木板,轻轻摇晃衣柜几下,“居然不是固定死的?”
他原先以为病房最初的设计就是嵌入式衣柜,倒也没往反方向想,现在可好……
姜荻喜上眉梢,用了吃奶的力气把衣柜整个儿搬出来挪到床尾。他揉搓酸痛的后腰,看到衣柜背后果真粘着东西,顿时眼泪汪汪。
“卧槽!”姜荻破涕为笑,“我真牛逼。”
一只药品分装袋用胶带黏在衣柜薄薄的木板上。姜荻轻松撕下发黄干裂的胶带,抖出分装袋里的玩意儿,不禁眉心微蹙。
躺在他手心里的是一枚储存卡。姜荻转身想找读卡器,又看到那台摄像机,紧绷的嘴角适才晕出笑意。
“昏头了真是。”
姜荻拍拍脑门,费了些工夫抠出老式摄像机里原本的储存卡,再把他找到的旧卡塞进去。
翻转屏黯淡一瞬,就在姜荻以为这方法行不通时,屏幕中央缓缓出现一行字【读卡中】。
姜荻乐得一拍大腿,躺回床上看,许久,屏幕上又出现一句话【内存不足】。
成了?!姜荻忙不迭去按摄像机上的按钮,还真就被他打开了储存卡文件夹。里头按时间先后排列了长短不一的录像,文件名都是202211打头。
门外响起机器人护士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中回响。
姜荻神色慌张一瞬,来不及一一查看,钻进被子把头蒙住装睡,只点开20221110开头最上面的一条录像查看。
滴——
噪点如同米粒一般散开。画面晃动几下,红彤彤的,姜荻旋即意识到这是有人在拿手心捂着镜头。
他调低音量,但在安静的环境中仍能听到,那来自二十五年前的呼吸声和咚咚的脚步声。
门外,吱呀,一墙之隔的312房门被护士打开。
姜荻急得在被窝里兔子蹬腿,恨不能八倍速观看,又怕错过关键线索。好在画面那头的人没让他等太久。
差不多一分钟的狂奔后,那人找到了一处安静隐蔽的角落,看样子是仁爱医院的某个储藏间,有高高的金属货架和看不清内容的纸箱。天花板的白炽灯洒下冷调的白光。
咔嗒,那人把摄像机搁在货架上,走出去几步,正对镜头。
姜荻的心脏突地一跳。
他猜的没错,画面中央的人正是他自己。
看着录像里属于2022年的“姜荻”,姜荻心里很是微妙。长相上没有太大差异,只是看起来比现在的他瘦弱一些,脸色惨白,锁骨嶙峋。
“姜荻”的目光十分平静、成熟,像是几天之内经历了许多。姜荻大皱其眉,他被顾延保护得太好了,从未露出过这样的眼神。
到底发生什么了?咋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下一刻,他便得到了答案。
“顾延死了。”
姜荻喉头一哽,头脑空白了好一会儿,抬手擦掉眼尾丢人的湿意。
录像里的“姜荻”似乎有所预感,出言制止:“别特么哭。”
噢。姜荻打嗝,心说,如果之前还有录像是人为伪造,或是有人操纵过去自己拍摄的一分可能性,现在这份可能无限趋近于零。
“姜荻”倚着货架,左右观望了一下,小声说:“我能拖延的时间不多,接下说的话,如果你想救回顾延,每个字都要记住。第一,不要相信任何人。第二,未来可能会被改变,顾延的事,最好不要让他知晓。”
“不然按那家伙的脾气……”过去的“姜荻”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知道真相后,他不一定会听你的。不,是一定不会听你的。之后的副本只能由你一个人走。第三,想办法确保……”
话说到这里,画面突然颤动,姜荻耳朵贴住摄像机,听着里头传来的脚步声就意识到,二十五年前的他又在被人追击。
滴——
录像戛然而止,之后发生了什么姜荻不敢去想,但他可以肯定,过去的自己起码成功逃回了病房,才有眼下他所找到的储存卡。
姜荻关闭摄像机躺在床上装睡,心里揪成一团。
与他和顾延猜测的一样,他们进入过副本2022年的时间线。但是,二十五年前的顾延死了,他自己估计也没好下场。
二十五年后,同样一批玩家全须全尾地来到仁爱医院。这其中的秘密,一定与【预言家石盆】提示的S级道具有关。
吱妞——
病房门打开,护士胶底鞋哒哒的脚步声响起。
姜荻眼皮紧阖,眼球微微转动,尽量放松身体任由护士给他扎上止血带,注入冷冰冰的药剂。
不能相信任何人,他在心里默念,不能告诉顾延。接下来,是他一个人的冒险。他要救下顾延,不,不止于此……
他要带着大多数人一起通关!
“好孩子。”寂静的病房响起护士温柔的声音,人造皮肤抚过姜荻额头,“我的宝贝。”
*
第二天一早,姜荻踩着七点奏响的《四季·春》进入食堂时,玩家们大多已经到了,三三两两坐在两条四人座拼凑而成的长桌旁,气氛凝重。
姜荻抬了抬眉毛,这才注意到视野右上角的幸存人数已滑落到【37人】,心情随之一沉。
“又有谁死了?”他问。
被姜荻点名的不是别人,正是跟他在体测时打了一架被迫零分的鲨鱼夹女玩家。她独自一人坐在角落,双目通红,听到姜荻的声音茫茫然抬起头,抖若筛糠。
“嘶,她男友死了。”罗斯抄手坐在塑料凳上,幸灾乐祸道。
姜荻瞥了眼他的鸡冠头,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他走到神之齿四人盘踞的桌子坐下,压低声音问:“你干的?”
罗斯笑得桌子跟着抖:“不是我。”
姜荻还要再问,张胖子拍着咕咕叫的肚子,问他:“小姜,你昨天被关在禁闭室是怎么出来的?”
“遇到了脏东西,打破天花板从一楼逃出去的。不是什么大事。”姜荻敷衍道,他扫视一圈低气压的众人,“先不说这个,我在禁闭室里发现了几条重要线索。”
吱呀,桌椅挪动的刺响。
姜荻抬眸,看到顾延和江鲟、莫问良公会的人落座,抿抿唇,强自移开目光。
江鲟看一眼食堂门口,拍拍手心,引起所有人注意。他的语气温文尔雅,说出的话却叫人心下大骇。
“经过昨天下午的情报交流,相信大家都清楚副本存在前后两个时间线的事,就不再赘述了。另有一条情报,顾延,你来说。”
顾延坐在另一条长桌的斜对角上首,和姜荻等人相距十万八千里,是玩家们不知不觉空出的专属席位,足见其地位与威慑力。他换了身黑色卫衣卫裤,坐姿松弛,屈起手指轻敲桌面。
“我不说,应该也有很多人留意到了。”顾延平淡的目光瞥了眼姜荻毛乎乎的金色后脑勺,又扫向零零散散站在食堂角落的一拨玩家,“三楼住院部的走廊里侧,从341到350的病房门刷着红漆。”
长桌左右响起嗡嗡的私语。蹲在柱子下梳着花童头的玲子闻言抬起头,瞪了顾延一眼后,悄摸摸往大门的方向挪动。站在她身旁的贞子见状,脸都白了,想走,但大部队没动弹,她也不敢妄动。
顾延视若无睹,接着说道:“350是空房,住在341到349的九个人也是玩家。但和你我不同,他们……是鬼怪。”
食堂里一片哗然,喧闹不止。
敌视和打量的目光不约而同刺向食堂的角落,那里稀稀拉拉九名玩家,或坐或站,身材样貌再普通不过。
可是一旦起了疑心,仔细去观察就会发现,这九“人”的肤色都比常人要苍白,仿佛一张掉进水里被泡皱的卫生纸,是一种不自然的白。
鬼怪玩家一直存在于中上层玩家的口耳相传,极少有人亲眼见过他们,或者说,见过他们的人几乎没有活下来过。顾延这一张口,医院食堂里的九个“人”就突然变成九个鬼,任谁都很难一下子接受。
长桌左右的玩家们安静须臾,沉着脸色,都在按兵不动,气氛紧绷到掉下一根针都能擦出火星。
姜荻听得头疼,他自然知道顾延会把消息公之于众,但没料到顾延会把话说得这么直接。上来就开门见山,明显做好了准备,想打鬼怪玩家和神之齿众人一个猝不及防。
“嘶嘶,有趣。”罗斯窃笑,眼底闪过一丝阴森。
姜荻紧张地看了眼笑呵呵的马里奥和板着脸的柯里昂,一时间看不透他们心底想法。
倒是坐在他右手边的张胖子把心思写在脸上,拿病号服擦了擦黑框眼镜,舔舔嘴唇,贪婪道:“这么多鬼怪玩家?可以啊。这回的S级道具一定价值连城!”
站在角落鬼怪突然发难,一名中年男人的身体在眨眼间胀大,像夏天泡了几个月的河漂,肢体肿大,皮肉发青发白,嘭咚一声像吹胀的气球一般爆开。
中年男人五官狰狞,粗着嗓子大喝:“走!”
哗啦啦!
话音未落,脂黄的浓水有如瓢泼大雨,洒了一地。
在场的玩家都不是吃素的,纷纷掏出道具,飞也似地往后退。好险避开那一看就不对劲的脓雨,等他们再抬起头时,方才待在角落里种蘑菇的九人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么情况?”
“顾延居然没胡说八道?”
“九个鬼怪,再算上医院里的那些,我们这是进了贼窝啊!”
玩家们安静下来,看向顾延问他讨主意。现在的情形与昨天不同,玩家们本就弱势,平白少了九个战力,多了九个一致对外的敌人,就是再牛逼轰轰的孤狼,此刻也起了报团取暖的心思。
顾延眼角余光扫了眼对面的长桌,在攒动的人群中找到一抹金色。姜荻的头发在刚才躲避脓水时跑得乱蓬蓬的,鸟窝一样的碎发里露出白生生的耳朵。
“我的提议是结盟。”顾延语气平稳,“无论一会儿护士又提出什么优胜劣汰的选拔方式,所有人都以自身安危为前提,尽量帮助其他人。现在人类玩家的数量仍占据优势,可是人类和鬼怪的比例一旦降至一比一,后果会是什么,谁也不好说。”
姜荻的耳朵动了动,他侧过头,低声问柯里昂:“怎么说?”
柯里昂脸上的法令纹微微抽搐,一脸的高深莫测,马里奥的表情也差不多,是让姜荻自己看着办的意思。
但姜荻心思明透,自然知道神之齿的这两位主教级人物并非像他们表现出的那样宽宏,把抉择权让渡给了自己,而是在用顾延的提议对他进行考察。
只要说错一个字,他就死定了。
“呼。”姜荻吁口气,在众目睽睽之下站直身子,高声说,“你们玩,这事儿神之齿不参与,与我们无干。”
他的声音清亮,仿佛炎炎夏日里的一口冰镇橘子汽水,当众下顾延面子的胆色也令人侧目咂舌。
玩家们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顾延,同情有之,恐惧有之,幸灾乐祸亦有之。有胆大包天的,甚至偷偷把摄像机的录像功能打开,琢磨着等副本结束再想想法子塞进系统背包带出去。
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亲眼见证顾延被前任小情人打脸,还耐着性子不发飙的世界名画。
顾延面无表情地听完姜荻的话,眉毛都不曾动一下,他摊开手,无声地示意送客。
姜荻心头一堵,觉得自己多少有些别扭。
之前他提出分手,顾延一口答应,他不舒服。现在他不跟顾延等人结盟,顾延留都不留,他更不痛快。
妈蛋,退一步越想越气。
吱!
姜荻用力踹开塑料凳,横一眼神之齿的四人,哼了声:“愣着干什么?等着吃年夜饭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