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苏阖又唤了一声。
　　苏瑾麟点了点头，重新上下打量了一下苏阖，良久，伸手拍了拍苏阖的肩膀：“嗯，长大了。”
　　苏阖浅浅地笑了一声：“是啊，毕竟也是当父亲的人了。”
　　苏瑾麟的手僵硬了一下，有些不自然的收回来，目光望向旁边的一座精致的茶楼：“我定了位子，陪爹一起去喝点茶。”
　　“……好。”
　　……
　　“已经十五年了啊……”苏瑾麟抿了一口茶，叹道。
　　苏阖不答，同样也喝了一口茶，随后拿在手中看了看：“明前龙井……爹你的口味还是没怎么变。”
　　“难为你还记得，我也记得你喜欢喝什么，恁大点孩子，偏偏喜欢喝苦丁，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苏阖放下手中的茶盏，有些出神，良久，还是摇了摇头：“已经不喜欢喝了。”
　　毕竟已经过了，需要用外物的苦来压住心里的苦的时候了……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苏阖微微地笑了一下：“嗯，娘子说我胃不好，所以我现在大多喝红茶，养胃。”
　　“娘子……就是那个医女？”苏瑾麟皱了皱眉，“她不是你的随侍吗？如何就成了你的娘子？”
　　苏阖深吸了口气，虽然之前就做好了准备苏家人一定会刁难于阎玉的准备，但听到“随侍”两个字的时候，苏阖还是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不过出于修养，苏阖还是勉力地克制自己，于是开始疯狂地深呼吸。
　　“爹你别开玩笑了，你儿子我娶了玉娘算是高攀。”苏阖扯出一个笑容，但并不好看，“人家可是江湖上响当当的鬼医。”
　　“那又如何？你堂堂相府的公子何以自甘堕落娶一个医女？说出去也不怕败坏门风？”苏瑾麟的语气有些激动，但很快镇定了下去，咳嗽了一声，苏瑾麟抬眼望着苏阖：“孩子，以前是爹对不起你，但是现在你既然回来了，为父少不得要帮你筹谋一番。听爹一句劝，休掉那个医女，爹给你重新安排一个好亲事，如何？”
　　……
　　苏白指着阎玉怀里的紫荆，目瞪口呆，说话都磕巴了：“不是，你俩这孩子都生下来了，结果你现在才跟我探讨这个嫁不嫁娶不娶的问题？就算女人没必要一辈子困在男人身边，但你这个也太惊世骇俗了吧？”
　　阎玉揩了一把眼角的眼泪，眨了眨眼睛，只觉得眼睛干涩，喉咙也燥的厉害。旁边的唐鹞贴心地给她倒了杯水，阎玉一饮而尽，看着嫩生生的一脸关切的唐鹞，阎玉感觉又想哭了。
　　用力眨了眨眼睛，将泪意憋回去，阎玉将紫荆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像是汲取了一些微弱的力量一般，尽管声音有些喑哑，还带着浓浓的鼻音，不过总算愿意开口说话了。
　　“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应该去做那一台换心手术……”


第239章 前途
　　时间倒回一个时辰前。
　　当那个永宁侯府的丫鬟说苏丞相的夫人想要见她的时候，阎玉脑袋里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么狗血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在了我身上。”
　　作为曾经有过一段婚姻的女子，阎玉对于“婆家”这种东西的感观实在说不上很好。说到底，这个世上大多数女子能够忍受婆家，无非就是两个原因，一是因为要穿衣吃饭，二是因为爱枕边这个男人。
　　阎玉显然是属于第二种，作为鬼医，她的人脉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钱也自然不会少——她自然是谨遵祖师爷教诲，不会多收钱的，遇到穷苦人家自己贴的钱也不少。但架不住名声太响，偏生“鬼医”二字又给人一种奇诡古怪的感觉，便总有人抬着金子来请她治病，生怕她不治。而那些疑难杂症她也真治得好，这种钱就属于不收白不收的类型了——她可是还要养两个孩子的。
　　所以苏阖说自己娶阎玉是“高攀”了，何止高攀，他有一阵子简直是在吃软饭——因为俸禄全塞给阳关了，所以一家全靠老婆养着，而阎玉还真就养得起。
　　但阎玉心中却总有一块心病，那就是秋生秋绫的前途。作为她的孩子，秋生和秋绫都是极有天赋的，医术虽说不得有多么精湛，但秋生主外伤秋绫主内伤，两人配合也治好了不少人。但偏生，偌大的南唐，就是没有一个医馆要他们。问题，就出在阎玉十几年前做的那场换心手术上。
　　橘杏谷虽然比不过具有数百年历史的玉虚宫，但是底蕴仍旧是十分丰厚的。作为江湖上唯一一个聚集了大量医者的门派，橘杏谷的武功也许不是最出挑的，然而人脉一定是最广的。
　　不过物有两面，中山狼的故事也算是经久流传，治好了病人结果人家反过来伤害大夫的事情比比皆是，若是一不小心治的不好更是会麻烦缠身。于是橘杏谷有一套非常严苛的行医流程，虽然不能约束病人，但是医者却总能小心小心再小心，凡是橘杏谷中弟子——不管是拜的还是生的——都要经历重重考核，最后拿到一块证明身份的腰牌，才能拥有行医的资格，而且延医请药都自有一套流程，不可逾矩。
　　不过具体情况阎玉也不太清楚，虽然她也算是橘杏谷中人，但总觉得橘杏谷中人过于谨慎，救人还要分个三六九等，等病人祖宗三代摸清了尸体都凉透了，这世上哪儿来这么多狼啊。
　　毕竟是外姓人，所以阎玉和橘杏谷都没把对方当回事，阎玉自己做游方郎中赚钱养孩子。最开始离开韩家的时候也曾经寻求过橘杏谷的庇护，橘杏谷也同意了。阎玉和两个孩子曾经住过的小山谷，其实就在橘杏谷附近。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阎玉做完换心手术后。那对张氏兄弟之所以会从山道上滚落下来，不是因为他们要上山，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向橘杏谷求医，结果被拒绝了之后，哥哥心灰意冷，这才一脚踩空跌下山崖。手术成功后，恢复清醒的弟弟告诉阎玉，当初橘杏谷的人直接对他哥哥说“没救了，去准备后事吧。”
　　哥哥还想求那些大夫试一试救救弟弟的心疾，却被一个年轻的大夫不耐烦地打断，雨幕中的声音刺耳：“你带着一个马上就要死的人来找我们，这不是存心让橘杏谷的名声抹黑么！”
　　而后就是阎玉捡到兄弟两个，将哥哥的心脏换给了弟弟。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橘杏谷全谷震动，更是有不少原本不甚搭理她的大夫纷纷跑来向她请教。在那段时间的杏林，阎玉也算是个风云人物。直到现在，在一些擅长治疗外伤的郎中心里，阎玉依旧是外伤手术的神。
　　飘飘然了一阵子之后，阎玉突然清醒过来，自己只是一个外姓人，还是一个女子，贸贸然抢了那些极看重面子的大夫的风头，怕是不好。于是连夜带着两个孩子搬离了橘杏谷。
　　但尽管如此，橘杏谷的那些老家伙们还是煞有介事地治了阎玉一个“危险行医”的罪名，不仅夺了她行医资格的腰牌，更是直接将她逐出了橘杏谷。
　　原本阎玉不把这当一回事的，反正她娘早死了，跟橘杏谷的联系也断得差不多了。但当秋生接二连三寻找医馆坐堂被拒绝之后，阎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报复来了。
　　虽然橘杏谷只能约束橘杏谷众人，对其他的郎中是不具有约束能力的。但毕竟势力影响摆在这里，只要有一个橘杏谷众人发话，不能让阎玉的孩子拿到行医资格，那些小医馆莫敢不从？
　　见到苏阖的嫡母的时候，阎玉很是吃了一惊。她虽然知道苏阖的嫡母姓林，但却没想到，她真的是橘杏谷中人，而且，还是她的故人。
　　已是半百的年纪，但苏夫人看起来依旧十分年轻，像是只有三十几岁的样子，肤白胜雪，眉眼弯弯，看起来很是慈和。头戴双凤衔珠鎏金步摇，耳边坠着一绺羊脂嵌银牡丹耳饰，身着绛紫色流云百福图案宫缎制成的曳地长裙，举手投足间俱是十分优雅贵气。
　　不知道为什么，阎玉莫名地就有些畏惧这样的人，明明她的脸上还带着微笑，说话的语气也很和蔼可亲，但站在她面前，莫名就会有一种人格和学识都被鄙视了的感觉……
　　虽然按照血缘来说，阎玉和苏夫人委实算不得真正的亲戚，但阎玉仍旧应当唤苏夫人一声“姨母”。她站起身来，给苏夫人看座，并吩咐丫鬟们给她倒茶，随后才再次落座：“姨母此番前来，可是找我有事？”
　　苏夫人抿了一口茶，点了点头，倒是不急着开口，只是慢慢地唠着家常：“说起来，我跟你母亲也是熟识，你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没想到啊，已经过了那么些年了，当年的小丫头已经成为几个孩子的母亲了。”
　　“您见笑了。”阎玉笑了笑，抱紧了怀中的紫荆。她其实不是很想见橘杏谷中人的，但苏夫人不一样。当初那个拒绝张家兄弟就医的人是他的一个表哥，而这位表哥的父亲对于自己跟韩家的和离一直颇有微词，总觉得自己“玷污门楣”，哪怕是林白崇（橘杏谷主）答应了给自己和孩子一定庇护，这位表叔对自己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救活了张家兄弟后，自己的这位表哥很受打击，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爹因此没少想找自己麻烦，都被这位姨母看在自己母亲的面上给拦了下来，所以阎玉很承苏夫人的情。
　　正想着，刚刚好不容易被阎玉哄睡着的紫荆又醒了，不过倒是没哭，在阎玉紧张兮兮的目光下伸手，抓住了阎玉的一绺头发，裂开没牙的小嘴无声地笑。
　　婴儿的笑容是最能调动人的情绪的，上一刻阎玉还在心绪复杂，下一刻就跟着女儿一起傻笑。苏夫人也凑过来，就见苏紫荆一双漂亮的眼睛盛着夕阳的余晖，仿佛是金色的一样，带着对于这个世界的好奇和向往，直直地望着苏夫人。
　　“她叫什么？”苏夫人不禁问道。
　　“叫紫荆。”阎玉转头看向苏夫人，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苏紫荆。”
　　“是吗……紫荆，真是个好名字。”苏夫人重新坐了回去，一只手轻轻地托着下巴，突然开口，“一个人养孩子……一定很辛苦吧。”
　　“尤其是，在你没有橘杏谷的行医资格腰牌的情况下。”
　　阎玉抬眼，坐直了身体：“您什么意思？”
　　“当个走方郎中，有一笔没一笔的挣些药钱，还会被人当成卖假药的骗子。秋生秋绫现在一定不是很好过吧，自己的母亲生了孩子，他们却连养活妹妹都做不到。虽然你们现在托身于永宁侯府，但永宁侯毕竟是个外姓人，一旦翻脸，你们母子四人可就无家可归了。”苏夫人的语气逐渐失去温度，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已经是一片冰凉，大夏天的，阎玉竟然打了个冷战。
　　不过阎玉毕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沉默了一会，她突然笑了一声：“这不是还有我相公么，赚钱养孩子这种事情不都是男人的活吗？”
　　苏夫人却是皱了皱眉，端起茶的手举起又放下，像是不想再拖塌下去，略想了想如何措辞，便开了口：“我是女人，若不是阿阖身上的事情，我也无意去难为你，但阿阖毕竟是苏家的人，他得守苏家的规矩。我们苏家虽算不上什么豪门大户，但有些事情不能做的还是不能做。”
　　“阿阖可以娶一个娘家官位比他的兄长低一点的女子，可以娶一个身家清白的平民女子，甚至可以终生不娶，但是我们苏家，没有给别的女人进我们家门的先例。”
　　“你，应该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阎玉深吸一口气，努力保持面上的微笑使自己不在婆母面前失礼：“可是据我所知，早在十五年前，阿阖应该就跟苏家没有关系了。”毕竟是你们残忍地抛弃了他。
　　“这些跟你都没有关系。这个孩子我们可以带走，减轻你的负担，你若是实在想要，留给你也没有关系，但你必须离开苏阖。”苏夫人的声音依旧十分平静，仿佛不是在交流，而是在单方面的陈述一个事实。
　　“与此相对的，我可以让谷主发还你的行医资格腰牌，并且为你作保，各大医馆都会有你的一席之地，你若是想要当御医甚至不用通过初试，你会成为南唐最富盛名的女大夫，这本也是你应得的。”
　　“当然了，你有的，你的儿女也会有。他们只有十八岁，本该有更加光明的未来。”
　　“我相信，应该不会有一个母亲，会拿自己孩子的前途开玩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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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去哪儿？”苏瑾麟看着苏阖离开的背影，有些不悦。
　　苏阖倒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甚至还笑了笑：“嗯……喝完茶了，回家啊？”
　　“你还想回哪里去？你的家在苏府！还是你还想去永宁侯府，找那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别人家的女人？”毕竟常年身居高位，虽然刚才尽量心平气和和蔼可亲地跟苏阖聊天，但只要一遭遇不顺，苏瑾麟的脾气就有些压不住了。
　　“好像不对……是四个来的，还有个泡泡！还有阳关！”喝了几壶明前龙井之后，苏阖总觉得舌头干干的，便抬手叫了一坛子桃花酒，继续跟苏瑾麟对饮。
　　不过苏阖虽然爱喝酒，但是酒量确实不太行，桃花酒味甘却性烈，半坛子下肚，苏阖就有些亢奋，说话胡胡咧咧，还跟着小孩儿似的扳起了手指。
　　“我跟我娘子……有四个孩子哦！爹，是不是跟你很像啊……”
　　顿了一下，苏阖放下手指，双眸微闭，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来，映着他的一袭青衫，仿佛一支生机勃勃的翠竹：“但是，每一个孩子我都会好好照顾的，我不会让他们无家可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