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陆朝风请人画的?”阳关静静地端详了好久自己的母亲,良久转头问道。
陆霁翻了个白眼:“怎么可能,这是他自己画的,这个占有欲那么强的老男人怎么可能容许别人画他的老婆,这画画了将近十年呢,画废了几百张都是有的。”
“……”阳关竟一下子无法反驳,那自己的画就是请别人画的?老婆和儿子的待遇相差那么大的吗?
“再给你看点更肉麻的。”陆霁对着阳关招了招手,来到另一边的墙上,敲了两下,又在什么地方轻轻一拍,随后出现了个暗格来。陆霁用手把门抠开,却见暗格内整整齐齐地码了好几摞书信,暗格很深,看样子,大概有三四百封的样子。
阳关还没来得及问这里是什么,陆霁就随手拿了一封递给阳关。阳关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没有封口的信封,抽出了一张信纸来。
“玉壶吾爱”
“近日连番下雨,心情甚是不好,唯一使人畅怀的只有昏迷多日的霄儿终于清醒,然观之神色依旧恹恹,似是在为霁儿之事自责。”
“霁儿受伤后,霄儿又经此打击,我心痛尤甚。我陆朝风自觉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却不想孩子们接连伤痛,令人不得不思之所谓报应之事。”
“今日看到一僧化缘,神色疲惫,便请了他吃了一顿茶,那僧对我三稽首,我不明含义,再问却不知所踪。或许,我该向圣上具表陈情,解甲归田,又或许遁入空门以伴青灯古佛,消除我身上杀孽,换得你平安归来?”
“复又想想,还是亲自去找你最为妥当。若你已身处阿鼻地狱,便在那边稍等片刻,我过段时间便带着兄弟们杀过去,说不定到那时,你已成为阎王麾下一员猛将,我便也不再做这个将军,只在你身边做个亲兵也好。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我将永远在你身边,可好?”
“陆朝风 字”
落款是在两天前,信很短,陆朝风的语气也很平淡,就像是老夫老妻之间因为家长里短的事情相互告知一下,征求一下对方的看法似的。但这一切的前提是,玉壶还在。
十五年了,他们已经十五年没见过了。
“每过半个月,父亲就会给母亲写一封信,放在这边。一开始他还瞒着我不让我看,后来就随便我了,但是信还是继续写,有时候我也会给母亲写信,跟父亲的信夹在一起,想着什么时候母亲回来了,她看到这些信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父亲早些年就有辞官的心思,但是为了手里有权有人,能够派人出去找母亲,他硬生生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十年。我们一直相信有一天母亲会回来,但是信写得越多,我和父亲其实就越清楚,母亲也许……不会回来了。”
“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阳关伸着手,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陆霁,只能深深地叹息。陆霁上前一步,抱住了阳关。
阳关也不动,任凭他抱着,只是不住地转脸看向另一边墙上的玉壶的画像。
玉壶依旧是神气活现的模样,带着笑意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兄弟俩。画像真的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能够凝驻时光,仿佛岁月从来不曾老去。让人好像真的觉得,经历了十五年无望的等待后,也依旧不会绝望。
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母亲?
门外传来轻轻地敲门声,陆霁将头微微地抬起来一点,闷声道:“谁啊?”
“回少爷,永宁侯求见。”
“他来做什么?”陆霁皱了皱眉,随后看向阳关,“来接你的?”
“大概吧。”阳关神色有些漫不经心的。
“请他进来吧。”
“是。”
不出半刻,李异就出现在两人面前,看到阳关后他狠狠松了口气,伸手去拉他:“你怎么跑这来了?明明……身上的伤还没好。”
阳关却没去接,一只手撑着桌子,脸微微偏着,挑着眼尾看他,那眼神看着李异竟然有些心慌慌,就见阳关朱唇轻启:“你早干嘛去了?”
“什么?”李异竟然懵了一下。
“我问你啊,早干嘛去了?为什么我醒来的时候你不在?”阳关拿起桌子上的荔枝塞进嘴里。他的嘴唇上还有浅浅的痂——那是昨天晚上被李异咬出来的。看着阳关殷红的唇包裹着雪白的荔枝,微微探出的小舌灵活地在口腔内游动,最后递出一枚小小的核……李异咽了口口水,莫名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我……”李异死死盯着阳关的唇舌,“我以为……你不想见我……所以我就去了趟大理寺,回来后……才知道你来了这儿。”
“我为什么会不想见你?”阳关将果壳捏扁放在一边,继续慢悠悠地问道,汁水顺着阳关的手腕流进了衣服里。
“因为我……”李异一下子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叹了口气,“因为我弄伤你了。”
“那你是有意的吗?”阳关吃了两个荔枝觉得有些太甜了,扒拉了一下桌子上的果盘,翻出一串葡萄扔进嘴里,冷不防被酸得倒牙,呲着牙问道。
李异被阳关的表情逗乐了,蹲下来仰着头看他:“我不是有意的,但是……我伤了你,这是事实。”
“对不起。”
“所以你是觉得没脸见阳关,所以特意找我来陪着他?”陆霁依旧端着他那杯牛乳混茶,晃了两晃,喝了一口,摇了摇头。这一对笨蛋情侣哦……
今早他看到李异的时候是懵逼的,了解情况后是愤怒的,但是在看到李异那张脸上跟阳关一模一样的表情之后,突然莫名其妙就释怀了。
这两个人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天生一对!总觉得自己会给别人带来困扰,总觉得是自己给爱的人造成伤害,但是当陆霁第一眼看到清醒的阳关时,他就知道,阳关根本不怪他。
李异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却又无法反驳,冷不防被阳关一把揪住耳朵,就见阳关眯着眼睛跟小孩儿似的揪住他耳朵往外扯:“你个笨——蛋——!我要陆霁做什么呀!陆霁又不会问我痛不痛哪里痛!陆霁又不会因为伤到我跟我道歉!你个混蛋!蠢货!”
李异和陆霁呆呆地看着阳关,这是……在撒娇吗?
阳关却依旧不依不饶,另一只手也掐上李异的耳朵,把他的脑袋跟个拨浪鼓似的左右晃:“你小姑姑没有教过你做错事情要跟人赔礼道歉吗?赔礼呢?为什么不陪我?陪我!跟我道歉!笨蛋猪头三李异!”
身体直接被凌空抬起,阳关惊呼一声一把搂住李异的脖子,这才发现自己整个被他圈在怀里,甚至脚都够不着地面,耳边是李异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
“好,我陪你。”
“我陪你一辈子。”
第238章 眼泪
原本说好当天去祭拜卢大夫的,但是现在天色已晚,也不适合去上香,李异上两次香也不吉利,陆霁就提议让阳关睡在陆府,明天兄弟俩一起去看卢大夫。
李异想了想,不情不愿地同意了——虽然阳关刚刚在冲他撒娇,但是方才他一把把他抱起来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阳关全身都僵硬,以及不自觉的抗拒,永宁侯府都是熟人,估计阳关回去也不自在,干脆在外面住一晚还好一些。
虽然是这样想的,但李异还是抱着阳关不肯撒手,阳关也无奈,自从大仇得报之后,李异越来越孩子气了,以前那个沉稳精明心狠手辣喜怒不形于色的李异跑到哪里去啦?快把他还回来!再说了,明明自己才是被欺负的那个好吗?
好不容易把李异连推带抱地弄上了马,阳关和陆霁对视了一眼,俱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作孽啊……
迎着夕阳,李异骑着盗骊溜溜达达地回了永宁侯府,然而却没闻到往常都会有的饭菜香,不禁有些疑惑,也有些担忧,担忧者不是其他,正是阎玉。
阎玉作为一个医者,向来是最为养生的一个人,三十多年了,这位吃饭从来都是掐着点儿的,晚一刻钟都不行。现在都快酉时末了,府里居然冷冷清清的连个热饭热菜都没摆,这让李异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
于是,李异在北房自带的小花园里,找到了一边哄着苏紫荆一边哭的阎玉。
在李异的印象里,阎玉是温柔的,是平和的,是慈爱的,有时候会有些暴躁,有时候也会耍些小心机,但总的来说,她是一个坚强又乐观的女性。带着两个孩子安稳地生活十几年不是所有人都能办到的,偶尔,她也会有被生活折磨得哽咽难言的时候——
但李异从未见到,阎玉哭得那么伤心过。
“小姑姑,怎么了?”李异第一反应是孩子出了什么事,可是紫荆依旧在“啵”“啵”地吐着泡泡,看着健康的很。
阎玉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是不说话,只是抱着紫荆哭,哭得李异都慌了。那可是阎玉!给人剖心挖肚都一声不吭的阎玉!这是天要塌了还是地要陷了值得她哭成这样?
“小姑姑你先别哭了,有什么事儿你先跟我说说?”李异被阎玉哭得头皮发麻,劝道。
可是阎玉依旧一言不发,仍然在一抽一抽地哭,李异劝了好几声都毫无效果。
抓了抓头发,李异转身出了院门,随便看见一个人就抓过来问道:“苏先生呢?怎么还没回来?”
周澄澄正好路过,就被抓了个正着,被李异揪住衣领子直翻白眼:“我怎么知道啊,一直没看到他人。”
“赶紧派人出去找找,再不回来我小姑姑要水漫金山了。”李异一挥手,语气暴躁。
周澄澄倒是有些好奇:“阎先生怎么了?”
李异罕见地极为烦躁:“不知道!一直在哭,问她怎么了也不说!”
“我让阿鹞去问问吧。”周澄澄摇了摇头,整了整衣服,去唐门接回唐鹞。过了一盏茶的事件之后,李异就见唐鹞蹦蹦跶跶地跑去了阎玉的院子里。
然而过了不久,唐鹞垂头丧气地出来了,摊了摊手,那意思,什么都没问出来。
就在一院子的人正在为哭泣的阎玉犯愁的时候,却听一个有些陌生的女声传来:“你们好吵,能安静一点吗?”
众人愣了一下,一时间都没想起来是谁,都回头看,就见苏白手里拿着本书,半个身子探出屋外,皱着眉看他们。
苏白虽然在永宁侯府住了挺久了,但平时深居简出,除了青鳞基本不跟别的小辈儿说话,周澄澄虽然拜了她当干娘,但实际上也没跟她说过几句话,昨晚上喝醉了倒是挺话痨,但毕竟没功夫,身体也不是很强健,醉了一宿睡了一天,到现在才悠悠转醒,看着还有点起床气。
“额……干娘……”周澄澄有点舌头打结,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怕这个曾经的七王妃。
李异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苏姨您来的正好,快劝劝我小姑姑吧,我怕她哭伤了身子,有什么难事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解决不了吗?”
苏白蹙了蹙眉头,回到房间把手里的书放下,理了理雪白的袖口:“行吧,我去帮你问问。不过如果我猜的不错,估计跟我那笨蛋弟弟脱不开关系,现在这个时辰国子监肯定下衙了,他怎么还没回来,赶紧着人出去找找。”
“行,我找几个兄弟去找找看。”周澄澄应了一声,出去了,苏白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慢慢踱去了阎玉的院子里。
也许是哭累了,阎玉愣愣地坐在石头桌子上发呆,眼眶通红,鼻子时不时地抽一下。泡泡抓住她的一根手指含在嘴里,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弟妹,这是怎么了?”苏白也是有些惊讶。她跟这个弟妹接触不多,但是在她的印象里,这个爱笑明艳的女子可比阴沉冷漠的自己讨喜多了。若她是男子,定也只会让她展露更多的笑颜,再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的。
阎玉抬头,看到是苏白,恍惚了一下,良久张嘴哑哑地喊了一声:“姐姐……”
“哎。”其实苏白生辰就比阎玉早了几天,不过萝卜长在辈儿上了,这一声“姐姐”苏白很坦然地接受了。
“我可能……不能嫁给阿阖了……”
“哈?”
那么苏阖现在究竟在哪里呢?一个时辰前,他处理完了在国子监的工作,永宁侯府一顶不起眼的小轿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犹豫了一会,苏阖还是坐了进去,此时正是酷暑,就算是傍晚也是酷热难耐,但是小轿内却是凉意逼人。虽然外表看着灰扑扑的,但实际上整顶轿子都是用上好的灰绡制成的,隔热还透光,座椅旁的脚踏整整齐齐放着一摞书,苏阖随手翻了翻,发现什么类型的书都有,其中竟有不少孤本。
苏阖一手拿着书,一边闲适地舒了口气。尽管心中还在恼李异伤了阳关,但是这小子的确会做人……哼。
然而轿夫没走了两里路,就停了下来,苏阖有些疑惑,却听外面轿夫犹疑的声音:“苏先生?”
苏阖皱了皱眉,伸手一挑车帘,却见一个穿着黑色绣着金色百福图样锦袍的男人背着手背着身站在他身前,因为弓着身探出车外,所以从苏阖的角度来看,这个人显得格外高大,竟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幼时的他,曾经一次又一次的追寻过这个背影,直到和这个背影一般高,一般强壮,但是最终,这个人也没有回头看过自己一眼……
苏阖站直了身体,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开口喊了一句:“父亲。”
“阿阖。”那个人转过身来,儒雅微须的面孔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神色,脸色却有些苍白,看起来之前的伤还没好。也难怪,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阳关那样的恢复能力,苏瑾麟上了些年纪,好的更是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