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子韫深呼吸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他怕自己再说话,会忍不住抬起剑来,给对方刺伤十剑八剑。
这样的谬论,他是听也没听。
“好心并没有错,错的是将好心利用来做坏事的人。”肖尧说道,“可人并不是无时无刻都能理智看待所有事情的,人总有自己偏颇的情感,以及想法。龙兄只是,希望青岚的好心,不要被利用去做了坏事。”
“可坏人要做坏事,能拦住吗?”青岚还是不明白,“就算不是我,难道他不会利用其他人吗?都是被连累的人,因为我平平安安,所以你们觉得我错了?”
肖尧摇头:“不是因为你平安,是因为你对无辜的百姓遭遇,过于轻描淡写,似是毫不在意。”
“哦。”青岚老实道,“我不明白。”
肖尧温声道:“我想请教青岚一个问题。”
“你说。”相比其他人,青岚更愿意听肖尧说话。
这个人说话不带刺,听着舒服一点。
肖尧便道:“你知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可以让这些药人安静下来?”
“知道啊。”青岚漫不经心地转着自己的笛子,“杀了我,我死了,他们就会安静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你们若是能将他们全部推进这城中央的熔岩池子里面,他们就会从这世间彻底消失。”
“怎么样,你想杀了我吗?”
龙子韫的长剑,再次出鞘。
灵力震荡,将青岚垂下来的长发拂到背后去。
青岚却看也不看龙子韫一眼,只是盯着肖尧。
肖尧没有回答,只是问:“只会安静一个时辰吗?”
“对。”青岚毫无保留道,“一个时辰之后,他们就会失去控制,要啃咬我的尸首。”
“如果他们把我吃了,就会变成会动脑筋的药人。”
“所以,在杀我之前,你们要想好,怎么将我的尸体毁掉。”
“我不是人,火烧不死我,熔岩只能将我皮肉侵去,我的骨头,是永世不腐的。”
舒无涯嘀咕道:“那你不如直接说,杀你没有半点好处。”
“我不知道你们杀我有没有好处啊。”青岚顺了顺缠着脖子的发丝,眼眸还是毫无波动,“我不懂这些。”
他似乎对自己的生命,对任何人的生命,都没有半点珍惜的意思。
又或者说,他对这世间一切,都没有任何要珍惜的想法。
无情,该是这样的。
那些带着狠厉和报复的所谓无情,其实算不上无情,只是他们的情,腐烂、坏到了极致。
青岚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让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寒气从脊骨深处冒出来,朝脑子钻去。
“你们害怕我。”青岚在阐述事实,“只有你们不怕我。”
他的眼睛,看的是肖尧和颜容与。
“前……青岚就像是你自己手中的笛子一样。”肖尧说道,“笛子可以吹出令人心情愉快的曲子,也能吹出控制药人做坏事的曲子。可它到底是好还是坏,就要看拿着笛子的人,想要做什么了。”
笛子本身,哪里会懂这些事情。
“啊——”青岚似乎有点明白了,他夹着眉毛,“那我不要做笛子。”
肖尧还是没放弃从对方嘴里套话:“那你还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这些药人吗?”
青岚点头:“我知道。你帮我破阵,我出去了,再告诉了。”
“不可。”龙子韫向前两步。
舒无涯也忍不住道:“怀远兄,小心他骗你。”
“怀远?”青岚偏了偏头,“你的名字?”
他半点也不在意别人对他的防备。
肖尧点头,温和道:“没错,这是我的名字。”
“那怀远小孩,你要帮我破阵吗?”青岚撑着腮帮子,眼睛动也不动地看着肖尧。
肖尧点头:“我帮你,那你帮我对付药人。”
“好啊。”青岚答应得异常爽快。
龙子韫咬牙道:“肖兄!”
舒无涯也忍不住道:“怀远兄!”
“如果出了任何问题,我和他同归于尽,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肖尧如是说。
对一个心思至纯的人,肖尧知道,任何言不由衷的话,都能被识破。
若是将自己的担忧坦诚说出,对方反而更容易相信你。
心理,是一种很奇妙的共鸣。
只有共鸣,才能取得信任。
这和成人之间一点心思都能运转百千回,截然不同。
肖尧都这么说了,显然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颜容与只是揣着手,没有任何话说。
他心思并不单纯,也不会相信青岚的话。
可这并不代表,他要阻挠别人的信任。
“你真是特别。”青岚无波的眼神看着肖尧,毫不避讳地阐述一个事实,“像我这样古怪的人,是没有人信的。”
肖尧专心对付着那莲花台,并没有说话。
他将阵法分类拆解,再推导公式,才抽空回了一句:“凡事总有例外的。”
青岚看肖尧一双手飞快,像是极其熟练一般。
“我觉得,可能是你和我一样古怪。”青岚说道,“你身上的气息,很纯净,和我见过的很多人,都不一样。”
“可能是我洗澡不用有花香味的沐浴露?”肖尧将阵法拆掉,随口回道。
青岚听不懂,他也没兴趣,就不问了。
他从莲花台上站起,飘然落到地面上。
原本慢吞吞的药人,像是嗅到了肉味的野兽似的,忽然就扑了上去。
青岚敛了敛身上一袭冰蓝的衣裳,转身朝囚牢外面奔去。
他负手,脚尖交替轻点着,微斜着身体往外去。
那磅礴的灵力,绝对远超这处秘境所有。
肖尧御剑追了上去。
青岚出了囚牢,立在枯枝之上。
晚风将他的衣袖鼓起,像是要凭虚御风而去。
他见人都追上来了,又轻点脚尖,在屋顶上飞起。
肖尧紧追着。
晚风将他蓝色长袍贴着腰腹卷起,衣摆猎猎响。
这一次,肖尧并没有用任何屏障。
他们落在神明府邸上。
阵法有波动,韩弓是第一个知晓的。
他抬眼,看一冰蓝宽袍的男人,从天而降。
圆月落在此人身后。
如谪仙,似神明。
韩弓愣了一瞬间,看向跟在后面的肖尧和颜容与。
这是怎么回事?
青岚看脚下罹难眼神依旧毫无波动。
他只是抬头看月,呢喃了一句。
“那就结束吧。”
第418章 归去
青岚的脚背和长腿绷成一条直线。
冰蓝长袍灌了风,一直鼓起飘摇着,勾出他清瘦的身形。
他闭上了眼,双手逆转画了半圆,掌根并在一处。
手腕轻转,莲花诀从他手心里现出。
灵光大盛,炸裂。
肖尧挥手立下屏障,将自己和颜容与罩住。
青岚的手慢慢朝两边拉开,白光里便冒出了一点金黄的光芒。
与此同时,他眉心裂开了一条小缝,那缝隙发出同样耀眼的金光来。
眉心金光扭转,成了一朵金色的莲,在青岚眉心绽放。
浓郁的灵气,以他为中心,像是潮水一般,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被三重困阵锁在原地的白衣公子,眼眸轻动。
那小子居然将这个人请动了?
看来,他是小觑了对方。
药人似乎感受到了这股灵气,一个劲地朝着神明府邸奔去,连动作都快了不少。
有些药人癫狂到直接撞破房屋,超前奔去。
学子们只能带着普通的老百姓飞到半空,以免被误伤。
青岚睁开眼,看向肖尧:“你看,我没有骗你。我是不骗人的。”
他说过的任何话,都会去做到。
做不到的事情,他便不会答应。
肖尧却眉毛紧缩,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颜容与伸手,将肖尧的手掌握着。
“怀远,往事已逝。”他说道。
他在提醒肖尧,现在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已经成了定局的事情,不必太过伤怀。
“我知道。”肖尧拍了拍颜容与的手,勉强笑了一下。
他只不过……略有伤感罢了。
灵力忽然变成了一个个光点,从青岚身上逃出,朝四面八方逃去。
就像是烟火四散一样,光点拖着灵力的长尾巴,在夜色之中,特别好看。
如同一朵巨大的,用线勾勒出来的莲花。
华光将这片空间,照得如同白昼。
青岚的身形都变得有些虚幻。
“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他看着肖尧道,“如果你要救的人,要捅你一刀,你还会救他吗?”
肖尧实诚道:“要分情况。”
“哦?”青岚不懂。
“如果我要救的,只有一个人,他要向我挥刀,是为了杀我,那我不会救他,如果挥刀是个误会,他把我当成了坏人,那我会尝试说服他;如果我要救的是一群人,里面有人要我死,有人犹豫,有人坚定我是个好人,那不管结局如何,我都会去救。”肖尧道。
“你是个好人。”青岚说道,“但听说好人并不被人喜欢。”
肖尧摇头:“烂好人,我也不喜欢。如果一个有原则的好人,不被喜欢,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做这样的人,不是因为别人喜欢,而是我自己向往、喜欢的。”
世上那么多人,多少人的目光相左。
若是为了别人而活,那他只能做百变星君,要么……就变成橡皮泥,别人怎么喜欢怎么捏。
这两样,他都不喜欢。
青岚眨了下眼睛:“我明白了。”
他手腕翻转,灵力逃散得更厉害了。
“这是在做什么?”商子高有点不明白。
龙子韫倒是猜中了。
可……
他还是有点不相信。
他不信有人会这样去做。
药人狂奔而来,灵力逃散而去。
月色从正中到西斜,街上的药人才算是干净了。
他们全都到了神明府邸里面。
密密匝匝的药人,一个叠着一个,想要踩着同类的身体,朝上攀登,抓住那悬在虚空中的人的衣角。
药人癫狂的姿态,密集的数量,看得人心里发毛。
学子们将老百姓安置好,御剑停在半空中,遥遥看着。
青岚垂下眼眸,看着脚下数不清的人。
“这些人……都是我害死的?”他说出这样的话,语气也没有半点起伏。
比说“吃饭了没”还要稀疏平常。
肖尧说道:“这都是被贪婪的人害死的。那人大概是想要这些人帮助他称霸天下,让所有人俯首称臣,将他奉若神明。”
“神明?”青岚摇头,“神明有什么好的。”
他倒是对肖尧嘴里说的话感兴趣:“你不认为,我也是害人的坏蛋?”
“你并非存心害人。”肖尧实话实说,“可他们,也确实因为你的笛音,变成这样的。”
所以,即便无辜,也要因为这件事情,付出自己的代价。
青岚忽然笑了。
他的笑很淡,只是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如果我下山时候,先见到的是你,说不定我会变成一个好人。”青岚歪头,“如果阿姆没有死得那么快,我应该也能做一个不错的好人。”
起码不是像现在这样,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半点都不明白。
他大概还是不适合做人。
青岚想。
“不过也好。我做错了事情,就由我来偿还,这是应当的。”
他挥着衣袖,将堵在庭院的药人拂开。
药人被灵力震荡,撞上了法阵,又被弹到地上去。
青岚瞄准空隙,往下飞掠去。
肖尧手上一抛,一枚留影石贴着青岚的脚后跟,追了上去。
药人疯狂,仅是一瞬,就争先恐后地钻进那口子去。
赶不上,挤不进的药人,喉咙嘶吼着,直接将地面打穿,跳了进去。
那破坏力,可比腐尸要大多了。
地面忽然之间塌陷。
所谓的神明府邸,那高大的屋宇,轰然倒塌。
大地震颤。
肖尧伸手,将白衣公子连同阵法揪起来,丢到一边去。
白衣公子倒是没想到,这个人居然还会伸手拉他一把。
他的眉毛轻挑。
有意思的人。
缩在阵法里面的老百姓,惶恐地抱紧了自己怀里的亲人。
哭喊声在保护阵法里面回荡着。
他们谁也看不见底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是进了洞里的药人,再也没有出来过。
漫长的等待之后,天边出现了一点模糊的白。
白光逐渐扩大,变得柔和,染了淡红。
金光刺破厚重的灰色云层,落在千疮百孔的大地上。
肖尧收起飞剑,直接御着灵力,落了下去。
熔岩里,还有半具药人的尸体沉浮着,熔岩涌动,没多久,药人就不见了。
在溶洞深处,正中央的位置,一具金色的骨架,盘腿坐着。
如同肖尧初见那人。
端正挺直,不曾弯上分毫。
熔岩溅起,混着金光的岩浆打在骸骨上,不曾有半分折损。
轰隆——
顶上洞穴坍塌,将金色骸骨掩埋。
原来……当初他感应到的力量,便是这具尸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