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段时间里,齐燕白无数次地在私下推敲斟酌过自己应该用什么表情面对陆野,要怎么才能轻描淡写地勾住他的心,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步步为营,极其用心,但现在再回想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些算计就像是流水线上的机械产物,当时看上去精妙无比,可一旦过了时间再回头,就会发现那些东西就如水上波纹一样,过了就过了,压根没法在人心里留下痕迹。
现在回忆起那段暧昧而朦胧的时光,齐燕白记得最清的反而是跟陆野交握的手,画室外斜照进来的日光,还有小区里那条扭曲昏暗的小路。
就是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它们轻而易举地盖过了齐燕白曾经无数次研究琢磨的“美妙巧合”,成为了那段时光中的闪烁荧光。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
齐燕白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吸了口气,莫名地又想起了那个让自己抓心挠肝的“错过”。
如果早知道的话——
他就不该浪费时间想那些无聊的事,齐燕白想。
他那时候就不该走神,而是该把陆野的手攥得更紧一点。
第85章 “你要不教我画画吧?”
荧幕下的进度条还在一刻不停地前进着,幕布上的画也换了一幅又一幅。青年、女人、老者——鲜明的形象一个个从画面中出现又消失,最后都化成了画家笔下的影子。
画家眼里的执念越发深重,简陋的木质小屋好像承载了他所有的欲望和疯狂,镜头扭转间,展台上的模特和画面中的主角交相辉映,昏暗中有种让人分不清现实和画作的错觉。
陆野跟齐燕白在一起后,也或多或少了解了一点艺术领域的事,看过一些画展,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用这种角度去了解一个“画家”,和一幅“作品”。
摄像机就像个游离于现实世界的上帝视角,在展现艺术的同时,也将画家本人的疯狂展现得淋漓尽致。
“你们画家都是这样吗?”陆野突然问:“要想画出好的作品,就得先让自己狂热起来?”
“一部分吧。”齐燕白靠在他怀里,享受着久违的安静,他脑子里空空一片,闲聊似地回答道:“作品本身就是创作和想象的映射,疯狂的人能创造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是因为他们的思维比正常人更加开阔,也能打破框架,画出更多创造性的东西。”
齐燕白说着想了想,说道:“比如——你记不记得我们曾经看过的画展?”
“当然记得。”陆野说。
那是他和齐燕白关系正式发酵的转折,也是开始触碰齐燕白真实内心的开始,陆野没法不记得。
“齐哲的展厅里,有一幅大型油画,叫《冥界之行》。”齐燕白说:“足有两米高,是黑红色调打底的。”
“就是那副花里胡哨,像恐怖片海报一样的?”陆野随口道。
他这个描述莫名其妙地戳中了齐燕白的笑点,齐燕白扑哧一乐,点了下头。
“那幅画的作者你见过。”齐燕白说着顿了顿,说道:“就是Elvis。”
陆野:“……”
陆警官对Elvis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磕了药的神经病身上,直到齐燕白这么说,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个亢奋的一根筋本质上其实是个跟齐燕白水平不相上下的画家。
齐燕白一直跟Elvis不对付,但他也不得不承认,Elvis的疯狂和放纵都是他创作的底气,他永远能以最饱满的情绪应对作品——无论是亢奋还是消极,他的风格总是大开大合,有种近乎扭曲的绚烂。
“还有你曾经看过的那幅白玫瑰。”齐燕白说:“那是我名义上的姐姐画的。”
反正在陆野面前已经没什么秘密了,所以再谈起齐家人的时候,齐燕白显得相当淡定,他就着音响里沙沙的背景音,语气听起来自然又平和。
“她跟我们也不一样,她从来不理任何人,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大多数时候都关在房门里,画自己的画。”齐燕白说。
“不觉得无聊?”陆野问。
“不觉得。”齐燕白说:“她的精神世界比我们都丰富,她不理我们,是因为她有更加绚烂多彩的虚拟世界——她的想象力足够支撑她活着,她不需要从现实里寻找慰藉。”
别说,这也算是一种天赋,陆野想,果然能在齐家那个屋檐下生活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狠人。
电影已经近乎走到尾声,走投无路的赌徒已经得到释放,镜头语言逐渐变得紧张而压抑,好像在无声地昭示着最后的高潮。
齐燕白的眼神落在屏幕上,但注意力却不在电影上,他摸了摸陆野微凉的指尖,忽然笑了笑。
“我小时候一直很努力地学画画,然后跟那些人争夺齐哲的宠爱、资源,还有钱。”齐燕白说:“我最开始没觉得这有什么难,但这种争夺随着我越长越大,就变得越加吃力。”
“齐哲那时候总是说我的作品匠气,没有灵性,过于克制以至于显得死板。”齐燕白说:“我最开始总是不明白,于是辗转反侧,甚至生出心魔——但后来才一点点清楚,他说的是对的。”
天生的画家要么极致专注,要么彻底疯狂,而他两边都是半桶水,既做不到全心全意地画画,也没法放纵自己彻底发疯。
“我没有艺术家的天赋,所以我的灵感注定会枯竭。”齐燕白说:“我的创作生涯本该在那一天之后就彻底结束,只是后来遇见了你,我才重新拥有绘画的能力。”
这听起来太像一句含蓄的表白了,陆野心尖一软,只觉得这句话比齐燕白曾经说过的无数次剖白都更具有杀伤力。
“也不是。”陆野侧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我不觉得你比他们差,只是你跟他们需要的东西不一样。”
或许艺术家总是跟普通人不一样,他们总是需要什么来作为创作养料,比如Elvis需要疯狂、齐燕白名义上的姐姐需要一个不受打扰的幻想世界,而齐燕白需要爱。
他需要温暖,需要爱,需要世上一切美好而宽容的东西,而这些东西齐哲给不了他,Ashley也给不了他,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等待着灵感的干涸,直到遇见一个愿意滋养他的人。
荧幕上的电影终于走到尽头,所有的灵感和创作最后都化为一把锋利的尖刀,赌徒的狂妄葬送了自己,却在画布上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没过审的录刻电影没有片尾的致谢部分,进度条走到最后一幕时,画面突兀地定格在原地,屏幕上下的两条进度条同时弹出来,就像是框住了一幅定格的油画。
电影结束得太过仓促,齐燕白还有点没反应过来,陆野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几秒,突然收回了搂着齐燕白的那条手臂,顺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转头向客厅的另一边走去。
“野哥?”齐燕白吓了一跳,连忙叫住他:“你去哪?”
“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艺术家的心是不能见人的。”陆野停下脚步,转过头朝他挑了挑眉,意有所指地说:“但如果我现在说想看,你说‘艺术家’会同意吗?”
齐燕白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半真半假,大多是为了撩拨陆野,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他吸引到这个地步。现在别说看看“艺术家的心”,就算真的让齐燕白把自己整个剖白给陆野看,他估计也没什么怨言。
齐燕白的画室里挂了不少作品,为了更好地保存这些画,画室没装高倍率的照明灯,只留了一盏画展专用的顶灯用来照明。
齐燕白跟在陆野身后进了画室,然后拍开墙上的开关,把几盏不起眼的射灯一起打开,将整个画室彻底照亮。
这间画室陆野已经来过一次,但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还是被满屋挂着的“自己”震撼到了。
几十张油画挂在屋里,乍一看视觉效果极其有冲击性,陆野随意地在一副作品前站定,伸手摩挲了一下凹凸不平的干涸颜料,看着画中人锋利而英俊的侧脸,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
上次误闯画室的时候,陆野正在气头上,除了正中间那副作品之外,其他的也没仔细看,这次他秉承着一副平常心走进来好好欣赏,才发现那些画虽然角度各异,装扮背景各不相同,但大多都是背影或者侧脸,很少有完全正面的角度出现。
那些画栩栩如生,轮廓眼神无一不精,就像是画家曾经无数次地在这样刁钻的角度偷看过画中人,然后在心里不知道描摹了多少次,才能画出这样精妙的人像。
原来他就是这么看我的吗?陆野想。
用这种刁钻的,小心的,近乎仰望的态度看着他。
不过好在画室里的画都是按照时间排布的,陆野看了一会儿,发现齐燕白的作品大多都集中在他们恋爱之前,恋爱之后的作品数量不多,但也不再是单一的侧影视角,而是会渐渐出现正面的形象,就像是齐燕白已经会放下戒心,慢慢地走到他面前来。
“这些画你画了多久?”陆野随口问。
“没多久。”齐燕白靠在门边笑了笑,说道:“野哥,你不知道你有多吸引人。我每次画你,都觉得有源源不断的灵感。”
说话间,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敲门声,齐燕白最开始还以为敲的是自己的门,但紧接着辨认了一下才发现,那人敲的是对面那间的房门。
齐燕白画室的这间房是开发商赠送的面积,原本是个杂物间,靠近电梯和走廊,墙面隔音不是很好,安静时,总能隐约地听见走廊里的声音。
外面的敲门声急促而密集,一下一下地,似乎都敲在了齐燕白的心上。
齐燕白心头一跳,突然浮现出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他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墙面的方向,整个心都像是被吊在了半空,摇摇欲坠地往下沉。
对面那间房自从陆野搬走后就再没有人住过,至今在物业还挂着出租的条子,对方这么锲而不舍地敲门,只能是来找陆野的。
陆野“失踪”的时间也够久了,在这之间,齐燕白一直有意地去回避“以后”的话题,但这声呼喊就像一把尖刀,霎时间刺破了现在勉强维持的虚假和平,将他扯进了现实的境地里。
陆野是会有人找的,齐燕白想,他随时随地有可能被人发现失踪,从而逃出这个小小的屋檐下。
就像是在回应齐燕白的猜测,外面的敲门声停顿了一秒,但很快又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喊了两声陆野的名字。
陆野也听见了这声呼喊,但他睫毛颤了颤,却只是专注地盯着手里的画,看起来一点反应都没有。
倒是齐燕白的心猛然紧张起来,整个人都像是进入了应激状态,他心跳飞速加快,下意识往墙边挪了几步,像是想要试图挡住陆野的视线。
“燕白。”
但陆野很快就神色自然地叫住了他,他就像是压根没听见走廊里有人在喊他一样,随手把一幅画放回了原位,用一种“今晚吃什么”的平淡语气说道:“闲着也是闲着,你要不教我画画吧?”
第86章 “你不会突然离开我的,对吧。”
陆野原本没想这么快把“离开”的事提上日程。
——他伤还没好,警局这段时间里又有新的实习生补充警力,再加上最近恰好也没什么长假节日之类的大日子,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怎么看都很适合给他留出一段空余的时间来处理自己的私人问题。
但走廊里突然出现的敲门声却打乱了他的计划,陆野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心里突然警醒了起来。
陆野刚刚虽然没听出外面敲门的人是谁,但他工作性质特殊,突发状况也多,哪怕是在伤病休假期,也随时有被调岗回去值班的可能性。
虽说他请假的时候跟局里打了招呼,说可能会离开本市一段时间,但也保不齐分局那边临时有大型活动安排,人手调配不开,所以才急急忙忙地过来找他。
这段时间里,陆野没跟外界联系过,也没拿到过自己的手机。齐燕白对他联系外界这件事很敏感,所以陆野一直不知道这十来天里外界有没有人尝试联系过他,如果有,他也没法确定齐燕白是怎么处理的。
突然出现的意外情况给他提了个醒,陆野垂着眼琢磨了一会儿,也觉得他“失踪”的时间确实有点久了。
之前为了让齐燕白放下戒心,逼他跟自己摊牌,陆野曾经假借陆明明的口诓骗他,说自己已经从警局辞职,很快就要调到别的地方,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这个城市里。
这个借口对齐燕白而言确实是一剂最简单有效的良药,但问题在于,他信了这件事,真以为陆野“孤立无援”,行事就会没了顾忌,在应对外界的时候也容易出纰漏。
一次两次尚可以应付,但陆野“失踪”的时间越长,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也就越多。
或许他确实该走了,陆野想。
最近齐燕白的状态很稳定,陆野想了想,也觉得是时候在节外生枝之前解决这件事了。
陆野心里做了决定,但面上依旧淡淡的,看不出什么,他神色自然地拉住齐燕白的手,领着他走出画室,顺手带上了身后的房门。
齐燕白似乎没想到陆野会放着这么好的“求救”机会不要,他神色晦暗不明地回头看了一眼画室的方向,又谨慎地打量了一眼陆野的神色,像是在判定陆野到底是真的不在乎外面的人,还是只是想降低他的戒心,再伺机跟外面求救。
陆野只当没看见他警惕的眼神,自顾自地坐在客厅的画架跟前,左右端详了一会儿上面的半成品,单手往画架上钉了一张新的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