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海里像是一片空白,但又似乎有什么正在无声无息地生根发芽,坚韧纤细的根系扎根在他心底的沃土之中,正在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个瞬间。
过了不知道多久,走廊里最后一盏声控灯也因为长时间的安静沉寂下去,齐燕白眼前的光源猛然消失,他才像是从那种雕塑一样的木然状态里脱身出来,垂着眼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他手上的伤口浅且窄,这么会儿功夫里已经不再渗血,但齐燕白想了想,还是撕开了陆野给他的那张创可贴,将其仔仔细细地贴在了自己的伤口上。
然后他转过身,关上房门,走回了客厅开了灯,顺手把兜里的美工刀丢在了茶几上。
原本的那副风景画还挂在画架上,但齐燕白看都没看一眼,就随手扯下那副自己已经磨了足有半个月的作品,将其随意地撕成几块扔在地上,转而往画架上钉了一张空白的画纸。
他心里忽而有一种冲动,催促着他做些什么,来留住此时此刻他心里那种复杂而难以言说的感觉。
于是齐燕白从笔筒里抽出了一支铅笔,在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五年了,其实他一直都被困在一句“匠气太重,不知所谓”里无法挣脱。
这句话就像是魔咒似的,蛰伏在他脑海的最深处,以至于他每次提起笔,这句话都要从他内心深处冒出来,无孔不入地钻进他每一丝神经里。
所以齐燕白已经很久没能顺利畅快地完成一幅作品了,他总是像今天这样,大部分时间都看着画布发呆,哪怕强迫自己落笔,也总是觉得作品处处都是缺陷,无法让他满意。
他无数次想尝试着改变现状,但越想脱离那个评价,面前的画就越死板,到最后线条混乱,色彩生硬,甚至连最初的底稿看起来都俗不可耐,一无是处。
到后来,他别说画出一幅完整的作品,甚至连速写都很难一气呵成地画完,以至于现在只能就职于培训机构,教那些低年级的孩子们画些苹果和石膏块。
但奇怪的是,今天齐燕白居然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落笔的顺畅,铅笔的笔尖在画纸上沙沙作响,只短短半个小时,就在空白的画纸上描摹出了一个眉目俊朗的男人。
画上的陆野站在狭长的走廊里,他微微停住脚步,却并没有转身,只是转过头来看向身后,明亮的高光从他斜上方倾泻而下,在他身侧烙下清晰的光影界限。
这幅画明明只有黑白两色,但神态动作无一不灵,尤其是那双眼睛极尽神采,视线望过来的时候,就像是能透过这张薄薄的画纸跟面前之人对视似的。
齐燕白手下不停,他飞速地画完最后一笔,然后把铅笔往旁边一扔,忽然退后一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终于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畅快,就像是压抑在他心里的那种焦虑和烦躁一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如洪水开闸般倾泻而出,让他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齐燕白伸手摸了摸面前这张速写,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太美了,齐燕白想。
他很久没画过这么畅快的画了,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抬笔的时候甚至反常地没想起那句困扰他多年的评价,只记得刚刚在走廊里,陆野转过头来看他的那一眼。
齐燕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一面这样印象深刻,也不明白陆野身上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轻而易举地压下他的梦魇,但他不讨厌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喜,也并不在意自己已经被陌生人勾起了太多危险的好奇心。
反正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齐燕白想,既然陆野出现在此时此刻,那就说明他就是来替他打破困境的那个人。
这是上天给他的指引,是命运赐予他的礼物。
与此同时,双子公寓B座楼下,陆野按下了对讲机,正想说话,却忽然毫无来由地打了个冷战,偏头打了个喷嚏。
“怎么?”落后他一步的李志文笑道:“天还没冷呢,就冻着了?”
“不是。”陆野纳闷地说:“就是感觉后背凉飕飕的,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老练的警察总是会对危险有超乎寻常的敏锐直觉,李志文一听这话就脸色一变,连忙说:“快呸呸呸,今晚就够忙的了,可别找事儿。”
“开玩笑的。”刚才那种感觉转瞬即逝,陆野也没当回事儿,闻言一乐,随手往不远处的警车上一指,说道:“说不定是那波人谁在背后骂我呢。”
从齐燕白家出来后,陆野就紧急拐去了隔壁楼,结果一敲开门就闻见屋里烟雾缭绕,七八个男男女女白花花赤条条地搂抱在一起,从客厅滚到厨房,放眼望去全是不可描述。
陆野从警多年,饶是扫过的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还是差点被屋里那种浓郁的味道熏个跟头。
除了嫖娼之外,那些年轻人似乎还磕了药,陆野和李志文紧急请调了分局的人手,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他们一个个从云里雾里的状态里叫醒,一个个勒令穿上衣服,拷上了警车。
那些人下了楼,被冷风迎面一吹,过热的脑子才冷却一点,顿时也不糊涂了,也不迷茫了,开始哭天喊地地扒着陆野的胳膊,试图商量着“再给一次机会,千万别通知家属”。
陆野见惯了这种场面,心如止水,铁面无私,只是伸手地把一个耳朵上穿了六个环的小年轻从身上撕下来塞进警车里,冷笑一声,说道:“现在知道再来一次机会了,犯法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机会。一天到晚非得找这个刺激,现在知道丢人了?”
那些聚众淫乱的小年轻一个个看着都年纪不大,最大的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岁,陆野心里对这些知法犯法的失足少男少女没什么好印象,于是顺手甩上车门,把里面的鬼哭狼嚎都关进了车里。
“人和人真是不一样,是吧。”李志文顺手分给陆野一根烟,随口道:“A座那个业主看着也跟他们差不多大,看看人家,多遵纪守法。”
提起齐燕白,陆野的语气也不免和缓了许多,他嗯了一声,接过烟说道:“那确实不一样,人家是美术老师呢。”
所以他干净、柔软,脾气也好,跟车里这些妖魔鬼怪似的年轻男女完全像两个世界的人。
“怪不得,看着那么有气质。”李志文点了点头,苦中作乐地笑了笑,说道:“老师都善解人意,那咱俩应该不能收到投诉了吧。”
李志文不说则以,一提起这事儿,陆野就冷不丁想起刚才在走廊里,齐燕白叫住自己问名字时的模样。
他站在门口的光影界限里,整个人看起来又干净又单薄。陆野总觉得他当时应该还有别的话想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终没有开口。
“没事。”陆野想起印象里那个单薄的侧影,眸光动了动,说道:“不会的。”
他说着把抽了一半的烟碾灭在了垃圾桶里,转而拉开副驾驶的车门,说道:“回去吧。”
临上车前,陆野似有所觉,又转头看了一眼面前高耸的建筑,然后才坐上副驾驶,顺手关上了车门。
第5章 我应该得到他,然后留住他。
长夜漫漫,就在陆野点灯熬油地忙着跟那群失足少年斗智斗勇的时候,齐燕白正在做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他行走在一条狭长而华丽的走廊里,织艺精湛的羊毛地毯厚厚地铺在地面上,将走动间的声音尽数吸收,只留下一片柔软又虚幻的触感。
这条走廊空无一人,只有两侧的高墙上挂着数不清的古典油画,那些油画右下角的署名各不相同,但画风却多有相似之处,大片大片的色彩在昏暗的保色灯中模糊成一团虚幻的光影,高处悬挂的人像眼神闪烁,居高临下地紧盯着走廊擦肩而过的青年。
走廊深处的一间房门没有关严,厚重的木门嵌开一道窄窄的缝隙,暖色的光晕从里面流落出来,在门前划出了窄窄的一条线。
怀抱着画框的青年人在书房门口站定,迟疑了一瞬才抬起手,轻轻地敲了敲房门。
“父亲。”他问:“您在吗?”
门内很快传来一声淡淡的应声,面容尚且稚嫩的青年垂了垂眼,像是想证明什么似的抱紧了手里的画框,这才推开门,走进了书房。
高大威严的中年男人站在厚重的办公桌后,正侧着身用法语跟另一个人说着话,齐燕白抬头看了一眼,发现对方只是个虚蒙蒙的影子,雾气般地凝聚在那,看不出具体的模样。
但好在男人没有冷落他太久,他很快收起话头,转头看了齐燕白一眼,淡淡地说:“过来干什么?”
“今年学校有面对一年级新生的入学画展。”齐燕白攥在画框上的手指收紧又放松,他终于把画框从怀里抽出来,递给了面前的男人:“所以我想请父亲帮我看看我的参展作品。”
齐燕白擅画风景和建筑,尤其擅长山水林木等自然风光,他的参展作品选材于阿尔萨斯区东部的科尔马镇,伊尔河水在桥下潺潺流过,夕阳的余晖洒在落满冬雪的木筋屋上,画风精致细腻不说,技巧也相当娴熟。
但男人只接过画看了一眼,就不耐地皱起眉,把画框重新扔回了齐燕白怀里。
“你的作品以后不用拿给我看了。”男人的声音很淡,甚至听起来有点冷漠:“纯粹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齐燕白心里突地一跳,他下意识接住画,惶惶然抬起头看了一眼男人。
在梦境的影响下,男人的脸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但齐燕白还是清楚地透过那团迷障,看见了男人不耐又失望的眼神。
那种失望如一根针,尖锐地刺进了齐燕白心口,他心里咯噔一声,瞬间心凉了大半。
完了,他想。
他仿佛看到有什么东西在瞬间离他远去,随着男人的这句话一锤定音,他像是被剥夺了所有的一切,只剩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旷野里,被寒风刮得七零八落。
齐燕白下意识想给自己的死刑找点余地,于是忍不住问道:“是……有哪里不足呢。”
少年时期的齐燕白尚还没有修炼出八风不动的功力,他喉咙发紧,心里发慌,下意识地想询问个究竟,但男人却像是已经对他失去了耐心,不耐烦地冲他摆了摆手。
“你小时候明明还有点灵气,结果长大了反倒越学越死板了。”男人说:“你看看你的画,死板僵硬,全是技巧,丝毫没有艺术感——你拿它出来干什么,这就是一团线条垃圾。”
男人冷哼一声,说道:“匠气太重,不知所谓。”
那幅画从齐燕白手里掉在地上,他低头一看,才发现画上的景色已经变成了一团乱麻。
他雪白的衬衫胸口不知什么时候也被模糊成一团的颜料染得乱七八糟,像是连带着他的体面和尊严也一起揉烂了。
齐燕白心里一片平静,但他的心口却好似凭空破了一个洞,冷风呼啸地在他身体里穿梭来去,正在无声无息地吹散他心底最后一点失落。
他并不心疼自己的作品,也没有创作被人侮辱的愤怒,他垂眼看着地上那副画,心里空荡荡的,毫无波澜。
一切都结束了,齐燕白想。
不能得到男人的认可,这幅画就已经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没有任何价值。
这个梦似乎正在接近尾声,齐燕白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松动,他微微弯下腰,正想捡起那幅画离开书房,却见有一只手从旁毫无征兆地伸过来,替他扶住了画框。
“怎么不要了?”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这不是挺好吗。”
齐燕白微微一愣,紧接着,他发现这个梦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面前高大威严的父亲和挂满画作的书房霎时间被风席卷而散,而他站在一望无际的白色旷野里,寒风在他耳畔呼啸而过,却没有刺痛他的身体。
地上那张风景画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张速写,齐燕白顺着声音的来处回过头,在身边看见了一个从没出现过在他梦里的陌生人。
那男人高大英俊,唇角含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微微垂着眼,漫不经心似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挑了挑眉,拉起了他垂在身侧的右手。
“怎么这么不小心?”男人的声音里带着点蛊惑人心的空灵感,齐燕白心头一颤,眼神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他的食指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割开了一条窄窄的伤口,鲜红的血正缓缓地从伤口边缘渗出来,凝成一粒晶莹剔透的血珠。
这相似的场面触动了齐燕白潜意识中的记忆,就在他想起面前男人是谁的那一刻,梦中的陆野忽然毫无预兆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就那么含住了齐燕白的指尖,轻轻地吸吮了一下。
血珠在他的唇瓣上留下一道刺眼的红痕,紧接着,更多的鲜血顺着他的嘴唇滴落下去,坠在地上那副画里,霎时间给那幅画染上了五彩斑斓的颜色。
旷野里瞬间卷起一阵大风,齐燕白心神巨震,噌得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瞬间惊醒了。
轻薄的睡衣被热汗紧紧地贴在身上,在寂静的夜色里,齐燕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手还有点抖,摸上心口的时候,似乎能透过这层薄薄的皮肉,攥住正在里面飞速跳动的那颗心。
旷野里的风似乎从梦中卷入现实,齐燕白被刚才那个梦驱使着,魔怔似地下了床。
他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游魂一样抹黑走到了客厅里。
那副素描还被夹在画板上,齐燕白在月色下定定地跟纸上的男人对视了很久,然后低下头,撕开手指上的创可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