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展馆内的游客逐渐多了起来。
因为是开馆的最后一天,许多观展者都踩着时间点来进行最后的游览,专业人士和外行人交织在一起,很快就把原本空旷的公共展厅填满了。
齐燕白和陆野都不太喜欢这种景点式的游览体验,于是趁着大部队涌入之前及时抽身,走向了展馆的更深处。
更深处是私人展览的区域,听说是某个私人艺术家个人举办的艺术展,只是挂靠在联合展会中,一起售卖展票而已。
齐燕白来之前,并没对这场大型展览有什么了解,但他前脚刚踏进私人展厅,后脚却在靠近玄关的高墙上看到了一副熟悉的画作。
那是一副近乎两米高的大型油画,画作风格相当怪诞诡异,近乎于抽象派和印象主义之间,以黑红色调打底,画的是《神曲》中的冥界之行一节。
那幅画视觉冲击性极大,整个下半张画布几乎被浓重的黑色铺满了,蜿蜒扭曲的类人型轮廓挣扎扭曲地攒成一团,正伸长了细瘦的胳膊,试图爬上画面中心一条笔直而狭窄的台阶。
齐燕白对这个风格和画面相当熟悉,甚至在这幅画右下角的一道高光线背后,还留有他亲手划上去的一道刀痕。
他下意识退后了一步,退到展厅门口,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信息牌,果不其然在上面看到了一个龙飞凤舞的“zhe”字简写。
齐燕白:“……”
第28章 “画一幅最好的。”
齐燕白万万没想到,他在国内随便跟人一起看个展,都能撞到齐哲的展厅里来。
他看着门口那块写着“知名艺术家巡回展览”的牌子,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Ashley确实好像曾经跟他说过齐哲要办展的事。
齐哲虽然人品不好,但才华确实过硬,也算是圈子里比较知名的人物,跟这样的大型联合展览合作,好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齐哲的画展有个习惯,他除了展出自己的作品之外,也会展出自己儿女的作品,就好像这些孩子也是他人生作品的一部分,可以放在展柜里任人肆意评判。
齐燕白曾经也是这其中的一员,于是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古怪起来,恍然间有种即将面对自己黑历史的微妙感。
他下意识不想让陆野离他的曾经太近,于是想带着他远离这片区域,可谁知他晚了一步,正犹豫的时候陆野已经溜溜达达地进了展厅,并且站在门口的位置看了起来。
现代艺术家的作品不像古典艺术那么复杂,大多看个乐呵,既不需要明白作品的创作背景,也不需要了解作者的生平事迹,反而对陆野这种业余人士更加友好。
他走马观花地看了两幅画,没看出什么所以然,于是习惯性地转头看向身边,正想听听齐燕白的看法,才反应过来齐燕白压根没跟他进来。
“怎么了?”陆野转头看向齐燕白,纳闷地问:“逛累了?”
“没有。”齐燕白笑了笑,迈步走了进来,说道:“刚在门口看了看信息牌。”
“有什么好玩儿的吗?”陆野问。
“没有。”齐燕白摇了摇头,说道:“就写了展览主人的一些基本信息——姓名年龄什么的,连画展主题和风格介绍都没写。”
齐哲身上有种艺术家的刁钻,既不喜欢接受采访,也不喜欢抛头露面,他这辈子好像只对两件事感兴趣——一件是绘画,一件就是女人。
除此之外,哪怕是他一手开办的画展,他也懒得多废作品之外的心思。
“挺奇怪的,一般不是都得写写创作心得什么的吗?”门外汉陆野诚恳地评价道:“还是说艺术家都这么古怪?”
“是这个画展主人比较古怪吧。”齐燕白笑着说。
齐哲确实是个很复杂的人,抛开“父亲”这个身份单独看他,连齐燕白也不得不承认,他骨子里天生就是个合格的艺术家。
他冷漠且尖锐,相比起曾经获得的头衔和荣誉之外,他更喜欢把自己的作品放在万人瞩目的地方让人敬仰,除了他引以为傲的作品之外,他不希望任何其他的东西分走观赏者的注意力。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间私人展厅的布展风格相比于公共区域更加个性化,刻意拉高的吊顶让人有种置身于空旷空间的错觉,展厅里大面积的白色装饰也显得整个房间显得更加冷淡,放眼望去,几乎只有这些形形色色的作品上才能找到一点丰富的色彩。
陆野跟齐燕白并肩往展馆慢悠悠地溜达着,时不时停下脚步,看看身边比较感兴趣的作品。
齐燕白观察着他的喜好,忽然发现陆野也不是完全没有艺术细胞——他虽然对画作不够精通,但赏析能力很不错,驻足停下的每幅画,几乎都是被齐哲挑拣出来特意夸奖过的。
他偏好印象主义的艺术风格,也会对温暖的色调产生好感,还会有意在画风柔美的作品前多停留一会儿,跟齐燕白多聊几句。
“这画的是什么?”陆野好奇地问:“和平鸽?”
“是白玫瑰。”齐燕白扑哧一笑,说道:“这幅画是作者早年创作的了,那时候画家的风格还没有最终确定,所以作画时更偏向灵感创作。你细看就会发现,她有意模糊了画面主体的轮廓和光影,更多着墨在了不起眼的背景上,那部分才是画面的核心。”
陆野闻言微微凑近,果不其然在一团深绿深褐色的色彩里看到了几根交错生长的玫瑰花茎。
“厉害。”陆野由衷地佩服道:“这都看得出来。”
“画作是画家自身的意识映射。”齐燕白说:“哪怕是画商业画的画家,在落笔时都会无意识地掺杂进自己的情感和心态——这是没办法控制的。”
“所以说,如果想知道一个人心里想什么,看他的画就行了?”陆野问。
“算是吧。”齐燕白转头向陆野笑了笑,说道:“所以曾经也有人说过,艺术家的心是不能见人的。”
“那如果有人想看呢?”陆野跟他对视了一眼,状若随意地问。
空旷的展厅里响着零星的脚步回音,齐燕白的心像是被人凭空捏了一下,酸酸涨涨,但又满溢着一点隐秘又得意的欣喜。
他当然知道陆野在问什么,只是他不能那么明确地回答他。
“那就只能自己进去看了。”齐燕白说。
展厅内的自带灯光恰好变换了模式,齐燕白轻轻眨了眨眼,短暂地打断了这段对视,陆野自然而然地收回目光,把视线重新地放到了旁边罗列的作品上。
“原来如此。”陆野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展厅尽头,陆野的注意力被不远处的一幅作品吸引,于是略微停下话茬,盯着那幅画看了好一会儿。
齐燕白顺着他的目光方向看去,却在展厅拐角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幅压根不应该出现在这的一幅画。
他猛然间愣了一瞬,像是压根没想到会在这看见它似的。
那是幅风景画,用色和画风都显得相当大胆,大片的暖色把整个画面衬托得活泼又明媚,伊尔河的河水潺潺流过,夕阳下的冬雪正闪着细碎的钻光。
那上面的每一处笔痕都是齐燕白万分熟悉的,也正是在这幅画之后,齐燕白正式离开家,从此没有回去过一次,也再没交给过齐哲一幅作品,并且被齐哲一句批评困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还没能完全解脱。
“匠气太重,不知所谓”——当初齐燕白收到这个评价的时候,难免觉得崩溃,但时移世易,等到他现在重新站到这幅画面前时,他才发现齐哲说的是对的。
他当时目的太过于明确,心思压根不在笔上,所以画出来的东西才丝毫没有灵气,只剩下颜料堆砌出的功利心。
“野哥,你喜欢这个?”齐燕白面对这幅画时的心情相当复杂,他微微皱了皱眉,语气带着点诡异的平静:“可是这幅画不好看,线条和构图都不好,生硬、死板,没有灵气——是一团垃圾。”
“一团垃圾”,这个评价就太过于负面了。陆野还从没见过齐燕白这么尖锐地去批判过另一个人,哪怕是在学校遇到了胡搅蛮缠的学生家长,齐燕白也顶多就是私下里苦恼地抱怨两句,末了还要找补一句,说是“或许是他们今天心情不好”。
但面前这幅画清晰明了,哪怕可能不符合业内人士的眼光,在陆野看来也已经画得很好了,远远不至于被人称之为“垃圾”这么严重。
“也没有吧。”陆野讶异地看了齐燕白一眼,纳闷地说:“我觉得挺灵的啊。”
他说着伸出手,指了下画面角落一缕云层中落下的天光,说道:“这里不是很好吗,我一眼就看见了。”
齐燕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那幅画的角落,才发现在不起眼的背景里,那缕天光正好照到了一只飞过的雀鸟。
他见状微微一愣,忽然莫名地、久违地想起了他画这幅画时的心情。
那时候他在科尔马镇取材,满脑子都是要参加入学画展的焦虑,心心念念的都是这幅画要怎么处理才能显得亮眼,压根没注意到周遭鲜活而有趣的一切。
只有这只雀鸟,在他为数不多抬头观察景观的时候撞入了他的眼里,被齐燕白无意中收拢在了画中,成为了这副画中唯一的点睛之笔。
只可惜这点灵光一现齐哲没有发现,甚至连齐燕白自己也没有看到。
那只雀鸟藏在木筋屋的后方,显得很不起眼,但齐燕白看着它,心里那种锋利的,尖刺一样的保护机制忽然就被陆野被抚平了,他轻轻眨了下眼睛,恍然想起了他和陆野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他曾经做过的那个梦。
梦里出现的也是这幅画,当时陆野作为齐燕白潜意识里抓住的救兵,被他强横地带入到那个氛围中,替他说出“还不错”几个字,给他聊以安慰。
但此时此刻,那个画面似乎从他梦里走进了现实,陆野在不断变换的光影中看着他,脸上似乎带着不解,但更多的是种没来由的肯定。
“何况画画出来不就是给人看的吗。”他听见陆野说:“——我觉得挺好啊。”
他仿佛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再一次带领齐燕白直面了人生中难以逾越的鸿沟,用一种毫无目的的纯粹之心替他抚平一切,也在齐燕白过往的灵魂中烙下了新的印记。
齐燕白的心随着陆野的语气轻巧地跳动一瞬,紧接着,一种酸涩而无措的感觉瞬间从他的心底蔓延开来,齐燕白手指微微勾动一瞬,忽然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冲动。
他不知道世上有没有真的灵魂伴侣一说,但他知道,对他而言,陆野一定是芸芸众生中最特别的那一个。
“这幅画确实画得不好。”齐燕白的语气平和下来,他静静地隔着一米线跟那副作品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勾了勾唇角,笑了起来:“因为当时画它的时候,我太年轻了,不明白什么是创作,也不懂什么是灵魂。”
陆野微微一愣。
“野哥。”齐燕白伸出手,遥遥指了一下画作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花体署名,终于承认道:“这是我的画。”
“画只有在画给最重要的人时,才有它的灵气。”齐燕白说:“这幅画太匠气了,功利心也太重,不算好看——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可以再给你画一幅。”
陆野骤然间被连番的信息量疯狂轰炸,还没等从齐燕白这句“最重要的人”中反应过来,就听齐燕白轻轻吸了口气,又一次开了口。
“画一幅最好的。”齐燕白轻声说。
第29章 “你这样…会让我变得更贪心。”
陆野曾经听过齐燕白提起自己的从前,但那一次浅尝辄止,他只顾着安慰落寞的齐老师,却没顾得上深究其中更加细节的东西。
现在齐燕白自己重新提起这件事,陆野才恍然间反应过来,面前这个温柔平和的“齐老师”,和那个艺术世家出身的“私生子”,其实是同一个人。
陆野好像第一次把这两个概念联系在一起,但这两个形象差异太大,陆野一时间很难把它们完全重合在一起。
前者成熟、稳重,为人处世体贴细心,进退有度,相比之下,后者就显得弱势许多,被动中带着讨好,活像个小可怜儿。
陆野的目光下意识落回面前那幅画上,心里忽然闪过了齐燕白刚刚对它的评价。
“匠气、死板、功利、一团垃圾。”
这绝不会是齐燕白自己的评价,陆野终于反应过来,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创作者会主动创造垃圾,这必定是其他人的评价,只是被齐燕白印象深刻地记了这么多年。
或许就是那位“父亲”的,陆野想。
“……所以,这其实是你父亲的画展?”陆野的脑子转得很快:“那你的画怎么会在这?”
“我也在奇怪这个。”齐燕白纳闷地说:“按理来说,他不会让自己不满意的画出现在展览上。”
“不过他会把他所有孩子的作品都放在展览里,任人参观。”齐燕白说:“如果有哪个孩子的作品得到了画廊商人的赏识,或者被艺术评论家看中,那他就会给这个孩子予以奖励,如果没有的话,那他就不会理会。”
这不就是商品吗,陆野想。
有价值的“商品”需要好好维护,没价值的则无须在意,陆野下意识想问齐燕白属于这二者之间的哪一种,但话还没出口,他就已经自己得知了答案。
——如果是前者,那齐燕白就不会出现在一个普通的教学机构做课外培训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