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吗?”
方旻稍稍踮脚,去蹭杨骁的眉骨。
“三哥?”
“你你你...”
杨骁话都所不利索了,但终究也没躲没推,只悄悄避开视线,一边碎碎念一边从方旻怀里拿过东西:“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十二岁了,要学会自己长大,不要老是黏着三哥...”
“十三了,”方旻抿着嘴,显得有些委屈,“三哥出去半年,都忘记小旻生日了吧?”
“你不是比我小三岁...”
杨骁猛地回神,他今年十六了。
“三哥连自己多大都忘了,还是刚想起来的。”杨骁挠挠后颈,有些尴尬。
方旻把手伸到杨骁面前,温软和顺地笑:“那三哥怎么补偿我?”
此去军营,杨骁本就不白的肤色深了好几度,当他去握方旻手时,被二人的肤色差吓到了:“小旻,你怎么这么白?”
杨骁翘着手指捏了捏方旻纤白的指尖,也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给捏碎了。
“遗传吧?”方旻不甚在意,由着杨骁摆看着他的手。
方家父母都长得白净清秀,连带着方旻也有一张雪雕玉刻的好皮相,但又有不同。
至于哪里不同,杨骁也说不上来,毕竟文化水平在那,一时找不到形容词也属正常。
方旻从小就听话,这时讨要补偿也一副温吞的模样,手伸在那儿并不主动,乖乖地等他的三哥去牵他。
杨骁拉住方旻的手。
“小旻想要什么补偿三哥都给你,天上的星星月亮也可以。”
第6章
杨骁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了。
等他回过神来,脑子里只来来回回地晃荡着一句话。
——“小旻不要星星,也不要月亮,最好的我已经有了...他正牵着我呢。”
!!!
他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些话!!!
杨骁搓着又红又热的脸,蹲在水缸边上,一瓢一瓢地舀水往脑袋上淋。
...哪天有空得说说他,还是读点正经书比较好。
杨骁用布巾胡乱的擦了擦头,踏着夏夜蝉鸣走回灯火通明的屋子。
“娘!我饿了!”
既不用去私塾又不用早练,杨骁一觉睡到了快吃午饭的点。
“三郎!”
杨母隔着门喊了一声,她从不随意进几个儿子的房间:“小旻来了!”
正睡得迷糊的杨骁一听“小旻”两个字,便一个鲤鱼打挺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一边下床穿鞋一边应话:“小旻你等我一下!”
等杨骁出房门,方旻已经和杨母聊上了。
“小旻最近好些了么?我见你气色比以前好多了。”杨母给方旻递了盘小花酥。
方旻笑盈盈地接过瓷盘,眼睛弯成了一道月:“谢谢杨姨,小旻现在好多啦,都不用天天喝药了...”
杨骁看着方旻和杨母两人坐在杨家父子旁边,黑白分明,一时竟有种误入土匪窝的感觉。
噫。
“终于舍得起来了?”
杨燃撩着腿靠在门边,他长得痞气,性格也痞,脱下军装往那一杵,跟个流氓似的:“我还以为你要睡到回营呢。”
杨骁选择性无视了杨燃,搬了把小板凳坐到了方旻旁边:“你怎么来啦?”
“父亲有东西要给三哥。”
方旻朝杨骁递去一个小包裹,杨骁观察了一下那个包裹的造型,战战兢兢地接过:“这、这个是?”
“《诗选》,”方旻乖巧回答,“这个是新的,好让你带去军营里读。”
好家伙。
杨骁悲愤:为什么我当兵了还要背书啊!!!
杨骁有气无力:“替我谢谢方叔...”
方旻摇头:“不用替,父亲还要你下午去私塾一趟。”
???
我半年没看过书了!
天要亡我!!!
许是杨骁的表情太过扭曲,杨母和杨钊杨燃没忍住笑了出声。
“对了,”方旻转头去看正乐的杨家兄弟,笑得纯良,“父亲还要我叫大哥二哥也去,说是要看看两位哥哥有没有落下学业。”
杨骁幸灾乐祸:“大哥二哥,待会儿一起吧?”
杨钊:“...”
杨燃:“啧。”
杨钊杨燃也才十八九岁的年纪,好不容易从方先生那逃了出来,没想到只是逃了个初一,十五还得被捉回去。
命之一字,实在坎坷啊。
方先生在教案前打了个喷嚏,续又风度翩翩地多圈了两首诗。
“看来有人想我了啊...”
方家陈设雅致,四步一花盆十步一书架,搭配相宜,无处不在体现“文雅”二字。
以至于杨家三兄弟到方家门口时都不太敢进门,生怕自己身上的灰把哪里蹭脏了。
——事实上更重要的原因是三人不想进去面对慈爱的恩师。
方旻站在阶上,回头问他们:“怎么不进来?”
“就、就来。”
杨骁梗着脖子应了一声,揪着两位哥哥往里走。
亲兄弟就该同艰苦共患难!!
“都来了啊?”
方先生放下手中书卷,眼神掠过众人,又多看了一眼方旻:“辛苦小旻了。”
方旻甜甜地笑,拉着杨骁的衣角把人往旁边扯了一步:“父亲要是忙,我来监督三哥背书也是一样的,正好温故一遍《诗选》。”
方先生欣然应允:“也好。”
父子俩分工迅速,还不等杨骁反应过来,他便被两道名为“你背叛我们”的眼神扎了个通透。
嘶——
恐怖如斯。
杨骁心头一颤,内心担忧、脚步轻快地和方旻出了门:大哥二哥,我会想念你们的。
方家外头到处种了花,最多的便是月季。方夫人喜欢月季,说月季这种花既漂亮,又好养活,不需要如何打理便能长得枝繁叶茂的。
私塾今天下午无课,方旻拉着杨骁的袖子往授业厅走,他们走在廊上,两旁是开得热闹的月季,花香淡淡绰绰地飘着,一下闻得到,一下又闻不到,好像只是看客因花而产生的错觉般。
方旻拉着杨骁寻了个看得见院子的座位,大半张桌子上都是夏日温暖明媚的光。
“小旻打算怎么考我?”
杨骁知道方旻会给他放水,眼下丝毫不慌,甚至还优哉游哉地给自己找了个舒服地姿势靠着桌。
方旻提议:“背李白的《长干行》吧?”
《诗选》一册收录了两百多首诗,皆是千挑万选来的,杨骁压根也没看过几眼,自然是背不出来的。
“我就背得下《静夜思》,”杨骁挠了挠后颈,腆着脸求饶,“小旻你看...”
若是往日,方旻自然舍不得为难他,听他背遍《静夜思》就当过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
方旻往杨骁那儿蹭了几寸,挪到人边上,隔着一拳的距离,他甚至能感受到杨骁身上传来的热气:“我最近在背这首诗,但怎么都背不下,还想着三哥回来能和我一起背呢...”
方旻声音渐弱,一双笑意盈盈的桃花眼垂了下去,黯然神伤的模样看得杨骁心头一慌,一时也顾不上其他:“那就一起背!没什么难的,小旻一定能背出来的!!”
“三哥相信你,”杨骁伸手拢住方旻的肩,让他抬头与自己对视,“别灰心,好不好?”
“嗯!”
少年相互依偎在夏日午后,蝉鸣花香皆是赠礼。
第7章
二人出门得匆忙,忘记带书出来,亏得方旻在授业厅里有誊写过《长干行》,旧稿还留在桌上,否则他们还得回屋拿一趟《诗选》。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起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方旻声音清朗悦耳,完全还是少年的模样,杨骁听着听着,不觉就走了神。
——青梅竹马?
——我和小旻算不算青梅竹马?
——应该不算的吧?青梅竹马好像是说男孩和女孩的。
方旻见杨骁出神,试探性唤了一声:“三哥?”
杨骁不为所动地继续走神。
——那两小无猜?
——嗯...这个倒是可以的。
方旻一只手搭在桌沿上,一只手撑在杨骁腿边,将杨骁半圈在怀里,又缓缓凑近眼瞳失焦的人:“杨、骁。”
他压低了声音,少年故作深沉有一种微妙的沙哑感,像是滑腻的丝绸裹着砂砾、柔软的云朵孕育暴雨,以单薄的两个字暗匿情思。
也许是方旻言语中蕴含的情愫侵略性太强,杨骁游远的神思迅速回笼,眼前景象兀地化虚为实,现出一双清寒又瑰丽的桃花眼眸。
太近了。
近得距不逾尺,近得呼吸交缠,近得杨骁能从方旻的眼瞳里看见自己的脸。
杨骁迅速往后一躲,却算错处境,在身后的梁柱上狠狠地撞了一下,身体受疼便下意识往前倒,二人一时抵额而视。
哦豁。
杨骁还没来得及尴尬就先抖了个机灵,用一个相当符合他文化水平的成语来注解此景:弄巧成拙。
“咳,”杨骁缓缓往后挪,企图与方旻拉开些距离,“我刚刚好像走神了,小旻你说到哪了?”
方旻步步紧逼,跟着人挪:“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两小无猜,”方旻笑了一声,顺势将杨骁抵在了梁柱上,片隙不能移,“三哥觉得这是在说我们吗?”
当然!
我就是这么想的!
杨骁差点点头,但感知到危险的直觉及时拉住了他后颈上的肌肉——他总觉得要是承认了,就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发生...但是他又实在是说不出违心的话。
“不清楚,我对这些不太了解。”杨骁当机立断,折中解题。
杨骁肉眼可见地在紧张。
方旻不说话,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激进:虽然杨骁对情爱一事十分迟钝,但这并不代表他毫无所感,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比常人还要敏感——简而言之,就是他能感觉得到别人对他有情,却无法分辨那些情具体是什么。
脑子不怎么样,直觉倒是挺好使。
方旻坐回原来的位置,神情温和,腰背笔直,俨然一位端正优良的学子:“我也不太了解,还是先背下来再解析吧。”
还是收敛一些,别吓着他。
杨骁顺坡下驴:“好好好。”
“三哥背到哪了?”方旻将写有《长干行》的纸翻了个面,“能背给小旻听听吗?”
偷看计划无处可行,杨骁勉勉强强憋出一句:“什么青梅竹马,什么...”
方旻扬眉:“嗯?”
“...两小无猜。”
真是要命。
方旻深呼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悸动,将纸翻回有字的那一面。
“我,”方旻一开口,声音就走了调,旋即咳嗽两声掩饰过去,“我们从头开始背。”
杨骁没有意见:“哦,好。”
杨骁是很喜欢李白的,他觉得这个诗人豪迈不群,有神仙风骨,但他的喜欢仅止步于能背几句飒爽的诗,譬如“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譬如“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至于讲儿女情长的,杨骁看两眼就想睡觉。
“这个会考吗?”杨骁囫囵读了两遍,实在想不通这“妾”啊“夫”的和选进士有什么关系。
当然不会考,方旻淡定移开视线,假装没听见,不予作答。
杨骁只不过抱怨一句,本就不是很在意答案,他既然答应了方旻,不管要不要背,他都会认真对待。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杨骁撑着下巴看天,背得万分艰辛:“常存...抱柱,抱柱信,岂、岂上...”
方旻接:“望夫台。”
“对!望夫台!”杨骁赞许地点头,一秒捉住对他来说最重点的重点,“小旻已经能背了啊?”
杨骁眼睛一亮,他距离弃书而去只差一个方旻。
只要方旻能点头说一句“背完了”,他必定立马清空脑子回归他胸无点墨、不学无术却快乐的生活。
至于待会儿是拉着方旻去逮虾还是去捉鱼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用背书。
方旻知他已经濒临崩溃,幽幽叹了口气,一边苦恼他坐不住,一边又暗自得意他为自己能做到这个地步——杨骁可是宁肯蹲在院角落里发呆也不愿意读书的人。
“嗯。”
方旻见好就收,朝杨骁露出一个温恬的笑:“谢谢三哥陪我,不然还不知道要背到什么时候去呢。”
他若不去撩拨杨骁,不说些暧昧的话,他在杨骁眼里便还是一盆枝软叶嫩的兰草,稍有风雨就能叫他香消玉殒。
——恨不得捧在手心里供着才安心。
“哪里!我明明也没帮上什么忙。”
话虽如此,杨骁咧开的嘴角却显露出他此刻愉悦的心情。
方旻将被杨骁折磨成皱巴巴的纸抻平,折了几折放入了怀里,珍重得像是个宝贝:“我们去找父亲回话吧?”
“不了不了,”杨骁怵方先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况二哥也在方先生那儿,听他背完了,必定要鼓动方先生检验一二的,“我们还是自己玩自己的吧,免得...打扰他们。”
能把“不想读书想去玩”说得如此有理有据,也是杨骁难得点满了的语言技巧。
方旻了然,欣然提议:“那不如出去走走?”
正有此意!
杨骁一骨碌从座位上爬起来,掸了两下屁股后的灰,朝方旻伸出手:“走,三哥带你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