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应理再次露出那种洞悉一切的好整以暇的神情,莫名挑起任喻心底深处的暴躁。
“没有,就这些。”任喻再开口时嗓音有点哑,“用过的东西再给人,怕别人介意。”
方应理没纠缠,目光在他咬着烟蒂的两瓣嘴唇上审视,他发觉任喻跟早上看起来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暮色,或许是因为他疲倦,总之现在的模样更放松,也更接近他的本质。
他跳了个话题:“不会抽烟,就别学人家抽。”
任喻烟龄不浅,虽然抽得不算凶,但同样是男人,被这样当成愣头小子嘲笑,多少还是有些忿忿。
心底的躁动又深几分,任喻站起身,弹着打火机,唇角勾着一抹笑不落下风地直视他:“哪样算会?”
方应理垂着眼睫,指尖一探,从任喻的裤兜里夹出露着一角的黑色烟盒,用大拇指的指甲盖利落地挑开,夹出一根兰州,省略再夺打火机的步骤,压近一步就着任喻唇间的烟点燃自己这根。
这样近的距离,光线被挤压出去,只留下昏暗的阴翳,瞬间点燃的烟丝变成朱砂痣般的血红,映亮方应理冷淡又乌深的眸。
他眼睫低敛时竟比想象得要长,唇角微捺,脸上的轮廓弱化下来,突然显露某种危险迫近前令人心悸的平静与温柔。
任喻潜意识想往后退,但不甘示弱的理智定住双腿使他僵立着没动。好在时间不长,方应理抬首,从两人的罅隙间吸进一口气,又夹离,疏懒地吐出绵绵一圈烟雾。
是比自己吊儿郎当的模样要耐看些。
“谢了。”方应理扬了扬指缝间的烟,向后拉开距离。
任喻大方地笑笑:“方先生收了我一支烟,就算我拜师了,想跟方先生再学学拳击。”
方应理的视线又从他的脸上往下移,看他并不耐操的腰。
“碰得上的话,可以。”
方应理又答应得模糊。他就是有把你辛辛苦苦积攒的好感度一秒清零的能力,你以为混了个脸熟,起码赢得些面子,但实际上和他多呆一秒,都要看他的心情。他根本没打算给任何人面子,界限分明如泾渭之水。
好在具体的时间点并不会为难到任喻,毕竟对方出入的时间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于是他恰到好处地将话题停在此处:“希望有缘能碰上。”
方应理笑笑,掸着烟要走。
“方先生,你没拿要换的。”
方应理留给他一个背影,在耳侧晃了晃手里任喻剩的那半盒兰州。
任喻这时才反应过来,严格说,这确实是他用过的东西。
和方应理混个脸熟就花了他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但好在一切都顺理成章,任喻自认没有什么破绽,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局。他总算舒一口气,又帮唐姨收拾干净活动场地,收了摊位回家休息。
晚上十一点洗完澡,刚捞起手机,就看到小区群里弹出物业师傅发的消息,说正在2幢修水阀把扳手扳坏了,问有没有谁家的可以借用一下。
大晚上不少人家有小孩的都睡下了,应者寥寥,任喻一贯乐于助人:“我这有,我住4幢,离2幢近,2幢哪家啊?我给您拿过去。”
手机嗡一声响,看到回过来的消息是:“1008。”
巧了。任喻自己是4幢1008,2幢在他对面,显然2幢1008是方应理的门牌号。
他瞬间精神了,翻箱倒柜找扳手,又从设备包里摸了一把,随手套上短袖,穿着短裤就下楼。到了2幢单元门口,正要按门禁电话,门突然从里面打开,险些撞到任喻的鼻尖,任喻皱了皱眉往后退开半步,却发现门里站着方应理。
“方先生?”任喻装作颇为意外的样子。
方应理视线掠过他手中的扳手,将门推得更开,留下一道半人宽的缝隙:“是我家水阀坏了,本来想去你那取,省的你跑一趟。”
然后话音顿住,显然在等对方将扳手递进来。
任喻却踏近一步,挤进门里去,两个人一时挨得很近,方应理倒也没退,一手撑住门,一手插在裤袋里,垂眸睨着他,像是休憩的狮子在看一只敢于在自己面前旋转跳跃的兔子。
“我也蛮会维修的,我上去帮你看看。”任喻说。
出乎他的意料,方应理虽有些意外,却没拒绝,带上门领着人往里走,上了电梯,按下10层。
电梯缓慢攀升,逼仄的箱体里最容易陷入无言以对的尴尬,好在任喻擅长应对这种场合,打开话匣子找人闲聊:“方先生在这住多久了?”
“两年。”
其实任喻做过调查,不仅知道他两年前就搬来这,还知道他是因为律所搬迁,所以就近选择了这个小区。
“我刚搬来,这里有没有哪里不好?冬天暖气烧得足吗?”任喻微微睁大眼睛,佯装成一个好奇心过剩的新租客,实际上他完全不在乎,鬼知道冬天的时候他又跑到哪里讨营生。
“还可以。”方应理依旧简洁地回答,多说一个字都吝啬,但临了又拖出一个小尾巴,“就是……”
话没完全说出来,顶灯突然闪烁一下而后归于黑暗,电梯紧跟着停下了,但不知道停在哪一层,控制面板上显示Er报错,目力所及只余下按键背后暗红色的底光。
“就是电梯经常出问题。”方应理终于有机会把这句话说完,而电梯也恰巧印证了他的发言,真是一语成谶。
“……”
任喻不常碰到这种情况,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方应理已经淡定地摁下紧急按钮,和值班的物业通话,对方表示立刻派人去修。
电话挂断以后,电梯里彻底寂静下来,密不透风的黑暗如有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气温也不低,很快两个人都闷出一层薄汗。
任喻站得小腿发酸,往后退了一步,背部没如预料地靠住冷硬的厢壁,反倒是撞上了一个坚实温热的身体,与肩胛骨相碰的似乎是胸肌,臀部抵住的位置应该是裆部,上下都是饱满突出的部位,也难怪他避不开。
脊背猛地僵住,任喻在黑暗里立刻站直身体,脚下却被方应理的鞋缘绊到,整个人重心不稳向一边栽去。他大惊失色,手下意识地在身边摸索寻求支撑,混乱里好像抓住过对方的大臂,还有腰腹,最后在人的肩头停住。而方应理则稳稳攥住了他的手腕。
一时间,两个人以暧昧的姿势贴合,好在就是只能听见彼此促烈的呼吸,看不清姿态,因此都保全了体面。
任喻身上残留的沐浴露香气因为升起的体温和摩擦而挥发出来,很淡几乎难以捕捉,但又不是完全无迹可寻,大约是椰子,有一点甜,一点旖旎,好神奇,椰子该是那种呆板单调的水果,为什么在他身上会不一样。
方应理眼神黯了黯,就着微凉的手腕重新将人支起来,又侧身移开两步,勉强让出位置。
“抱歉。”任喻按亮手机,终于看清方应理的方位,又有些小腹蹿火般地烦躁,“他们什么时候来?”
“快了。”
他真的很会把天聊死,任喻腹诽。又双双沉默两秒,在视觉受限的寂暗中手指上残留的触感变得持久而绵长。指腹重重碾了碾,刚刚没注意到的细节持续在脑内觉醒,比如方应理肱二头肌和腹肌的形状与手感,显然比单纯从镜头里窥视要更带感。
任喻再次没话找话:“方先生练得很好。”
“我是说身材。”他笑笑,“我猜一定很有女人缘。”
方应理在手机的薄光里觑他一眼,见任喻完全不知刚刚的挣动使得领口歪向一侧,露出小半边突出的锁骨。
他移开目光,声音放得轻,带一点说笑的意味:“男人就不会喜欢?”
任喻怔愣片刻,旋即笑起来:“不愧是律师,说话好严谨。”
又说:“男人也会喜欢。反正要是我,就会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
任喻:我直球了,你随意。
第4章 窃听
方应理转过脸看着他,准确说,是一种很专注的凝视,他发现任喻脸上带着很轻飘的笑意,像气球,五彩斑斓得极漂亮,却也知道一戳就破了,笑得好不实际。
但任喻还想极力表现自己恭维的真实性,直直看回去,也不回避。两人眼神就这么来回拉锯,直到任喻捕捉到方应理微微提了一下眼睑,像是有话要说,可就在这时,顶灯突然亮了。
猛然重见光明,视界还有些模糊,任喻很缓地眨了一下眼,等重新清晰时看清方应理立在轿厢的左侧,半曲着腿靠着,双手插在裤袋里,浑身上下透着冷硬的气场。
刚刚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消失殆尽,那句玩笑话竟不像他说的。
像什么失控的梦境。
现在梦醒了,一切重新回到轨道上。方应理还是油盐不进的精英律师,而他还是别有用心、无所不用其极的下九流。
任喻感觉自己莫名松了口气,只是缺少了黑暗的包庇,有些浑话再也没脸说出口,他讪笑一声,收回话头:“冒昧了。是很欣赏的那种喜欢,没别的意思。”
方应理直起身,表情淡淡,不甚在意的样子,只是看恢复正常的显示屏上不断攀升的数字。
10层。
方应理先抬脚,迈出去的刹那,任喻听到方应理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律师?”
这个人比想象地要敏锐,不过任喻也没觉得自己露了什么破绽,他坦然地回答:“好像听搏击俱乐部的人都叫你方律,没错吧?”
方应理默认,也没再追问,拧开家门走进去,杨师傅钻在橱柜里面挺狼狈,怎么也没想到取个扳手取了这么久。
“电梯坏了。”任喻抻着头解释,然后看到方应理踢过来一双一次性拖鞋,他踩上循声往里走,找到了厨房,将扳手递过去。
“哟,没少漏啊。”厨房地面虽然擦过水,但还是能看出刚刚湿了一大片,任喻将头也伸进橱柜里面,检查总水阀,“能行吗?不然我给看看。”
“差不多了,就这个螺丝不好拧。”杨师傅咬牙说着,手上一使劲,螺丝再次滑槽,阀门一松,水管里残余的水瞬间飚出来。
任喻下意识闭上眼,但还是溅了一身。水从下颌滴落,加深了胸前洇湿的程度,单薄的白色布料透出一抹肉色。
天气挺热,湿了也就湿了,本来觉得可以忍一忍,但衣服粘在身上实在不好受,他将下摆拽起来往里鼓风加速风干,再抬眼时,看到方应理递过来一块干毛巾。
“谢谢。”任喻揩过脸,低头擦拭胸前和裤腿上的水迹,被擦拭过的面孔呈现一种浅淡的粉色,胸前也因为摩擦而立起难以遮掩的突起,抬手时衣缘被扯高,拉长了本就纤长的腰线。
方应理甚至还记得在搏击俱乐部那天掐着它时的手感。细腻而劲韧,还有一对令人印象深刻的腰窝。
然而对这种意蕴丰沛的凝视,任喻浑然不觉,他甚至在递还毛巾时笑了一下,看起来十分好脾气:“有吹风机吗?”
方应理扬起下颌,示意他可以随意使用洗手间。
任喻钻了进去,打开吹风机,手腕摆动的动作很潦草,实际在分神观察这间房屋。
尽管日日在望远镜里窥视这间极简冷淡的客厅,但因为视角有限仍然错过许多细节。比如餐柜上的魔方,比如除了博尔赫斯以外,书架上还陈列着经济学、法学和健身相关的书籍,以及书架最高层竟然有几本军事武器图解。
还有一些有关方应理的小习惯,比如他用牙膏会从底部开始挤,而且不用电动剃须刀,使用的是传统的剃须刀片。
不过最吸引他注意的还是餐柜上放置的一沓文件夹,每一个夹子上都粘有用于分类的标签,里面包括众多公司,而其中一个夹子上贴着“欢颜地产”。
方应理似乎有将每一个公司的资料文件汇总存档的习惯,这个文件夹像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饵,令任喻感到万分好奇。
但显然现在并不是一个接近探究的好时机。手在短裤裤兜里掂了掂,他将衣服吹个半干,关了电吹风走出来,手在矮柜的底部摸了一把。
方应理正在厨房帮杨师傅拧紧最后一圈螺丝,没注意这边。
“怎么样?”任喻走进厨房。
“好了。”杨师傅将扳手递回来,“多亏你。”
作为模范邻里的任喻报以真诚的笑容:“不碍事,修好就好。”
回到自己家时,快十二点。任喻将湿衣服一把扯下来,打开电脑,经过连接操作,耳机里很快传来细弱的电流声,再经调节校准,出现了一阵居家拖鞋踏在地板上的摩擦声,紧接着响起淋漓的水流。
刚刚在方应理家,他趁机偷粘了两枚窃听器,一枚在餐桌,一枚在矮柜,其中矮柜离浴室和卧室很近,显然他独居,也没有关严浴室门的习惯。
水花溅在瓷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响声似乎能引发人的通感,比如水汽的潮湿闷热,沐浴露的馥郁香气;以及让他联想到,方应理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一颗一颗解开衣扣、脱去衬衣,露出小麦色的健壮躯体,还有他被热气烫得失焦的瞳仁,被冲刷着的突出的喉结,泛起水光的肌肉纹理……
在这渺渺然的水声里,他做了一个梦。
先是一个声音,轻飘飘地问他:“好看吗?”
什么好看?方应理好看?穿衣好看?还是裸体好看?
他茫茫然的,那声音再问一遍:“好看吗?”
这一次听清楚了。是方应理的声音。“看”字是咬着牙发出来的重音,带着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