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设在园子里,走走场面便是了,没道理冻坏了这群未来的国之栋梁。”萧珏身子暖过来之后就软的像摊泥一样歪歪唧唧的沾在他哥哥身上,他脸颊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在害羞,眼睛闭上了,口中还在喃喃的念,“落雪了……”
是落雪了,地上又是一层霜白,前几天积下的已经化了个干净,这会儿又添了新的上去。看着架势,应当是早就开始飘雪了,只是他在这窗前枯坐许久,竟对此毫无察觉。
萧易折端起茶盏送到唇边,虚虚萦萦的热气在眼前蒸腾,把四方一座院子溶成水面上的一层映画。他正任思绪渐飘渐远,谁知正安安静静躺在他旁边小憩的萧珏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突然嚎叫一声,腾的坐起身来,按着腰侧疼得呲牙咧嘴。
萧易折被他这一惊一乍的声响吓了一跳,茶水洒出来少半,虚幻的景象破碎了,只余下萧珏真实且惊天动地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他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要去看,萧珏一连说了好几个没事,而后窸窸窣窣的从腰间解下来硕大一个荷包,那里头鼓鼓囊囊的,硬是把本来就有些体格的荷包再撑大了些。
“都怪哥哥这儿太舒服,我竟把它给忘了。”那荷包带子根本系不住口,刚被放在桌上就散开了,金灿灿的小元宝叮叮当当散落开,亮的刺眼。
“……啊。”萧易折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感叹。
“嗯……”萧珏嘿嘿笑了两声,把掉出来的小元宝都划拉到荷包里,伸长腿踢了一脚墙边的矮柜,吱呀一声翻出来个小抽屉,里头是漏斗状,深不见底,他把那一袋元宝放在两人中间,随手捻起来一粒啪的投进去,还招呼萧易折,“哥哥,来扔着玩!”
“你先等等。”萧易折头有点隐隐作痛,“这些是从哪儿弄来的?”
他以前在宫里的日子虽然相比于其他皇子皇女要艰难些,但到底也不是贫苦人家,可像这样把金子掷着玩的事儿,却是怎么也做不来的。
“喔。这不是今日出宫前,皇姐传召我,说我这回差事做的不错。”萧珏摸摸脑袋,“恰好程君也在,她问我有什么真心实意想要的东西没有。”
说到这儿他还有点羞涩,“那我一看好机会啊,就说恰好今天得了个大荷包,不然皇姐就赏我点钱吧,我就喜欢这亮闪闪的小玩意儿。”
萧易折隐约觉得萧荆应当不是这么个意思,但她到底是个什么意识,自己也不是很好去揣测。
“不过都这么久了,我习惯了,她也习惯了。”萧珏颠抛着手里的小元宝,眼睑低垂着,唇角那点笑变得很柔和,“小时候宫里发的份例都被母妃掌管着,我想出去玩儿,就跑到皇姐面前撒娇耍赖,最后每每总是她叫人去变卖了金钗和宝珠才换些银钱给我。如此想来,其实我也亏欠她良多。”
从前的萧易折不能理解萧珏和萧荆这对姐弟之间别扭的情谊,现在却好像懂了一些,他们之间并非是在世人面前惺惺作态的虚情假意,萧荆对他的回护和疼爱都是真的,萧珏对他皇姐的敬重和亲昵也是,但他们两人都必须不断的舍弃些什么来换取这样的平衡。
也就只有萧珏了,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一直握着那根紧绷的弦,绝不让它断裂。
“你不必介怀这个。”萧易折宽慰道,“那些琳琅环佩于陛下而言或许不过是些美丽的枷锁而已。”
“哥哥说得对。”他笑。
小泥炉上的茶水煮沸了,发出咕嘟几声轻响,萧珏细皮嫩肉的,腰间被硌到的那一块隐隐泛着点青,萧易折便唤他靠近些,借着炉火温了温手贴在他腰间慢慢的揉。
萧珏仰躺着,像只翻身晾肚皮的猫儿,从他的视角看过去恰好能对上萧易折的视线,他盯着瞧了一会儿,把人看的热了脸别开目光了,又抬手去勾人家垂在颊边的发丝,“还得是有哥哥疼最好了。”
第30章 三十章
要说这全天底下最不缺钱花的人,撇开萧荆不算,那萧珏若是称第二,便不可能再有人敢称第一了。到了年根子底下,各个庄子铺子里的管事来府上报账,萧易折难免也撞见过几次,他一直不太理解萧珏要这么多银钱做什么,平日里的花销绰绰有余,他虽喜好玩乐,却也不是那散财童子。
许是这样缱绻的气氛着实令人放松,他不自觉的便问了出来。
萧珏闭着眼,这会儿酒劲儿上来,他有点昏昏欲睡。尽管他只喝了约摸不到两盏,余下的都叫兰香偷偷换成了糖水儿。
“这事儿就说来话长了。”
最开始是因为什么来着,他恍惚间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无风无月的闷热的夜里,母妃不知为何发了好大一场火儿,搞的整座宫里都死气沉沉的,宫人们大气儿也不敢出,走路时的脚步声都轻的跟鬼魅一样。
小萧珏踩着宫灯幽暗的影子跑回自己的寝殿里,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没被母妃发现他又跑去太子哥哥殿里玩,否则免不了又是一顿训斥。在门口焦急候着他的宫女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丫头,平日里总帮着他溜出去玩儿的,萧珏与她很是谈得来。
因着那件他想不起来的事情,在回到寝殿之后,他没急着歇息,而是与小宫女一起坐在殿前的石阶上等着那大片的黑云被风吹散,好放月亮出来。
过了一会儿萧珏问,“你说怎么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呢?”
小宫女并不能猜透他在想什么,只想了想,按照自己的直觉说,“有钱就好了吧,如果有钱的话,我就能有一间自己的宅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绫罗首饰也能有很多,不必羡艳其他官家小姐。”
萧珏对这小宫女的印象不怎么深,是因为她在某天突然就不见了,后来才听说是被流连宫中的亲贵折辱,自己一个儿去投了井,走的时候没名没姓的,还是萧珏去求了先皇,才让她得以在近郊山林里拥有一块刻着生平的石碑。
时至今日,他已经想不起来这宫女到底长什么模样了,却唯独对那天晚上听到的话印象深刻。
“后来我去找你的时候就带着一袋子钱去,我说……”萧珏合着眼,隐去其中那些不好的事情没说与他听,“哥哥是我最喜欢的人,是千金换不来的宝贝,我要筑一座金屋子来藏。”
萧珏道,“你应该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吧?”
萧易折挺久没出声,萧珏心想他大抵是真的不记得了,但这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遗憾的,毕竟他那时候的行径都荒诞怪异到让人觉得是小孩子的胡闹。
“我那时是不是说了……”萧易折突然开口,“藏我不用金屋子,有几片木板瓦砾用来遮风挡雨就够了。”
萧珏猛地支起身来,没给萧易折反应的时间,迫切的问他,“你,你记得,以前的事,你都记得对不对?”
这次萧易折没躲开他,那双平静的眼瞳中隐隐泛起一丝涟漪,他抬手摸了摸萧珏被暖炉熏得热腾腾的脸颊,道:“我没忘,或许你那时说的话只是一时戏言。”
“可我却是认真的。”
尽管两人的心意稍有差别,但那是萧易折生平第一次仿佛拥有了可以不顾一切的勇气,让他不计后果,也不去看前路,只想着能跟萧珏一起走。
只可惜世事无常,最终萧珏向他递过来能拉他走出那一步的那只手,被他自己拒绝了。
他说他是认真的他说他是认真的……萧珏脑筋已经转不动了,脑海里萦绕的全是这几个字,他眼神黑亮,目光灼灼似乎是要燃起火焰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肯定从小就很喜欢我,只是嘴硬不肯承认罢了!
萧易折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问:“你又知道什么了?”
萧珏嘴巴列开很大,笑的非常张狂,“我才不告诉你呢,要哥哥自己去猜。”
-
眼瞅着萧珏心情突然就变得很好,萧易折不明所以,但仍随着他去闹,两人下午歇了个晌儿,也没人打扰,等到了傍晚的时候写意才来敲门,问他们是否准备好出行了。
一般萧珏在的时候,伺候萧易折这件事上就不劳别人插手了。写意在门口候了一会儿,听见里面的人起身的声响,随后才是她们王爷轻快的语调传来,说叫人备好车马。
“爷,街上人可多呢,马车许是不大好走。”写意隔着块门板道,她也换上了艳色的袄裙,手上抱着个兔毛小毯暖手,看起来娇俏可爱,白丁这段时间与她混熟了,胆子逐渐大起来,问她能不能也给自己找一个来。
“我记得库房里应该还有几个,你自己去取来就是了,也给小主子再拿个手炉来吧,这天儿是怪冷的。”
“得嘞。”
白丁前脚刚走,后头房门就从里头叫人推开了,里头暖烘烘的温度扑了写意满脸,她眨了眨眼,瞧见萧易折的模样便抿着嘴笑起来,觉得他们王爷大概是想着要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用在小主子身上才好。
“左右也不过就这几步路。”萧易折摇着头,叫人牵着手走出来,“怎么就能累着了?”
“哼,反正我是说不过你的。”萧珏自己是个不讲道理的,却又不敢总拗着他,每每总憋着一口气自己往肚里咽,“但我们可说好,你要是不舒服立刻要说。”
“知道了。”
这几句话的功夫白丁也急匆匆赶回来将手炉递到萧易折手里头了。宁王府里的规矩向来不是多么严苛的,这种好玩的日子下人们想去也去得,写意早盼着这天了,走起路来都蹦蹦跳跳的,等到了街上几人便分开,白丁对外头也不怎么熟,只好被写意抓了苦力去帮她挤进人群采买。
“我们也走吧。来,慢点。”萧珏朝他递出手,这场景在萧易折眼中好像预演过千百遍似的,可唯独这次他没有迟疑,将自己的手放上去,与他交叠在一起。
“嗯,我们走。”
第31章 三十一章
天气日渐寒凉,谡江的水也不再似往日那般奔涌,江面上缓缓起伏的水波打散了沿江两侧的灯影,轻舟小船荡在上头,需得用船桨破开薄薄一层冰面才能前行。
街上更是热闹,因为临近年末,行脚商贩的货箱上也点缀着些喜庆的小物件儿,锅里盛的满满当当都是热食,笼屉一打开,香气就跟炸开了似的飘散去。萧易折哪见过这样的场面,自然是看着什么都好奇的,他走得慢,萧珏便牵着他走在靠近江边人少的那一侧,两人广袖交叠在一处,竟也没叫旁人看出什么不妥来。
“哥,你怎么不吃啊?”萧珏就只是在路上走着,一眨眼的功夫手上就多了好些个萧易折不认得的东西,他今天出门之前还特意叮嘱不用吃得太饱,免得到时候看得到吃不下,实在是很吃亏的一件事情。
萧易折有点犹豫,他自幼就被母后用极其严苛的礼教训诫,即便是到了此刻,也很难做出在街上边走边吃东西这样的事情。
可他想要尝试,也想变得像萧珏那样。
他正暗暗下定决心,没成想眼前突然一暗,脸上叫人扣了个什么东西上来,萧珏又帮他调整了一下位置好叫他把眼睛露出来,萧易折瞥了一眼旁边商贩货架上的铜镜,原来是个狐狸模样的面具,做工不怎么精致,却也活灵活现的可爱。
“怎么样,这下没人认得你了吧。”
这大庸朝原本也没几个人认得我,萧易折想着,可是他竟然不自觉笑起来,咬了一口手上的黄梨糕,“嗯,好吃。”
应该是好吃的吧,当然比不过宫里头的御厨做的点心精致,咬一口就碎了,味道也甜的吓人,但是萧易折觉得它比什么珍馐都要更好吃些,好像只要是萧珏给的,就总是更好一些。
“当然了,你也该换换口味……”萧珏隔着面具看不见他的脸了,便又自顾自为自己个儿刚刚的所作所为后悔起来,早知道挑个面纱给他戴上……
他最是闲不住了,嘴里嘀嘀咕咕的念叨着,“不过你也别吃太多啊,尝两口就行了,要是好吃等回府我叫人给你做,外边的东西不一定多干净”,目光却总被街边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招了去,什么都要拿起来瞧一瞧。
“嘿,这儿还鱼饵卖呢,如此寒冷的天气哪里会有鱼儿出来吃食,莫不是骗傻子来买的?”正说着,他就付了银两拿走一小袋面干,蹲到江边掰碎了扔进去。
萧易折:“……”
“哎,还真的有鱼来,这鲫鱼看上去富贵极了,想必今晚收获颇丰吧?”萧珏更是大方,索性将一整袋面干都倒了进去,江面下顿时热闹起来,白鲫红鲤翻腾着聚过来争抢,萧珏笑眯眯盯着看了一会儿,觉着有趣儿,便抬头去喊萧易折,“弯弯你看——”
萧易折站在他两步远的地方,面具被拨到一侧,不知是已经看了多久。他眉眼都柔和,只站在那儿,就叫人觉得他满心满眼都是你了。
真是奇怪,萧珏突然按了一下自己嘭嘭跳个不停的心脏,他怎么觉得今晚哥哥好像有点不一样呢?
“哥……”他刚开口,江对岸的烟火突然从他身后的空中绽开,顿时喧嚷起来的人声压过了他的声音,等他回过神时,萧易折也正随着升起的焰火抬起头去看。
“原来是这样的。”萧易折转向他,“原来从前在殿里听到的惊雷般的声响,竟然是这样美丽的景色。”
宫墙太高,年少时的他们就算再踮起脚也难以窥见那些点亮夜空的绮丽焰火,萧易折能忍耐得住寂寞和好奇,可萧珏不行,他闹得厉害了,萧易折就只好把他背起来,勉强能看到一星半点宫墙外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