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萧瑾的内心没有生出任何情绪波动,那肯定是假的。
只不过无?论如何,凌十一都给了她半块虎符,而且自己身后,还跟着叶家和守卫京畿的精兵。
这仗,总是要打的。
即使实力悬殊,差距过大?。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萧瑾看?着底下?那一众黑压压的军队,虽然一时半会儿也估算不出到底有多少将兵,但?很值得?怀疑,尧国总共有没有这么?多人。
看?样?子,楚韶是把每个?城池能征的兵,都给征完了。
然而就算是追求速通,按照这个?标准来征兵,也激进?到略显恐怖了。只怕尧国现在已经?成了一座空城,没剩下?几道?人影。
也??x?难怪能够一路高歌猛进?,第三年就扫荡到了齐国。
叶绩站在萧瑾旁侧,不禁摇摇头,道?:“尧军发兵迅捷,毫无?征兆,前几天刚刚攻下?西?陵国,今日却能带这么?多兵打过来,可见所行的必然是苛政,百姓早已苦不堪言。”
萧瑾自然明白?这一点,所以没有接话。
换个?角度来想?,秦雪庭今天既然敢领兵打过来,要么?就是有十成胜算,要么?就是兵行险招,决意破釜沈舟了。
不管是哪一种,对齐国来说,都是守不住的局面。
但?萧瑾还是决定要守。
要说为什么?,其实也没有那么?多理由。只是不习惯在还没有竭尽全力之前,就轻易认输罢了。
看?着树林里正在组装投石机的将兵,萧瑾挥旗,下?令:“放箭。”
霎时,数百支黑箭从城墙头射出。
流矢细密,犹如天公?降怒,泼下?的倾盆大?雨。
顷刻间,百发沉默的箭隐入丛林。看?不清飞掠而过的残影,断裂之声却荡在耳畔,尖锐清晰。
鸟雀惊飞,仓皇逃往别处。
啼叫声伴随着利箭钉入皮肉的闷响,投石机轰然坍塌,溅开一片鲜血淋漓。
哀嚎之音此起彼伏,秦雪庭混不在意。
挥剑斩断箭支,面上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对身侧副将下?令:“让盾兵出列,挡在前面,架攻城车,强攻进?去!”
“是!”
盾兵护住攻城战车,怒声嘶吼,撞倒了数列卫兵。
都城左右两翼涌出禁卫军,策马而来,持剑冲杀,越过大?如车盖的盾牌,取了敌方首级。
然而这边刚倒下?,又一队将兵持盾袭来,似乎源源不断。
秦雪庭行的是不要命的打法,数支冲锋队在前方送死开路,掩护士兵靠着城墙搭好云梯。
士兵刚爬上云梯,便被一支袭向面门的羽箭,贯穿了整个?头颅。
尸体坠地,印出一团红。
无?数双战靴踏过士兵的身躯,他的脸被靴底碾碎,鲜血淋漓的四肢嵌入石板,极为妥当熨帖。
硝烟弥漫,他的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
萧瑾没有精力去计算,这场仗到底打了多久。
只知道?大?门被攻城战车撞开时,尧军似乎爆发出了一阵足以遏住天边行云的呐喊。
叶绩沉默不语。
半晌,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句:“燕王殿下?,我们的人,挡不住他们。”
萧瑾的手搭在城墙上,垂眼看?着这一切。
然后回应:“我知道?。”
叶绩的声音从未如此滞涩:“殿下?,为了城中百姓,不如打开其它?几门,降了吧。”
萧瑾没有说话。
硝烟漫天,她看?着底下?的残尸断戟,想?到了很多东西?。念头一转,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春潭街的柳,京城的雪。
筵席上,满杯屠苏酒。问月殿前,朱衣似血,朝颜伴着夕颜。
碧波悠悠,渔夫执桨,嗓音嘹亮,一曲越人歌。
月渡河的水日复日,年复年。
岁岁年年,向东流。
一幕幕画面从眼前晃过去,最终定格在满院辉煌,楚韶抬起头,望向百盏灯笼的瞬间。
楚韶的眼睛里,有很好看?的灯火。
烛光闪烁,她说:“多谢。”
……
萧瑾闭上了眼。
睁开眼后,对叶绩说:“不降。”
兵戈相接,掀起冲天震响,叶绩似乎愣了愣,没听清萧瑾的话。
所以萧瑾重复了一遍。
“我说,宁死,不降。”
语罢,下?城楼。
数不清究竟战死了多少人。
到了最后,萧瑾的视线被鲜红漫过,一片模糊,恍惚间她几乎记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只知道?挥剑,斩下?,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将兵们死的死,逃的逃。
直到最后一名负隅顽抗的禁卫军被剑刃刺穿胸膛,坠地,一切才落下?帷幕。
倒下?的瞬间,萧瑾看?清了他的脸。
是禁卫军首领,叶绩。
萧瑾的心中再不可能生出任何悲意,但?用血剑斩下?敌方副将的头颅时,却发现自己的手还是抖了抖。
这样?的颤抖无?关?其它?,只因一柄利箭破空射出,贯穿了她的右腿。
“嗖——”
还没感受到痛楚,又一柄箭袭来,钉进?左腿。
萧瑾从马背上跌落。
坠地的瞬间,身上的所有伤口齐齐迸裂,她却沉默,没有喊出声。
很奇怪,痛到极致了,反倒感受不到一点儿痛意。
嘴唇里漫出血,萧瑾甚至懒得?去揩。反正,也抬不动手。
更何况,擦不擦,也都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萧瑾本想?闭上眼,就这样?睡去。一点刺目的光却挤进?眼缝,晃得?她险些以为,自己又穿回去了。
睁开眼,才发现是一截泛着冷光的剑,正悬在她的面门上。
看?着秦雪庭手里的长?剑,以及背后那把弓。
萧瑾总算知道?,刚才射中腿的那两发冷箭,究竟是谁放的了。
意识到装了这么?多年,自己终于从假残废,变成真残废了。
萧瑾躺在地上,想?到自己马上就要从一具完整的尸体,变成一具残废的尸体了,内心略显无?奈。
无?奈之余,忍不住开始笑了起来。
听着耳畔的笑声,秦雪庭动动手腕,把剑抵在了萧瑾的眉心上:“燕王殿下?,你笑什么??”
萧瑾说不出话,只是继续笑。
每笑一声,唇间的血就越涌越多,似乎流不尽。
秦雪庭微微蹙眉,嗓音却动听:“你是在想?,你当年不该救我么??”
萧瑾很想?为自己辩白?,说一句姑娘你想?多了,我躺在地上,什么?也没想?,也什么?都没必要想?。
奈何,她讲不出话。
萧瑾只是开心,开心自己总算要愉快地死去了。
虽然死之前没能见到楚韶,是死了都难以释怀的遗憾,但?好像,她现在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
所以,就这样?吧。
可惜秦雪庭并不打算,给予她将死之人的清静,嘴唇一张一合,还在说着什么?话。
好在萧瑾没有听秦雪庭说话的兴趣,于是恰到好处,晕了过去。
……
萧瑾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再醒过来。
应该说,没想?到让自己清醒过来的,是泼在脸上的一瓢冷水。
想?来是刚从河中舀起来的一瓢,凉得?提神醒脑,若是灌进?去尝几口,准能再咳出几滴血。
萧瑾的眼皮很重,本来睁不开。
还要多亏了这瓢水,她才能恢复理智,思考起自己现在到底身在何处。
房间很暗,只亮了一盏微弱的灯。
灯下?,放了把椅子,上面坐着个?人。那人正举着木瓢,漫不经?心地把她给望着。
萧瑾看?清了女子的面容,反倒松了一口气。
想?着幸好是秦雪庭,要是换成楚韶,叶绝歌之类的人物,给自己当头泼一瓢冷水,她心态一崩,恐怕就要玻璃心咬舌自尽了。
瞧着周围摆放的一堆刑具,萧瑾估计自己大?概是被押到牢里来了,至于到底是哪国的大?牢,还是很显而易见的。
原来她从齐一路晕到了尧。
萧瑾正在感慨,楚韶的好感度机制实在强大?,能让她吊着一口气,从押运途中撑到现在,这不比山寨系统有用一万倍。
秦雪庭旁侧,便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秦将军,您还是听我一句劝吧,您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苏檀的嗓音依然淡如水,言辞里却带着难得?的恳切:“等那位收到消息,从西?陵国回来了,知道?您干出这些事,必然会动怒的。到时候,你我都担待不起。”
秦雪庭挑眉,看?向苏檀:“苏大?夫,领兵征伐齐国,是我一人的主意,你需要担待什么??”
苏檀对上秦雪庭的视线,眼中涌动着复杂情绪:“您趁齐国不备,打了个?措手不及,本是件好事。但?同时,陛下?也不知道?此事,您也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听到这里,萧瑾明白?了。
敢情伐齐这么?大?的事情,秦雪庭竟然没有知会楚韶,自己领着兵就去打了。
苏檀顿了顿,看?了萧瑾一眼,继续说:“更何况,我指的让陛下?动怒一事,并非您擅自带兵攻打齐国,而是……”
“苏大?夫,你难道?忘了吗?”
秦雪庭截了苏檀的话:“你难道?忘了,就是你眼前的这个?人,让陛下?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吗?”
苏檀不言。
听见秦雪庭的话,萧瑾那颗自诩已经?死得?透彻的心,又轻轻颤了颤。
半晌,苏檀缓声说:“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才让你不要轻举妄动,有些东西?,原是你我没资格去干涉陛下?的。”
“资格?”
秦雪庭扬唇笑了笑:“这些年为陛下?出生入死的人是我,陪在陛下?身边的人也是我。陛下?受过的伤,我都看?在眼里,她让陛下?伤透了心,我难道?连泼她一瓢水的资格都没有?”
苏檀张了张嘴唇,想?了??x?半天,还是把话给咽下?去了。
揉着眉心,说道?:“秦姑娘,你现在是尧国的大?将军,我确实没有资格管你。我刚刚劝你的那些话,你就当没听过吧。”
“我说这些话,也只是不想?等陛下?回来了,问我当时为什么?没有阻拦你,迁怒到我头上来。”
语罢,苏檀又看?了萧瑾几眼。
走之前,嘱咐了秦雪庭几句:“可以审,但?用刑一事,万万不可。”
苏檀走后,大?牢里只剩下?萧瑾和秦雪庭两人。
冷水混了血,还在沿着下?颔往下?滴。
萧瑾低头看?着拷在手腕和脚踝上的玄铁,觉得?秦雪庭把这东西?用在自己身上,还真是有些多此一举。
左腿右腿各中一箭,她又能跑到哪里去。
秦雪庭似乎也明白?萧瑾的意思,微笑着说:“就算你的腿废了,也还是北齐燕王,该用上的规格,还是不能缺斤少两的。”
什么?规格。
甲级战犯是吧。
萧瑾没有跟秦雪庭说话,伤口上缠的绷带,隐隐飘散出一股药草味,想?来应该是苏檀给自己包扎的。
又想?到秦雪庭说出的那句话,思绪便不知道?飘去哪里了。
待到回过神来时,秦雪庭已经?捏住了她的下?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从前明寻侃她,劝她去白?马寺当禅师。萧瑾便信了几分明寻的胡话,以为自己的心境快要接近四大?皆空了。
然而,一听见楚韶难过受伤,瞬间又被打回了原形。
三年过去了,她还是没什么?长?进?。
想?到这里,萧瑾抬眼看?秦雪庭,眼神里又有了点人味。
准确地来说,是冷意。
秦雪庭似乎很满意萧瑾终于有了反应:“萧瑾,当年你杀死我爹的时候,可曾想?过,你也会有今天?”
萧瑾没想?到,秦雪庭还惦记着她那逛青楼的爹。
于是实话实说:“没印象。”
下?颔施加的力道?,隐隐重了几分。
但?对于受过无?数次伤的萧瑾来说,显然还是太轻松了。
在这份力道?的压迫下?,萧瑾淡淡补充了一句:“对于你爹,我没印象。”
唯一印象尚存的,只有秦雪庭她爹的遗体被苏檀放在暗室里解剖,切了个?七零八碎,泼瓢水冲一冲,什么?都干净了。
秦雪庭笑了一声:“您是北齐燕王,生来便含着金钥匙长?大?,当然不会把我们这些贱民的命放在心上。”
“虽说我爹本就是个?该死的人,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爹既然死在了你手上,那么?你当日之所以救我们,也只是为了拿捏四皇子的把柄。不然,你会有这么?好心?”
“你说得?对。”萧瑾甚至不想?辩解。
“我知道?,我妹妹的死,也是你用来跟血雨楼谈条件的筹码。如果雪衣不死,你如何能借此机会发作,除掉穆远。”
萧瑾继续附和:“你说得?都对。”
也就是古代人领会不到这句话的杀伤力了,如果秦雪庭能听懂,此时只怕早已怒火滔天。
然而秦雪庭确实不知道?,所以面上还有笑:“您是北齐燕王,您想?要谁死,只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雪衣死的那晚,先前明明有护卫守在院子里,之后却无?故消失了,你敢说,这不是你下?的命令?你敢发誓,这不是你为了拿捏条件要挟血雨楼,干出来的好事?”
萧瑾无?话。
毕竟当时太子作为治水钦差,纡尊降贵驾临她在庆州置办的府邸,算得?上是微服私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