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长公主微蹙着眉,接过侍女递来的丝绢,擦了擦颈间的薄汗。
而?后看?向站在一?旁的萧霜,不满地说?:“皇姐,瑾儿自从成了家,真是越发任性了。就算皇兄如今还没到?场,她又怎能先咱们一?步进帐篷……这下不知又要落下多少话柄。”
萧霜摸着手腕上的镯子,没说?话。
“其实瑾儿也不是娇生惯养之人,应该是怕燕王妃晒着了,所以才会如此急躁。”淑妃看?着萧霜的表情?,试探性劝了一?句。
萧霜的面上本没有什么表情?,听见这句话,却忽地笑了一?声:“是吗?”
“本殿看?她那架势,恐怕是不想热着自己。”
……
不得不说?,萧霜猜得很对。
还没到?长风围场,萧瑾就已经热得要死了。
她忍着暑热,强迫自己掀开帘子看?看?外面的风景,分?散注意力。
然而?事实证明,分?散失败了。
里三层外三层地套着衣服,马车里还没有空调。
萧瑾难以想象,自己上辈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才会在大夏天被人强行绑架去打猎。
楚韶和萧瑾共乘一?辆马车,看?着萧瑾额上的薄汗,不由?得笑问:“殿下,您很热吗?”
萧瑾转过头,满脸都?写着“难道你不热吗”。
萧瑾未曾立即搭话。
因为她突然发现,楚韶好像真的不热。
楚韶依然穿着一?袭白衣,衣袖层层叠叠,上面还绣了暗银色的曲水纹。
虽不算特别繁琐,但看?起来也挺热的。
偏生楚韶好似感受不到?暑热一?样,未曾以帕拭汗。
只是含笑望着萧瑾,像是泡在装了清水的罐子里,眼神都?是冰冰凉凉的。
此时,也是如此。
楚韶坐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侍女们端着马奶酒和奶酪,在周围来回走?动,带起一?阵热气?。
而?楚韶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在玉盘里随意拈了一?串葡萄,轻轻撕开葡萄皮,趁萧瑾热得摘发冠时,便剥了十多颗。
葡萄果肉晶莹剔透。
装在玉盘里,似乎让整个帐子的闷热都?消散了几分?。
楚韶看?着那些葡萄,似乎觉得它们十分?可喜,唇畔都?扬起了微笑。
用手托着玉盘,意欲将剥好的葡萄呈给?萧瑾。
一?抬眼,却瞧见萧瑾正蹙着眉,将垂落的青丝用带子挽起,如缎的乌发宛如绷在古琴上的细弦,从她的指缝间依次穿过。
偶有几缕落在轮椅的竹节上,也被白而?纤长的手指轻轻捞起,紧束在发带上。
楚韶站在原地看?着,端着装了葡萄的玉盘,一?时之间却没有递给?萧瑾。
——大抵是看?得入神,忘了。
直到?萧瑾束好发,回过头才发现楚韶就站在面前?。
手上端着盘剥了皮的葡萄,直勾勾地把她给?盯着。
意识到?这应该是楚韶给?自己剥的,萧瑾本想说?其实不必。
毕竟,她吃葡萄又不吐皮。
而?且像楚韶这样的人,手上可以执剑,也可以拿箫。端着盘葡萄,总是大材小用了,有些不像话。
萧瑾心里想着这不像话,嘴角却不自觉弯了弯:“以后莫要再做这些事了。”
楚韶这才回过神来,微微蹙眉:“殿下,这是为何?”
为何?
萧瑾本想说?因为古代没有农药,葡萄皮也是可以吃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因为王妃你已经帮我做了很多事了。”
楚韶的眉峰皱得更紧了。
萧瑾发现这话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于是咳了一?声,解释道:“你已经帮我做了这么多事,然而?我腿上有疾,却没能为你做些什么。”
萧瑾说?出这话,其实是在委婉暗示:自己断的是腿,并?不是手。
像剥葡萄这种事,要不还是交给?她自己吧。
毕竟在网文里,明明有手还让别人剥葡萄的,不是昏君就是暴君。
她一?介炮灰,实在有些不敢消受。
更何况,楚韶以后是要当女帝的,怎么能给?她剥葡萄。
听萧瑾一?席话,楚韶却悟出了另一?层意思。
眉头渐渐舒展,笑着摇摇头,轻声说?:“不,您为妾身已经做得够多了。”
还没等萧瑾想明白,她到?底为楚韶做了什么,便听见楚韶带笑的嗓音:“您只是出现在妾身面前?,就让妾身觉得很开心,连带着那些乏味的东西,似乎都?变得可喜起来。”
“咳——”
由?于生命时长很充裕,按理来说?萧瑾此时已经不会再咳血。
然而?今天她却以拳掩唇,频频咳嗽。
只有萧瑾本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大概对浪漫过敏。
楚韶每说?一?句情?话,她的语言组织能力就会下降一?个层级。
降到?谷底之后,萧瑾就只能以咳嗽作缓冲,思考自己接下来到?底该说?什么话。
思考了半晌,萧瑾觉得自己的脑子应该是报废了。
于是只能说?实话:“谢谢你,我也是。”
刚说?完,萧瑾就很想反手掌自己的嘴。
幸好之后她想起了一?茬事,所以才没有下手。
萧瑾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楚韶,抿唇笑了笑:“韶儿,在我的家乡,有人曾写过一?句诗。”
“妾身愿闻其详。”楚韶立在原地笑了笑,示意萧瑾继续说?。
“那句诗叫做,此心安处是吾乡。”
楚韶细品了半晌,而?后赞道:“这句诗很好。”
萧瑾点点头:“这句诗,是我喜欢的诗。写这首诗的,也是我很喜欢的诗人。”
“虽然现在我并?没有待在自己的家乡,有时候多少觉得有些孤单,不过有你在,总是安心许多。”
安心许多?
楚韶并?不理解这种心安。
因为即便是此时此刻,萧瑾就在眼前?,她依然能够感受到?心脏剧烈的震颤——烦闷的、愉悦的,比暴雨倾盆而?下更为歇斯底里,也更让人不安。
这一?切都?源自于萧瑾所说?的故乡。
有时候,楚韶情?愿世间并?没有这样的地方,情?愿萧瑾回家的路被海水阻断。
但这些终究只是她的情?愿,是不可能的。
不过,她可以确定一?件事。
楚韶看?着萧瑾。
此时此刻正待在她身边,正被她注视着的萧瑾。
随后楚韶笑了笑,从玉盘里随意拈起一?颗葡萄,轻轻含在齿间。
在萧瑾尚未反应过来之前?,走?近几步,贴上了对方的嘴唇。
楚韶看?着萧瑾微微睁大的眼眸,咬破了果肉。
一?瞬间,葡萄汁浸入唇齿。
甘美和酸涩缠绕在舌尖,口腔里却满是酿成酒的醇香与清甜。
帐篷里蒸腾出了湿润的土腥味。
玉盘被楚韶的动作打翻,葡萄果肉滚落在地上,沾染了泥土和尘埃。
——不过这时候,又有谁会在意呢?
在闷热封闭的帐篷里,二人一?同品尝了盛夏的果实。
随着心跳的平复,彼此的呼吸也不再滞重急促。
楚韶抬起指尖,轻轻划过萧瑾泛起水泽的嘴唇,低声说?:“您也是我的故乡。”
第118章
入夜,中央那顶明?黄色的帐篷仍是灯火未歇。
齐皇侧卧在床榻上,神情?恹恹地看着守在帐中侍疾的两?个儿子。
咳嗽两?声过后,嗓音里隐隐透出虚弱乏力之态:“朕只是昨夜没睡好,一时不察染上了风寒而已,并无?大碍。”
太子和?五皇子对?视一眼,正欲作揖,再进言一两?句。
齐皇却烦躁地摆了摆手:“不必多言,你们在朕面前杵着,左右也无?甚益处。张太医已经开过方子了,夜深了,先?退下吧。”
眼见齐皇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太子和?五皇子便是想再说些?什么,终究也无?话?了,只能行礼告退。
不过在离开之前,齐皇却忽地叫住了太子:“昱儿,昭阳皇姐可到了?”
太子转过身,看着将面容隐匿在烛影中的皇帝,随后答道:“回父皇的话?,昭阳姑姑早些?时候就到了。”
“已经到了啊。”齐皇摩挲着腕间的菩提珠串,望向站在帐篷门?口的太子和?五皇子。
又咳嗽了两?声:“昭阳皇姐是你们的姑姑,既然?已经来了,你们作为侄儿,理?应去拜见她?。”
五皇子笑了笑:“父皇不必忧虑,昭阳姑姑刚到长风围场,皇兄就邀儿臣一同去给姑姑请安了。”
齐皇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颔首道:“太子有心了。”
“父皇谬赞,儿臣愧不敢当。”
太子俯身,极为谦恭有礼地推辞着,对?上齐皇的视线,温声问:“父皇可还有其他要事?儿臣和??x??五弟愿为父皇分?忧。”
齐皇将太子看了半晌,才移开了视线。
他未曾立即答话?,反倒转头望向兵器架上摆放的弓箭和?马鞭,感慨道:“朕还记得很多年前,太宗也在这里行过一回狩猎。不过,那时候朕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骑术不好,箭法也不准,平白惹得太宗厌烦。”
太子和?五皇子见齐皇说起了往事,心知此时不该插嘴,于是恭敬地站在一旁,只是聆听。
“但昭阳皇姐不同,她?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至于骑射,更是不在话?下。”
齐皇眯了眯眼,举起手指着武器架上的弓箭:“当年昭阳皇姐手持的弓箭,比这个还要沉上许多,她?一介弱质女流,却猎得了满满一车猎物。”
五皇子开口赞道:“昭阳姑姑实乃女中豪杰,儿臣拜服。”
“是啊,昭阳皇姐的确是太宗最宠爱的公主?,若不是她?错投了女儿身,恐怕朕如今也坐不上这个位子。”
此言一出,太子和?五皇子均是无?言。
齐皇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说的话?实在让人难以接下去。
于是转过头对?太子说:“请昭阳皇姐到这里来一趟,就说……前些?日?子送来的补药甚好,朕想当面谢她?。”
太子顿了顿,随后应下:“儿臣遵旨。”
齐皇的帐篷里,放置着一鼎四脚狮樽香炉。
炉鼎里升腾起的烟雾极轻极淡,像是几缕从?山涧飞泻而下的银泉。
沉香有凝神静气的功效。
齐皇嗅着这股淡香,阖上眼,想起了很遥远的往事。
待到齐皇睁开眼时,萧霜已经站在炉鼎边,挪动?几步,执起银匙往里面添了几勺香粉。
她?的动?作很随意,添置的香粉却恰到好处,是齐皇常用的量。
齐皇一愣:“皇姐是几时来的?怎么外面的侍卫也不通报一声。”
“陛下,原不是侍卫失职。”
萧霜微微笑了笑,语气淡淡:“只是见里面静悄悄的,估摸着陛下应该正在歇息,故而我才让他们不必通传。”
“既然?是皇姐的意思,那朕便不追究他们的过失了。”齐皇颔首,抚摸腕间佛珠的动?作却没有停止。”
萧霜放下银匙,抬眸看了齐皇一眼:“陛下天恩。”
齐皇没有回应萧霜的话?,只是请她?入座。
萧霜随意挑了个位子坐下,刚落座,便让侍女拿了好些?补药。
同时还不忘为齐皇介绍药的来历:“燕王听闻陛下染上了风寒,本想来探望陛下。只不过她?自己都有腿疾,行动?不便,只能送些?药尽尽孝心。”
齐皇看着摆在桌案上的药材,点点头:“瑾儿倒是有心了,两?个时辰前刚遣人送过一次药,如今又送一次。”
萧霜微微皱眉。
皇帝刚病,转头便送了药。
这实在不太像萧瑾能干出来的事。
萧霜只能猜想经历了这些?事,萧瑾大抵是成长了许多。
齐皇瞧见萧霜沉默不语,松开摩挲佛珠的手,自顾自地聊了起来:“皇姐这些?年为朕寻来的药,朕一直都在服用,也一直记着皇姐昔日?对?朕照拂有加。”
“只不过如今老了,偶尔染上风寒,便有些?力不从?心。”
“陛下正值壮年,尚且觉得自己老了,那我就更不知道该以何自居了。”
萧霜面色不变,不紧不慢地说着话?:“而且陛下染了风寒,需得好生静养,百病切忌操之过急。”
齐皇似乎有些?疲惫,揉了揉眉心,道:“那便借皇姐吉言吧。”
话?到此处,本已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齐皇看着萧霜发上别的那根木簪,忽然?问:“皇姐觉得,彻儿如何?”
萧彻,是刚打赢了胜仗,从?曲照国得胜归来的五皇子。
所以此时齐皇问萧霜这种问题,便显得有些?奇怪。
萧霜淡淡地说:“彻儿能文善武,孝顺聪慧,自然?是极好的。”
齐皇如今尚在病中,脸上却显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小子不过是初生牛犊,哪里担得起皇姐这般称赞。”
“彻儿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自然?是担得起的。”
萧霜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而后将话?锋陡然?一转:“可惜彻儿的生母出身算不上好,没将彻儿抚养几年,便去了。说来这孩子聪颖过人,奈何这命……实在是苦。”
齐皇知道萧霜表面上说五皇子命苦,实际上是在提醒他五皇子势单力薄,远远不足以和?太子抗衡。
“这孩子的命,的确不太好。”他望向萧霜,状似随意地一问,“那瑾儿呢?”
沉香虽有凝神静气的功效。
但在此时,帐篷里的气氛却显然?不够平静,甚至因为萧霜的沉默,变得趋于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