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远觉得奇怪,自己从前并没有嗜睡的习惯。
他想自己之所以会这样,是穷人乍富被万恶的享乐主义生活冲昏了大脑,也是他意志软弱,对神明赐予他身体上的欢愉太过贪恋。
夏安远拿起放在床头柜的手表,先看了看时间,中午十二点五十,又伸手摸了摸左手边的被窝,这段日子好像都已经养成了睡醒后的这个习惯。还好,里面还有余温。
这证明纪驰至少睡够了一个半小时。
他穿好衣服出去,见到纪驰换了套真丝短袖衬衫,打扮挺正式的,但不太像在会议上穿的样式。这会儿正坐在阳台的沙发里背对着夏安远抽烟,被西装裤裹住的长腿随意架在脚凳上。
夏安远看了会儿才往前走,纪驰听到声音,回过头:“醒了?时间正好,饭菜刚送过来。”
夏安远仔细看纪驰的脸色,有细微的惺忪,的确是刚睡醒不久的样子,他放下心:“怎么不叫我?”
纪驰将烟在烟灰缸里拧灭,站起来,“看你睡得太香了。”
从卧室出来是客厅和餐厅连接的区域,夏安远这会儿是隔着整套沙发跟纪驰说话,有些距离,忽然一阵刺眼的阳光照进来,让他的脸背了光,分辨不清刚才纪驰脸上是不是有笑意一闪而过,他扫了眼在餐厅摆好的饭菜,淡淡一笑,“还真点豆腐脑了?”
“嗯。”纪驰穿过客厅往餐厅走,路过夏安远面前的时候顿了下脚步,“愣着干什么?过来坐。”
餐桌长方形的,八人餐位那么大,黑色大理石桌面,座椅很漂亮,绒面的,里头是奶白色,背面是带一点灰调的青绿色,黑色包边的线条是波浪型的,有跟这套套房格调完全匹配的高级优雅。
夏安远等纪驰坐到主位后,才在他右手边坐下,坐进这种椅子里,他总无法控制地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稍微往前一抬头,正好能从餐厅这边整面落地窗望出去,他们在这栋楼的最高处,所以很轻松就能览尽整个城市的景色,视线再落得远一点,是坐落在整个城市最边缘的山,蓝天空寂,没有云丝飘在上面,于是山顶的白色就更醒目了,那是皑皑积雪,终年难化。
有钱人的生活啊。
原来在他们的视野中,当真没有贫民窟的存在,那些破落的建筑群被成群连片的高楼严严实实挡掉,那些行走在街头巷尾讨生活的底层人,从如此高度扫视过去,也只是怎么都看不清的黑点,比蝼蚁还要渺小。
看不见的。
能看见的只有美景,安静的美景,无边的美景。
本来该是欣赏它的时候,夏安远却横生了这个念头,于是待他低头看向餐桌上一桌子家常川菜和自己手边那小碗豆腐脑时,忍不出轻轻地“啧”了声。
纪驰看向他:“怎么了。”
夏安远取过做工精致的汤匙,将浇好料汁撒好调料的豆腐脑顺着碗边缘缓慢搅动,酸辣味和香料味随着热气腾然上升,是那种西南地区偏爱的调料味,光嗅一口香气都让人食欲大开。他盯着逐渐被染上颜色的豆腐脑,忽然问:“纪总,您身价后缀上有多少个零?”
纪驰仍然看着他,眼神淡淡的。
夏安远低声一笑,没真要听这个蠢问题的答案。他想他又被刺激得要犯病了,他现在竟然想说刻薄的话,说您这样的人,竟然愿意跟我一起吃街边顶多卖五块一碗的豆腐脑,竟然在这种五星级酒店总统套里面吃豆腐脑,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他只是摇摇头,看着碗里面发呆,过了一会儿,说:“挣钱好累的。”
纪驰低头,没对夏安远这句话做出什么表态,吃了口他自己碗里的豆腐脑:“先尝尝看,是不是你以前吃的那种。”
几秒后,夏安远端起碗,吃相很收敛。
“好吃吗?”纪驰抬眼问他。
“还可以。”夏安远多吃了几口,想了想说,“有一点咸。”
纪驰起身,去了靠墙的迷你吧取水,倒在宽口的厚底玻璃杯里,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递给夏安远:“少喝一点,凉。”
夏安远看着里面的褐红色愣住,忘了接过来。他住进来之后就没靠近过那个小吧台,酒柜里摆了一排的,似乎都是好酒,没标价的那种,“这……很贵吧?”
闻言,纪驰眉毛微动了动,把杯子放到夏安远手边:“贵你就不喝了么?”
“不合适吧?”夏安远没碰杯子,他看着桌上的菜,“鱼香肉丝,宫保鸡丁,豆腐脑,配这个么?”
“不能配么?”
“不能配,”夏安远摇摇头,对此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执着,但他也觉得自己说话讨厌极了,“因为他们根本就不配。”
纪驰没说话,他看着夏安远,将手边的杯子端起来,很浅地抿了一口。
“我觉得挺配的。”隔了几秒钟,他开口,“你是觉得哪里不配?味型,还是价格?”
如果非要说,那一定是价格占大部分原因。对于花钱这事,尤其是纪驰为他花钱这事,夏安远总有说不出道不明的惶恐别扭。
其实他的心态很简单,就是刻在骨子里的穷人心态。但他自己并不大明白,只是话说出口就沮丧地低下头,又很难过很懊恼地想,该怎么办,我又在说这些话了,一点上不了台面,总是惹人发笑。
“都有吧。”夏安远夹了筷子菜,往嘴里扒饭,又想,就算有钱人有钱,那也不能在这种明显坑你冤大头没商量的地方,随随便便就开这种光原价就贵出天际的东西。他是有所耳闻的,有些酒店里一听可乐都得卖到32元,跟外面最便宜的那种罐装一模一样。
“开都开了,”纪驰慢悠悠地拿起筷子,“就算你不喝,也不能再倒回去了。”
夏安远满鼻子都是川菜的油味,就算没岔味,要他品酒,他肯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纪驰说的对,不能倒回去了,也总不可能让纪驰帮自己喝掉。
夏安远擦擦嘴,端起酒杯,“没说不喝,”他笑了笑,把杯子凑近嘴边,“别浪费……”竟然是熟悉的味道,夏安远顿了顿,把最后一个字说出来,“嘛。”
他都用不着喝,这种深受广大人民群众喜爱的饮料,有它极具标志性的柠檬香。
“……冰红茶?”
纪驰认真吃着饭,随口“嗯”了声。
……
夏安远半天没说话,他想要是现在放张镜子给他照,说不定能看到自己脸红成猴屁股的模样。
“……这种级别的套房也有冰红茶吗?”过了好一会儿,夏安远才干巴巴地问。
纪驰吃饭从来都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温雅样子,夏安远知道这是他们这些豪门少爷从小都养成的就餐礼仪,吃完纪驰才放下筷子说话,他看着夏安远:“你喜欢,就可以有。”
看了会儿,他又问:“你喜欢吗?”
夏安远捏住杯子,视线垂下,落到杯中荡漾的液体,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知道是红酒还是冰红茶,对你来说很重要,其中的差别很大。”纪驰说,“但事实上他们没有任何区别。只要你喜欢,就算这真是杯一滴十万块的酒,佐三十块钱一碗的豆腐脑,我认为也完全没什么问题。”
“价格可以丰富你的口味,但不会改变你的口味。而什么东西配什么东西,是个人口味说了算,不是印在标签上的那些数字,它们也不应该成为你说出喜欢两个字的阻碍。”纪驰用手背碰了碰冰凉的玻璃杯,那上面有窗外风景的影子,他沉沉地问,“小远,你明白么?”
夏安远当然明白。
他明白这个道理,也明白纪驰这番话意有所指。
但他想纪驰可能不明白他,也不明白那些,根本没有余地没有机会没有资本体会自己到底是更喜欢用十万块一滴的酒还是三块一瓶的冰红茶下饭的普通人。
纪驰甚至不明白,豆腐脑只值五块钱一碗,三十块钱一碗的,绝大多数人都没余力上这种洋当。
夏安远和普罗大众都一样。
没得选。
没得选也就没得体验,没得体验,也就没得评判权,没得评判权,他们只能将标签上的数字当作衡量一切是非对错的答案。
高位者可以用轻松的姿态接受或者拒绝,可以随意搭配,不合适就丢掉。
低位者如果不在乎还有没有明天,或许砸锅卖铁也能这样潇洒一把,能过一天是一天。
但夏安远有家庭,有责任,他肩负着他和夏丽的每一个昨天今天明天。
所以夏安远无法将自己归置到和纪驰相同想法的一方,他只是对纪驰默默地点头,说:“我明白。”
你要表达的意思,我明白的。
餐桌上只剩下了瓷器之间的碰撞声。
两个人彼此揣着默契的沉默,吃完了这餐饭,都没吃太多,夏安远放下筷子的时候根本感受不到肚子是饱是饥。但纪驰停下来了,他也就停下来了。
他该再说点什么的。
以后自己至少不应该在吃饭的时候闹扫人兴的别扭,起因还是杯滑稽的冰红茶。
纪驰也会觉得烦吧。
他夏安远,果然是个愚蠢、狭隘、偏执、又乏味的人,不讨所有人的喜欢。
下一刻,纪驰站起身来,夏安远从视线边缘看到他的动作,也跟着立刻站起来。
“纪总,我……”等纪驰进了趟洗手间又出来,似乎是要准备出门去了,夏安远叫住他。
“天这么热,下午你可以再睡一会儿。”纪驰拿起手机,“或者看会儿电影也行,”他又指了指餐桌上的东西,“东西你都别动,服务生马上来收拾。晚饭时间大概在六点左右,到时候我会给你发信息。”
他往外走,夏安远看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跟上去,却半天都没把嘴里剩下的话说出来。
纪驰走到门口,开门的手停住,他转过身,看向夏安远,“这种时候,你应该做什么?”
夏安远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庆幸纪驰是个体面而有修养的人,在这种时候还给他搭一个顺坡下的台阶。
这次一两秒都没让纪驰等,夏安远直愣愣地往他唇上啄了一口,接着后退了半步,他冷静地看着纪驰,心里其实在忐忑不安地慌张,像个犯了错后在家长面前不知道挣没挣到表现的小孩。
纪驰还是那副样子,沉稳地,淡定地盯着夏安远。过了会儿,他伸手,拇指指腹擦过夏安远的唇角。
“不要成天胡思乱想,夏安远。”他说,“在房间等我,晚上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应该会感兴趣。”
他收回手,视线落到自己指尖上,忽而笑了下。
“还有,多大的人了,嘴擦不干净?”他转身开门。
“一股子豆腐脑味。”
第71章 “闹什么鬼?”
车在市中心打转,没哪个城市在晚饭时间是不堵车的,吃饭的地方和纪驰要带夏安远去的地方直线距离恐怕不超过三公里,而他们在车上已经呆了快有二十分钟了。
因为是私人行程,晚饭只有张洲、纪驰、夏安远三个人,吃的倒是比前两天清淡很多,S省的特色牛肉汤锅,汤底只垫的有包菜,主香是芹菜和牛肉,要是喜欢吃辣,可以选择蘸配套的干辣椒面吃。
夏天吃汤锅其实不合适,空调都不顶用,喝两碗热汤下肚浑身都被汗湿透了,不过夏安远还是贪多了一碗汤泡饭。
他看了眼坐在身侧正听张洲说话的纪驰,心想,到容城来的每餐饭他都挺喜欢,纪驰是真的很会拿捏他的口味。
“从这也能看到,”张洲忽然指向车窗外,“喏,就是那里。”
夏安远跟着看过去,这一片街区的门面要比刚才他们路过的那几个地方冷清一些,但总归也是市中心,来往车流并不算少,视线掠过几栋写字楼,夏安远很容易就看到了张洲口中暂时未具名的那个地方。
“快到了,从前面那个街口拐过去,几百米就到了,这地儿可有传说了……啧这个待会儿再跟你们说,重要的事儿咱们得先提提——那什么,纪大少爷,钥匙我是搞到手了,其他的按流程来也都没问题,就是吧弟弟我给您跑了这么多腿,您看看是不是该给点跑腿费什么的,好歹犒劳犒劳兄弟我嘛。”
张洲是个嘴闲不下来的,无论吃饭还是坐车,话就一直没停过,什么话题都能拿来吹半天,甚至有些油腔滑调。
很难想象纪驰大学时会跟这种性格过于外放的人成为好朋友,但几个小时的相处下来,夏安远也体会到了跟这种人待在一块的最大好处——轻松、乐呵,对纪驰这种从小被条条框框比划着长大的人来说,能得到一刻这种什么都可以暂时放下的轻松,听他讲一些诸如咬一口苹果看到半条虫之类的话题,其实应该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得了便宜还卖乖,”纪驰浅笑着扫他一眼,“张总这张脸是练了金钟罩吧。”
果然吧,在熟悉的好朋友面前,这样的玩笑纪驰竟然也会开。
张洲把头转过去,窝在副驾驶座里咯咯乐:“我这脸皮要是不厚,哪里能叼到纪总您这么大块肥肉,那不全便宜给别人去了。”
车在这时拐了弯,的确如张洲所说,往前开了几百米就准备停下来。
“这里不大好停车,咱们先下来,让司机师傅找位置停了,待会儿来接就行。”张洲先下车,替纪驰他们打开车门,“来吧,安远同学先请。”
夏安远站在这一大栋烂尾楼门口,仰着头往上望,高处楼侧的水泥墙上都是深色的痕迹,说不出那是什么造成的,水也好、油也好,总之一眼就能看出来年头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