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兰烬也不客气,收回来咬了一口,兔肉烤得外焦里嫩,味道不错,他饿得厉害,吃得有些快,不过吃相并不难看。
谢拾檀垂下双睫,被飘过来的香气勾起些许辽远的回忆。
许久之前,也是这么一团篝火前,对方串烤好两条鱼,笑眯眯地递到他嘴边。
和身边这人不同的是,那个人吃东西不是因为饿,而是想尝尝。
新鲜的玩意,他都想尝试。
某种压抑许久的情感,因为这一丝相似,像被滴进油的火堆一般,陡然失控地燎烧起来。
谢拾檀轻捻着腕间的雪凝珠串,却仍旧无法静下心,片晌,他取出贴身放着的玉箫,慢慢地擦拭。
想起他一次,他就会擦一次。
这几百年,他擦了数不清多少次。
溪兰烬闷头啃完兔腿,余光觑见谢拾檀在擦玉箫,好奇地望了一眼,笑问:“小谢,你还会吹箫啊?”
隔了很久,他才听到谢拾檀的回应,声音静淡缥缈,好似天边一捧将散未散的轻云:“嗯。”
溪兰烬立刻咽下了“能不能给我吹一曲”这句话,暗暗揣测,玉箫应该是一个对小谢来说很重要的人送的。
他有分寸感,没那么不识趣,不再追问,慢悠悠啃完了兔肉,再用净尘术弄干净自己,肚子一饱,困得立竿见影。
溪兰烬靠回树干上,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那我睡觉咯,小谢,你也快点睡觉,不然会长不高的,晚安。”
说完,很有效率地睡了过去。
翌日,旭日东升,阳光穿透树冠的间隙,碎金般洒下来,落到脸上。
溪兰烬从睡梦里睁开眼,揉揉眼睛,被带着潮湿凉意的晨风吹了吹,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转头一瞥,就见到另一侧的少年维持着昨晚的动作,依旧坐在那里,仿佛一整晚都未曾挪动过。
虽然面色上看不出异常,溪兰烬却莫名觉得他脸上好似有几分疲倦。
溪兰烬愣了一下:“小谢?你是不是一整晚都没睡?”
谢拾檀不答:“走吧。”
溪兰烬不太放心,凑过去伸手:“是不是还在发热?还是哪里疼?”
谢拾檀避开他的手:“无碍。”
溪兰烬眉头拧得更紧:“真的?”
他总觉得小谢是个疼了也不会说的闷性子,左看右看,迟疑着问:“小谢,你是不是眼睛疼?”
谢拾檀弹指熄了火,淡淡道:“没有。”
溪兰烬犹自狐疑。
在仁仙城时,他就听大夫说,照夜寒山那边的寒气,就连修士都难以抵抗,他的嗓子就给冻坏了,因为不想喝药,导致现在都还哑哑的,有点疼。
小谢的眼睛说不准也是冻坏的,那得多疼啊。
就算不疼,眼睛坏了后,感知不到光线,也挺难受的。
溪兰烬心里计较着,拍了拍身上的枯枝残叶,跟谢拾檀走向树林外。
望星城是一座庞然大物。
刚走出林子,溪兰烬就觑见它的身影了。
黢黑的城墙高大耸立,十六道城门之上的造型各异,据说雕刻的是十六只凶兽,里面还封印着凶兽的精魄,威压感极强,偶尔路过时,都会听到隐约的咆哮声。
每道城门口都排着等候入城的队伍,就算是修士,也不能御剑,得老老实实地排进去——据说望星城背后有三个炼虚期的老怪物守着,其中一个已经接近合体期。
当世合体期的大能屈指可数,大乘期更是只有照夜寒山上的妄生仙尊,仙尊不下山,合体期便是当世的最强者。
没有哪个修士会想触这种大能的霉头。
违反了望星城的规矩,轻则被关个几日,重则会被挂在城墙上示众。
溪兰烬很满意这个规定。
城里禁止私斗,就算遇到个把仇人,也不怕被追杀。
不过他也有点奇怪:“既然如此,那些惹了堆仇家的,或是恶贯满盈的人,岂不是钻进望星城里,就能逍遥自在了?”
他本来是小声嘀咕,也没指望谢拾檀会回他,没想到身边人竟然回了一声:“非望星城人,长居望星城,需居住令。”
望星城的居住令,是有价无市的东西,只有三位城主才能颁发,这就注定了这东西稀有又难得,外来人想窝在里面也不行。
溪兰烬恍然大悟:“三位城主很懂城市人口管理啊。”
了解了有居住令这么个东西后,排长队到了城门口,拿到望星城有效期仅三日的暂行令后,溪兰烬也不奇怪了。
俩人并肩一同走进了望星城。
走过长长的城门洞,眼前豁然一亮,被厚重城墙隔绝的声浪扑面而来,繁华之声从四面八方奔向耳蜗,恍若有形。
望星城的建筑比仁仙城气派多了,整座城对称轴立,两侧房屋齐整,中间的街道足以八匹马车并排而过,车水马龙,来往行人各色各异,有推着小车的凡人,也有腰佩长剑的修士,甚至还有些周身黑气缭绕的魔修——只要不惹是生非,望星城都很包容。
哗哗的人声涌来,谢拾檀皱了下眉头。
他很不喜欢吵闹。
溪兰烬来到这个世界后,还是第一次到这么热闹的地方,适应相当良好,边走边饶有兴致地四下张望。
他们是从西三城门进来的,走了会儿,就是一条摆摊的街道,与常见的摊贩不一样,卖东西的都是修士,盘腿打坐,静默不语。
这条街显得安静了许多,无论是买东西的还是卖东西的,都自恃身份,不会大声说话。
路过个摊子时,溪兰烬觑见一个中年修士小摊上卖的东西,眼睛一亮,半蹲下身,指尖一挑,将边角的一条雪白绫带挑起:“这东西怎么卖?”
中年修士眼也不睁:“一千中品灵石。”
溪兰烬挑了挑眉梢:“宰谁呢,你这摊子上的东西包圆了也卖不了一千中品灵石。”
中年修士不耐地睁开眼,看清溪兰烬的脸,稍愣一下,语气缓和下来:“这条白绫是鲛绡所制,乃是上等宝物,我这可比万宝商行的鲛绡法宝便宜实惠多了。”
溪兰烬一见这条白绫就觉得适合谢拾檀,但他也不是傻的。
白绫摸在手里,是细化凉软,十分舒适,还有淡淡的灵气,但鲛绡珍贵异常,在阳光下会有细微的流动变化,且灵气充裕。
这一看就不是鲛绡。
溪兰烬试图砍价:“一口价,两百下品灵石。”
他身上也就这么点了。
这砍价砍得,中年修士原本看脸才缓和点的语气又猛地激烈起来:“找死是吧你……”
这一跳起来,他才注意到面无表情站在溪兰烬身后的谢拾檀。
谢拾檀脸上没有表情。
分明他是闭着眼的,在抬头望过去的瞬间,中年修士却觉得自己仿佛和一双冷淡漠然至极的瞳眸对上了视线。
那般冷漠无情、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仿佛在看一只可以随手碾死的蝼蚁。
寒意一点点地从脊椎之下攀上来,明明知道望星城内禁止打斗,他还是猛地打了个寒颤,心里生出了泛着凉意的畏惧。
这雪衣白发的少年,看起来竟比他见过最恐怖的妖兽还可怖。
左右这白绫也不是真的鲛绡,只能算是有点灵气的普通法器,中年修士咽了口唾沫,装作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挥了挥手:“行行,拿走拿走。”
溪兰烬完全没注意他的反应,喜滋滋地交钱拿货,然后转过身,把白绫递给谢拾檀:“给,小谢,你戴在眼睛上,能舒服许多。”
没想到溪兰烬蹲在那儿讨价还价,竟然是为了买东西给自己,谢拾檀略微一怔后,拒绝:“不用。”
“就当是我报你两次救命之恩啦,拿着吧,也不贵。”
溪兰烬说完违心话,看他不接,弹指一挥,用上他最熟练的控物术,精准地将白绫覆在了谢拾檀的眼睛上。
还贴心地在后面打了个好看的蝴蝶结。
雪衣白发的少年清冷漂亮,即使眼覆白绫,也未损容色,暖阳下微风迎面照拂,像一捧将要融化的初雪,风尘表物,岩岩清峙。
谢拾檀蹙了蹙眉,抬了抬手,想将白绫取下来。
不知为何,这个动作抬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那种奇异的熟悉感又升了上来。
就像很多年前,他分明什么也没说,但总会被对方猜中心思。
他的眼睛,确实很疼。
第7章
买完白绫,溪兰烬也没多少灵石可供淘货了。
左右除了那条白绫,他也没什么感兴趣的,慢悠悠地和谢拾檀走出那条街,没问谢拾檀来望星城做什么,反正问了小谢八成不会说。
啧啧,这个冷漠的修真界,和冷漠的小谢。
离开那条交易的长街后,溪兰烬随便拦住个过路的修士,问了问附近有没有什么热闹的、适合消遣的地方,正想过去,才陡然想起自己手上还系着根绳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腕。
差点忘了,他把他和小谢之间的白绳隐匿起来了。
溪兰烬抬了抬手腕,有些为难:“小谢,你是不是有自己的事要办来着?方便与我同行吗?”
小谢的性子冷冰冰的,清冷孤直,一看就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与人同行,多了他这么个离不得太远的尾巴,心里估计很不愉快。
特地来趟望星城办事,还得带着他,估计就更不快了。
他正悄咪咪想着,出乎意料的,谢拾檀点了下头:“顺路。”
既然是来探听消息的,自然得去热闹些、信息交流密集的地方。
溪兰烬长长地“哦”了声,笑起来:“那我们走吧,方才打听到了,城内的千里楼最适合消遣。”
这“千里楼”颇有名堂,是千里顺风行旗下的。
世上有两大奇行,一个是万宝商行,一个是千里顺风行,溪兰烬在带着谢拾檀去仁仙城时,听老胡侃侃而谈过。
万宝商行有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只要给得够多,他们就能拿出与之对应的宝物,在各大城池都设有拍卖行。
千里顺风行就更神奇了。
这个组织遍布各大洲,有独特的传情报方法,大小门派里都有他们的眼线,故而经常曝出些宗派丑闻。
像是问情宗大长老渣了道侣移情别恋小徒弟被道侣追杀三千里啦;无极门老不死的宗主是个老扒灰,孙子其实是儿子,知晓真相后父子反目啦;玄冰楼大弟子和死对头门派的大弟子搞到一起,还被双方师父抓奸在床啦。
就没有他们不敢传的。
堪称修真界的精神支柱之一。
偏偏他们消息灵通,跑路贼快,背后组织的人神秘莫测,从不露面,气得那些被曝丑闻的仙门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简而言之,就是修真界的狗仔小队。
对方既然那么头铁,谁家的丑闻都敢散播,那妄生仙尊的绯闻,说不定他们也不是不敢传。
溪兰烬急需蹭蹭谢仙尊的热度保命,非常需要他们。
和娱乐圈对应一下,妄生仙尊就是顶流中顶流,这种总想搞个大新闻的狗仔小报,应该会非常乐意配合。
千里楼在望星城的中轴线上,是座精美的三层漆红小楼,来往进出的除了修士之外,也有不少凡人,甚至偶尔还能见到头上长角的。
真是个和谐的修真大都市,溪兰烬心想着,挑开帘子走进去一看,原来是个吃茶听书的地方。
想想也能理解,古代不像现代,可以看新闻刷视频,对于修士而言,偶尔消遣无聊,想和道友交流信息谈谈八卦,最适合的地方应该就是茶楼了。
还能听听说书先生今天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溪兰烬把身上最后一点灵石摸出来,买到个座位,和谢拾檀上了二楼,穷抠搜地只点了壶茶,甚至自带瓜子。
店小二默默地看了俩人好几眼,实在很难相信这么两个看起来气度不凡的人,全身上下凑不出一块灵石。
溪兰烬面不改色地嗑着瓜子,当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假装专注地望着台中央。
附近桌的修士絮絮低语着,在交流最近修真界发生的大事,虽然他们在交谈时都布了隔音结界,不过那些结界似乎没什么用,交谈声依旧清晰地落入溪兰烬的耳中。
“化南秘境就要开启了,你去不去?”
“自然要去,我困在筑基中期十来年了,说不定能去探个机缘,寻得突破呢。”
“化南秘境虽限制金丹以下进入,但并非寻常秘境,里面诡谲莫测,很是危险……”
“无妨,我一介散修,没什么牵挂,万一不幸陨在里面了,也不必担忧身后。”
“胡说什么,我就不是你的牵挂了?”
“你……忽然说什么呢。”
溪兰烬忍不住偷偷瞄了眼这说着说着,忽然就开始倾诉衷肠的俩位。
刚瞟去一眼,说书先生已经不疾不徐地走上了台,朝着各个方向揖了一礼,笑道:“各位客官久等,咱们早上才说了与澹月宗反目、自立门派的折月门门主江浸月,接下来便说说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江门主——的师弟——妄生仙尊,谢拾檀!”
要讲谢拾檀?
溪兰烬立刻收回注意力,认真听讲,在心里准备好了小本本记录要点。
绯闻想要传得真,重在细节。
修界几位声名显赫的大能,哪个不是民间讲不疲的传奇,妄生仙尊的名号一出来,下面顿时一片叫好声。
听到要讲谢拾檀,茶楼里其他修士谈话的方向不免也转了个弯,但没有人谈及妄生仙尊受伤失踪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