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被谢拾檀随手折断枪尖的动作惊到,他们的动作停滞了一下,有些惊疑不定,一时竟无人敢再攻上来。
就算谢拾檀疑似重伤未愈,修为被压制,也没有人敢单枪匹马直面世间仅有的大乘期。
局面只僵持了一瞬,就有人冷笑出声:“真是一群孬种,不是你们特地发信告诉我,他现在身受重伤,形如废人?这么多人在,看他眼睛都瞎了,居然也没人敢上。”
溪兰烬被谢拾檀挡在身后,闻声不由有些走神。
有点耳熟。
他是不是在哪听过这道声音?
谢拾檀也略微偏头,似乎朝向了那个人。
被那人嘲讽了一番,周围的其他人也依旧沉默着,甚至无声后退拉开了距离,让那个人独自面对谢拾檀。
那个人又冷笑一声,干脆把身上的黑雾散去,露出了高大的身形,提着一把大刀,朝着谢拾檀举了起来:“老子来提你人头了。”
溪兰烬从谢拾檀身后窥见那人的模样,顿时一愣。
那是张看起来很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
熟悉是因为他在梦境里见过。
陌生是因为,比起在梦境里时,这张脸少了几分忠直的憨气,多了几分血腥煞气,比他之前见过的要更阴沉冷戾,眼角到嘴角添了道疤,整个人像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
溪兰烬看着那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心里莫名堵得慌,轻轻扯了扯谢拾檀的衣袖,茫然地问:“小谢,那是……”
谢拾檀略微顿了顿,侧身将他挡得更严实,淡淡道:“魔君解明沉。”
魔君解明沉。
溪兰烬在心里默默咀嚼这几个字的分量。
魔门元气大伤后,龟缩在苍鹭洲,苍鹭洲在无妄海边上,灵气稀薄,比不上其余几洲的丰裕。
以魔门的悍利,在这种情况下,争夺地盘立威的行为自然比从前愈发严重,能当上魔君的,无不是手头沾满了血、心思诡诈之辈。
这和他在梦境里认识的解明沉不一样。
溪兰烬恍惚不解时,解明沉已经提着大刀袭来,刀风狠厉,绝不是切磋打闹的架势,带着十足的凛寒杀气。
劲风照面,吹得谢拾檀衣袍猎猎而动,眼上覆着的白绫也随风飘荡,半截拂在溪兰烬脸上,唤回了他的意识。
他看着谢拾檀握着那半把枪,迎身而上,当啷一声,枪尖竟当真挡住了大刀!
只是枪尖本就折了,谢拾檀的灵力又只恢复了一点,溪兰烬直觉他挡不住多久,正想上前帮忙,前方的雪衣少年就开了口:“不要出来。”
溪兰烬的动作生生止住。
解明沉察觉到谢拾檀在拼力保护身后的人,一瞬间有些古怪的想笑。
谢拾檀现在这个样子,自身都难保了,竟然还想护着人。
“你竟也会有想保护的人啊……真是稀奇。”解明沉盯着谢拾檀冷然无波的脸庞,语气中带着一股恶意,“既然如此,我就杀了他吧。”
话音落下,黑色的魔气从他身上涌出,飞向谢拾檀身后的溪兰烬。
谢拾檀立刻连身前的刀锋都不顾了,毫不犹豫地折回身,想要拉住溪兰烬。
却只捞到一片衣角。
溪兰烬人还在蒙圈,就感到身上被一股力量钳住,随即眼前骤然一花,便被抓到了解明沉的身前。
他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到身后谢拾檀的厉喝,含着一股暴怒之意:“别碰他!”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小谢情绪起伏这么大的说话。
溪兰烬脑子里先蹿出这个念头,才后知后觉自己被抓了,手里捏着印,镇定地抬起头,视线与解明沉撞上。
他做好了一切应对的准备,却完全没想到,看清他的一瞬间,解明沉的手一抖,轻轻松松举着的大刀也哐当落地。
整个人像是拆家拆到一半,突然见到主人回来的哈士奇,呆滞了起来。
解明沉一呆,瞬间又有了几分他在梦境里见过的憨憨气质,顿感亲切。
溪兰烬挑挑眉,不由得叫了声:“解魔君?”
解明沉头晕目眩地盯着溪兰烬,呆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眼眶猛地一红,脱口而出:“少……”
话没说完,溪兰烬忽然感觉领子上一重。
他扭头一看,才发现这片息的功夫,谢拾檀竟然恢复了原形。
巨大的银白天狼咬着他的领子,护食似的把他叼回嘴边,冰冷的金瞳扫了解明沉一眼,便叼着溪兰烬,冲着天幕上踏空飞去。
那些摄于谢拾檀的修为,踯躅不敢上前、一直守在边上看热闹的人见状,立刻纷纷拔剑而起,还没追上去,解明沉猛地反应过来,一脚将掉落在地的大刀踢起来,握在手里就跟了上去。
其他人还以为他是一起来围堵谢拾檀的,没想到下一瞬,解明沉拎着那把大刀,就朝着他们劈了过来。
众人顿时一阵慌乱分散:“解明沉,你做什么!”
解明沉露出个森森的笑:“老子改变主意了,先杀你们。”
身后乱成一团,也没人追上来了,那层覆盖着此处的结界并不能阻止谢拾檀。
出了结界,天狼踏风而行的速度愈发快,溪兰烬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一个人对上那么多人,不会出事吧?”
谢拾檀意味不明地低哼了一声:“不会。”
虽然都是废物,但解明沉比其他废物要稍微强上那么一点。
溪兰烬哦了一声,安详地保持了会儿被叼着的姿势,终于忍不住提出意见:“小谢,我可不可以换个姿势啊?”
把溪兰烬叼着很有安全感。
天狼虽然是神兽,但血脉里的确残存着几分兽性,在意的喜欢的叼在嘴里才安心。
谢拾檀沉默了下,还是应了一声。
片刻之后,溪兰烬如愿以偿地换了个姿势,整个人趴在银白的大狼背上。
身下是天狼柔软的皮毛,幸福得他有些晕晕乎乎的,像在做梦。
溪兰烬偷偷瞄了几眼小谢尖尖的耳朵,眼馋但不敢碰,偷偷埋下脑袋,用脸蹭了蹭那层柔软密实的长毛。
毛茸茸的,好软啊!
和梦境里摸过的触感一模一样,或者说还要更好一些。
清晰感受到溪兰烬在做什么的谢拾檀:“……”
他没有吱声,由着溪兰烬偷偷摸摸地蹭他的毛。
片刻之后,谢拾檀才开口:“怎么不问我问题了?”
溪兰烬趴在他的背上,瞅着小谢偶尔会被风吹得翻折一下的耳尖,很想摸摸,正在沉思要是养一只小谢这样的大狼,每天家里会掉多少毛时,听到谢拾檀开口,不由愣了一下:“啊?什么问题?”
谢拾檀道:“解明沉为何没有对你下手,还转变态度,为我们断后。”
溪兰烬顿了顿,脑袋重新埋进毛里,笑眯眯道:“可能因为我长得太好看了,他舍不得下手?”
谢拾檀没应声。
溪兰烬思考了一下,又道:“他是个好人?”
谢拾檀还是没应声。
溪兰烬叹了口气:“算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反正咱俩现在安全了。不过既然他放过了咱俩一回,下次再遇到,小谢你也放过他一回呗。”
谢拾檀不知道溪兰烬有没有想起点什么,或者是否在怀疑自己的身份,也或许是察觉到了点什么。
总归他现在不愿意深究,谢拾檀便也不追究,良久之后,应了一声:“嗯。”
溪兰烬心不在焉地想,这几百年来,小谢好像放过解明沉许多回了,也不需要他特地叮嘱一下。
他们交手过那么多次,小谢都说了不会出事,那解明沉应该就不会出事的。
什么都没察觉自然是不可能的,只是溪兰烬不想察觉。
他默默盘坐起来,摸出储物玉佩里的梳子,边发呆边给谢拾檀梳毛。
以前他在家发呆想事情的时候,就会把狗抓过来梳毛,家里的萨摩耶也很喜欢给他梳。
不知道小谢喜不喜欢梳毛。
溪兰烬乱七八糟地想着,想要盖住脑中喷薄而出的疑惑——比如他明明没见过解明沉,梦境里的解明沉却与真正的解明沉长得一模一样,比如梦境里的解明沉称呼他为少主,而方才那个解明沉再见到他的一瞬间,也差点脱口而出一声“少主”。
再比如他强韧到有些离奇的神魂,那些一看就懂的高级阵法图,一日千里的修为与完全没有阻隔就突破的筑基期。
一切都只隔着层窗户纸,他惴惴不安的,不敢随意戳破,极力压住泛滥的思维。
他不说话,谢拾檀也很安静,背着他飞行在高空之上。
天色已经暗了,体内的寒花和不烬花都很老实,大概是被谢拾檀的灵力压制过,一时半会儿不会再闹腾。
溪兰烬慢吞吞地爬到边缘,朝下面看了一眼,正好路过某个不知名的城池,底下的灯火星星点点的,是很热闹的人间。
谢拾檀开了口:“当心掉下去。”
溪兰烬很喜欢看那些热闹的灯火,趴在边上瞅着,随口道:“没事,就算我掉下去,你不也会接住我的。”
“对了。”说完溪兰烬才想起来,“小谢,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谢拾檀道:“找解毒之法。”
一听这个,溪兰烬勉强打起精神:“怎么解?”
“去一个地方。”
谢拾檀很少说这么语意含糊的话,溪兰烬挠挠头,感觉谢拾檀应当是有他的道理,便没有再追问,又往下瞄了眼,方才那个灯火煌煌的城池已经掠过,看不见了,底下又变回了黑漆漆一片。
溪兰烬兴致顿无,爬回去躺下,继续给谢拾檀梳毛。
梳了会儿梳顺了,又从储物玉佩里摸出发绳,抓了几把长毛,自己以为动作很隐蔽、偷偷摸摸地绑成小揪揪。
绑完了忍不住盯着笑,笑出了声了又赶紧捂住嘴,生怕被发现。
谢拾檀:“……”
谢拾檀闭了闭眼,心平气和,由着他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溪兰烬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横跨了整个宴星洲了,迷迷糊糊趴在身下厚软的长毛里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谢拾檀正好落了地,四足刚落到地面,漂亮的大狼就恢复了人身,溪兰烬落到他怀里,被拖抱着,一抬头就看到谢拾檀一头美丽的银发乱七八糟的,被扎了好几个揪揪,配上谢拾檀平平淡淡的脸色,有种诡异的反差感。
溪兰烬“噗”地差点笑出来,又赶紧把扬起的嘴角压下去,连忙从谢拾檀怀里滚下去:“我醒了,我自己走吧。”
谢拾檀“嗯”了声,也没生气他在自己背上胡作非为的举动,弹弹指把脑袋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去掉,才抬步带着他朝前走。
这是片白色的密林,树高而疏朗,灵气蕴藉,风徐徐拂过树叶,沙沙的轻响声传来,十分静谧,仿若仙境。
溪兰烬跟在谢拾檀背后,左右打量:“小谢,这是什么地方?”
隔了片刻,溪兰烬才听到前面传来的答复:“天狼一族的栖息之地,只有身怀天狼血脉,才能进入此地。”
溪兰烬瞬间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凑上前:“那这里是不是有很多你的同族?”
一大群漂亮的白色毛茸茸!
不过小谢肯定是里面最漂亮的那只。
出乎溪兰烬的意料,谢拾檀又沉默了会儿后,摇头道:“没有了。”
“没有了?”溪兰烬对这个措辞有些不解,意识到不太妙,“是什么意思?”
谢拾檀淡淡道:“神兽天狼邪魔不侵,水火不浸,秽物避退,极少现于世间,只在此处栖息,直到六百多年前,一个人族修士与天狼结缘。”
溪兰烬听着听着,感觉到了几分熟悉,猜到结局可能不太好:“……然后呢?”
“被人族修士发现此地后,天狼一族便覆灭了。”
周围静谧安宁的氛围忽然显得死寂起来。
猜想被印证,溪兰烬的眼皮止不住狂跳,抬头望了望谢拾檀的背影,有心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犹豫再三之后,还是闭上了嘴。
在这个地方,还是不要随意说话的好。
片刻之后,谢拾檀停下脚步,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深林的深处是片湖心岛,岛上生长着一棵通体雪白的树,安静地散发着莹白的微光。
谢拾檀带着溪兰烬越过周围的湖水,落到大树前,伸手抚了抚这棵巨树,低声道:“这是天狼一族的圣树。”
溪兰烬也跟着摸了摸:“真漂亮,它能帮你解毒吗?”
谢拾檀点点头,指尖一划,树皮被割出一道伤口,乳白的树汁随即渗透出来,透出一股异香。
溪兰烬连忙摘下一片树叶,帮忙接住滴落的树汁。
树汁只滚落了几滴,整棵树便急速枯萎起来,落了不少叶子。
溪兰烬捧着那些珍贵的树汁,往谢拾檀嘴边递,生怕再发生不烬花化灰的惨烈事件:“小谢,快喝。”
谢拾檀听话地低下头,俊秀的脸庞凑近,淡红的舌尖一卷,便将那些树汁掠进唇中,慢慢抿去。
溪兰烬瞅着他这个动作,脸莫名有些红,耳根发热,咽了咽唾沫,不太自在:“这样就行了吗?”
谢拾檀似乎并未察觉自己的举止有什么不妥:“还需再摘几片叶子,捣碎后敷在眼睛上。”
溪兰烬昂起脑袋,挑了一把漂亮的叶子,小心摘下来,再从储物玉佩里找出药盅和药杵,勤勤恳恳地开始捣。
谢拾檀想伸手帮忙,被他不悦地拍开:“病患就老实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