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已经不再像过去那般对感情有所奢求,可他任何能称得上快乐、与温情有关的回忆,的确都和应怜有关。
重新见到应怜,看见对方依旧鲜活、可爱,顾念远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还是会不规律地跳动。
他不动声色移开目光。
那一小簇早已熄灭的火苗却突兀又热烈,星星点点燃烧起来,愈烧愈旺,烧得他肺腑滚烫,荒芜俱烬,露出厚重冰雪下被层封的悸动与情思。
……万一,还有机会呢?
两人之间的气氛奇怪到连魏腾都看出了不对。
魏腾不动声色,迅速伸手拽了拽正在发愣的得力干将,向他使了个眼色,咳嗽一声,陪笑道:“这是我们部门的……”
“我知道。”顾念远轻声。
他重新看向应怜,淡淡开口:“……好久不见。”
他的教养向来很好,之前主持项目被某个自以为是的董事指手画脚,听了一整篇洋洋洒洒狗屁不通的长篇大论,也没有中途打断过哪怕一次。
顾念远只是不想听到别人介绍应怜。
只有两个完全陌生毫无接触过的人,在见面时才会藉由熟人帮忙介绍。
顾念远清楚几乎有关于应怜的一切。
他和应怜从来都与陌生无关。
他知道应怜最爱的零食是仙贝,小学有一次支气管炎还偷偷躲在被窝里吃,被妈妈打过手心;知道应怜不喜欢吃蔬菜,能接受一切豆制品却拒绝餐桌上出现的任何豆类;知道应怜每次心虚的时候视线总是不自觉向右瞥,说谎会下意识摸鼻子……
他甚至知道应怜锁骨右侧,接近肩膀的位置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他们曾经那样亲密过。
魏腾甚至来不及尴尬,就被这句话蕴含的信息量震惊到了。
他在公司待的时间比Lily还要久,一开始就是从总部那边调过来的,也算是元老级人物,知晓的内情自然也更多。
集团董事,兼掌握百分之六十股份的大股东就姓顾。
顾念远是对方唯一的继承人,他们未来的大老板,决定一个分公司主管的去留,也就是点个头的事。
应怜拼命忍住现场朝主管脸上吐唾沫的冲动,心想老魏但凡昨天晚上叮嘱过他,或者早上喊他接机的时候多透露几句,他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的境地。
但凡知道新老板姓顾
就算和上司翻脸,这个月剩下的工资全扣完,火速被炒,应怜也不会跟着过来接机。
顾念远是应怜这辈子绝对不愿意再见到的人。
纵使他自诩大脑足足有128线程,也处理不了在面对顾念远时那种格外微妙的复杂感。
“顾先生和小应认识啊?”魏腾嗓子眼发干,短短数秒就在心里完成了一次自检。
还好,他平时待应怜不薄,下班之后偶尔有什么紧急的活要交给对方,语气也都客客气气,和蔼可亲。
应怜不至于从他手下的得力干将直接翻转成心腹大患。
应怜呵呵一笑,心想岂止是认识,还睡过。
应怜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生活方面其实有些娇气。直到去外地上大学,许多其他人初高中就习惯的事他才第一次经历。
他嫌弃食堂饭菜不合口味,阿姨一个勺子能舀遍所有菜;又嫌宿舍的面积太小,床板太硬,新生报道还没结束,就已经看起了校外租房。
应怜在一堆房子里挑挑选选,拿不定主意,干脆让顾念远帮忙参考。
顾念远刚好在学校附近有一套公寓,说要是他不介意的话,可以直接搬去那边住。
应怜也没和他客气,上网查过之后,按照市价八折一次性转了半年的房租。
刚开学没多久,公寓确实只有应怜一个人住,直到顾念远发现他半夜睡不着偷偷爬起来点炸鸡外卖,可乐还加双份冰。
应怜已经忘记顾念远那个时候是怎么耳提面命,殷勤教育自己的了。
反正他当时觉得自己也快成年了,应该拥有吃垃圾食品的自由,表现得不太服气。
结果顾念远当天下午就搬进了公寓另一个空房间,成了他的房东兼室友。
他们开始同居,顾念远给他做饭。
住着住着,他对顾念远本来就朦胧的感情彻底变了质。
应怜从大一下学期开始追求顾念远。
他感觉顾念远明明对自己也有意思,可不知道为什么,依旧追了顾念远半年,顾念远才点头。
不过他们牵手和接吻几乎是同步完成的,从谈恋爱到上床只花了三天。
除了没进去,他勾着顾念远把该做的基本都做了。
没本垒主要是顾念远的问题,顾念远不太行。
他们是同学,是邻居,是朋友,也是曾经的爱侣,现在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
应怜没有没办法不讨厌他。
他听见顾念远“嗯”了声,道:“认识。”
青年顿了顿,嘴唇嗡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应怜神色戒备,严阵以待。
“……以前在一起念书,是同学。”
最终,顾念远如此开口,垂眸避开他的目光。
“差点忘了,我们小应可是top2出来的高材生。”
魏腾使劲拍了下自己大腿,马屁格外迂回。
应怜心道还算识相。
说来奇怪,明明顾念远没表现得太熟,他应该是乐见其成,可心情却没有因此变好。
应怜巴不得和顾念远撇清关系,仿佛两个人从来都没认识过,然而,真听见同学两个字,又无端生出一股不知由何而来的不满。
一起念书的普通同学能滚到一张床上?
应怜忍不住去舔后槽牙。
他掏出手机,打开音乐软件,搜索《爱情的骗子我问你》3d环绕版,直接拉到歌曲高潮部分,点击播放。
在“啊,我问你,我问你,你的良心到底在哪里”的悠扬质问声中,应怜晃了晃手机。
表情敷衍,语气格外不走心。
“不好意思,突然有个电话……顾先生刚刚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顾念远定定看着他,应怜与之对视,好不心虚。
忽地,他看见顾念远笑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小应炸毛.jpg
第4章 四只大扇贝
直到下班,应怜都还在琢磨顾念远早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念远并不常笑,从小学开始。
他成熟,稳重,做事情格外细致,远超同龄人。
就连向来不喜欢这个年纪小孩的应女士,都对顾念远赞不绝口。
升上初中,他脸上的笑容就更少了,应怜印象里的仅有的那几回还都是被自己气的。
顾念远总爱管着他。
小学生应怜单纯好哄,加上本来就很崇拜顾念远,把对方当成追逐的目标,基本是顾念远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初中生应怜不一样。
初中生应怜主观能动性极强,认为他憧憬顾念远是一回事,顾念远管这管那又是另一回事。
顾念远不让他挑食,不让他吃那么多仙贝,不让他用电子产品看小说……
他开始阳奉阴违,口口声声我妈妈都没有你管得多,嫌顾念远太烦。
顾念远并不看那时候流行的少年漫,以至于新学了日语的应怜当时有种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认为顾念远肯定听不懂。
他拿着漫画书,以介绍内容,锻炼口语的名义和顾念远叽里呱啦,实际内容上全是对顾念远的吐槽。
顾念远气笑了把他刚刚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还改了几个明显有问题的文法,问他:“本当?”
应怜还在震惊状态,本能想否认,结果不小心,习惯性地回答道:“本当だ!”
顾念远于是又被气笑了。
别人眼中,顾念远霁月光风,可远观不可亵玩,是朵不近人情的高岭之花。
只有应怜知道顾念远这个人其实很小心眼。
像他了解顾念远那样,顾念远也了解他。
应怜叛逆期提前结束,至少有一大半是顾念远软硬兼施,弄得他不敢造次的功劳。
顾念远笑容最多的时候,是在他们的大学时期。
那会儿应怜情窦初开,春心萌动,在顾念远面前乖得不像话。
顾念远做饭,他帮顾念远系围裙;只要顾念远一拿起pad,他立刻会把笔递过去;每天上课,他都会给顾念远占风景和视野都是最好的座位。
顾念远笑起来像三月初的春风,有一种温柔的冰凉。
然而早上对方那个突兀的笑,不属于应怜见过的任何一种。
大抵是多年余威犹在,他心里其实有点发憷,生怕顾念远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手段在等着。
这不代表晚上的饭局应怜就会故意缺席。
他刚开始确实有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过去的打算比如突然胃疼、对象身体不舒服之类的。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未免太不畅快,显得他见到顾念远有多心虚似的。
要心虚也应该是顾念远心虚,有免费的高档商务餐吃,他为什么不去蹭?
是,确实是他主动甩的顾念远,但这也是顾念远有错在先。
顾念远回了趟家就突然要出国,过几天就动身,半点准备都没有给应怜。
那时他们还睡一床被子,无话不谈,聊有关未来,有关爱情。
他们准备毕业旅行去高原,找一个节奏缓慢的沿海城市定居,计划找和所学完全无关的工作。
应怜从来没考虑过以后毕业要不要顺便再去国外读MBA,给学历上个双保险。
大二出国,如果不是交换,拿不到现在学校的毕业证。
他问顾念远非去不可吗,得到了顾念远的肯定回答。
顾念远当时的行为,对应怜来说其实是一种背叛。
但即便如此,应怜也愿意为顾念远妥协。
这次分别和中考之后那次意义完全不同,应怜接受不了异国恋。
他早就习惯不管做什么都和顾念远一起,其实很依赖顾念远。
应怜咨询了好几家机构,得到的回复都是正常走申请流程至少要几个月。
他做好了和顾念远先去国外,再慢慢申请学校的准备。
为此还和家里吵了一架。
父母并非不赞成他留学,他们家和大富大贵虽然不沾边,但供一个应怜还是相当轻松,绰绰有余的事。
他们只是觉得这个时间点出去得不偿失,应怜的决定过于莽撞。
他甚至什么了解都没有做过,更不要说具体的规划和打算。
主见极强,从小就怎么让人操过心的小孩在的人不省心的时候才格外折腾。
应女士甚至差点请假打飞的来首都和他面谈,让他再好好想想,不要轻率地作出可能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应怜从小没有在他妈妈面前低过头,在某些方面,他有一种格外死心塌地的固执。
小学二年级还是一年级,学校组织春游,班主任需要父母双方监护人签字,应女士和他开玩笑说除非你今天当着爸爸面承认妈妈才是最好的,不然我就不签。
应怜倔强地不开口。
就算后来应女士向他道歉,在家长准许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还装了一书包应怜最喜欢的零食贿赂他,他也依旧没去。
他向人生中第一次向妈妈低头是为了顾念远。
可是顾念远甚至连一点点的妥协都不愿意给他。
他问顾念远能不能稍微晚几天,准备圣诞节给顾念远一个惊喜,拿着自己的雅思高分和顾念远出国。
顾念远回答不能。
于是应怜所有的委屈全在这两个字里爆发了,他又不死心重新问了一遍,得到的答案依旧是不能。
应怜祝他出国顺利,在国外一切都好。
顾念远回了谢谢两个字,顾念远正在输入。
应怜拉黑了顾念远,给大一加的租房中介发了几条消息,当天下午就搬去了新的房子,又在电话里向应女士乖乖认错。
时隔四年,想到这些事的时候,应怜依旧会有一种本能的难堪,以及委屈感。
他关掉电脑,漆黑的屏幕映出一张没有多少血色的脸。
青年俊秀白皙,眸子漆黑,嘴唇抿得很紧,心情不佳,肉眼可见。
他和项目组的其他同事打过招呼,提醒最后走的人关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办公室。
Lily发现他臭着张脸,路上还调侃了几句。
“Lily姐,顾……就是我们那个新老板,要待多久啊?”应怜不想喊顾念远的名字。
听到他这样问,Lily先是讶异,随后目光又多出几分了然,“具体不清楚,反正应该待不了几天。”
她误会了应怜和顾念远的关系,还以为他们以前是那种关系不太好、有过别扭的同学。
应怜讨人喜欢,气人的本事同样也大。
之前有个项目结束,总经理给全部员工开会,半个字不提之前承诺的放假,大家敢怒不敢言,是应怜悄悄切断PPT投屏,远程控制了总经理的电脑,把总经理之前承诺的截图,还有动员大会的录音放了出来。
总经理气到面色铁青。
他知道是应怜做的,偏偏没有证据,也拿应怜半点办法都没有好几个已经做完的项目都是应怜在负责维护。
应怜的工作能力太强,要是给应怜穿小鞋逼应怜跳槽,或者干脆想办法开除应怜,公司得至少招三个人才能补上空缺,做得还未必有他好。
应怜也清楚这点,才有恃无恐,当着面和总经理唱反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