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蕴玉神情复杂地颔首,又深深地望了眼昏迷的纪榛,跟上纪决外出的脚步。
纪决嘱咐护卫看好纪榛,这才与蒋蕴玉缓步前行。
蒋蕴玉因自己毫无根据的猜想而暗暗心惊,几次欲言又止才说:“沈雁清已被关在天牢,其余两位使臣亦控制住了,不日即可将沈雁清暗杀契丹王的消息放出去。”
两国交战需事出有因,沈雁清自愿做了这条导火线。
若没有沈雁清,这次的因不过只是“礼单有误”这等小事,说起来不足成为开战的缘由,而沈雁清却做得彻底,且毫无回旋之地。
世人眼中的沈雁清多智近妖,纪决不知他猜出了多少,又猜对了多少。
在纪决与对方的周旋中,无论是营帐里的交谈,亦或者是纪榛被沈雁清套话,他皆隐隐察觉沈雁清投诚之心,却连他都不料对方行事如此决绝,竟以自毁的方式表明决心。
诸事难两全,沈雁清不惜抛却身后名,既与曾效忠的三皇子共赴难,又以肉身为太子的通途铺路,又何尝不是山穷水尽下的无奈之举?
将沈雁清击毙在草原,死无对证当为最佳,可如此一来,目视沈雁清死于非命的纪榛将一世难安......
蒋蕴玉久不闻纪决回应,道:“纪决哥,契丹王还在等我们议事。如今消息封锁,一时半会传不回京都,这期间正是我们布局的大好时机。”
纪决颔首,“蒋家如何?”
“府中地道直通往郊外,届时会有人接应。”蒋蕴玉一顿,沉痛说,“父亲信中所言,若无法逃离,我蒋家也绝不会成为牵制太子殿下登基的软肋。”
通往帝王之位的大道上堆积了太多用朝臣和百姓的森森白骨和糜糜红肉铸成的台阶。
纪家如此,蒋家如此,乃至沈家亦是如此。
无人可幸免。
作者有话说:
哥哥是真的把榛榛养得很好,榛榛很多思想也都是哥哥灌输给他的。
王姑娘这条暗线埋了很久,终于可以挖出来了.....
沈大人也不玩虚的,是真心赴死。
第63章
阴凄黑暗的牢房里,一道血色身影靠着高高堆起的草垛,他时不时从胸腔内发出几声沉闷的咳嗽,引得看守他的契丹人极其不满。
“吵什么吵,闭嘴。”
沈雁清充耳不闻,啐出一口血沫,微仰起脑袋对上契丹人的视线。他的眼神极冷,黑黢黢的瞳孔像是一口荒废许久的枯井,里头承载着对死生的无畏,契丹人被他这么一盯,脚底窜上一股寒意,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为了折磨罪犯,每隔一个时辰契丹人都会往狱房里泼冷水。北方的秋日阴冷,潮气伴随着寒气腾腾地往每一个毛孔里钻,像是长满了锯齿的小虫子一点点地啃食着骨血,连最深处的骨髓都在隐隐作痛。
沈雁清眉心紧皱忍过从肺腑里升腾的酸疼,牙根咬得发麻。
踏上漠北之路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料到自己会沦落至此——他的仕途之路断绝,纪榛亦对他恨海难填,活着不过行尸走肉,生生死死于他无异。
就算他走出漠北这片阔土,想必在回京的路上对他疑窦难除的三殿下也会痛下杀手。
是他心甘情愿地走上死路。
牢门传来铁链解锁声,颀长的身姿略一弯腰进入狱房内,纪决垂首望着满身血污的沈雁清。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彼时二人同样身处牢狱,而今身份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日在京都牢中里的对话历历在耳。
“沈大人就不怕助了我,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京都敌友难辨,今日称友明日为敌比比皆是,唯有利者可存。”
“一日利,日日生,年年岁岁生生不息,当真走至弓折刀尽之地亦是我的命数。”
一语成谶。
沈雁清抬眼看着前来探望他的纪决,竟还有心思感慨,“纪大人,此情此景,当真有几分眼熟。”
他扶着草垛缓缓起身,半靠着墙面,平静地问:“可是判决下来了,是凌迟,车裂,亦或者腰斩?”
刺杀契丹王乃是弥天大罪,死在草原上反倒痛快,若被活捉只有受尽折磨的份。沈雁清语调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将要遭受这些残忍酷刑的人与他无关。
纪决目露寒光,“你真决意赴死,也不该选在榛榛眼前。”
沈雁清坦荡荡地回:“我要他记着我。”
纪决是谦谦君子,极少人前动怒,闻言却疾步上前扼住沈雁清的脖子,五指缓缓收紧,厉声说:“你明知榛榛看不得血腥,却为一己私念在他面前行事,榛榛至今还昏迷不醒.....”
“私念?”沈雁清启唇,他反掌擒住纪决的手腕,推开,“我有私念,那纪大人的私念是什么?”
这一声反问振聋发聩,纪决退后两步。
沈雁清深深看着他,“纪榛将你视为可亲可敬的兄长,纪大人呢,可只把纪榛当作胞弟看待?”
狱房里岑寂得似是山雨欲来的天。
纪决藏了多年的隐晦心思被明明白白地挑破,唇峰紧抿,不发一言。
沈雁清忍着肉身的疼痛挺直站立,他摊开掌心又握住,轻声道:“那夜纪大人定已察觉我在纪榛寝室内,为何不推门进来,是怕见着什么,又怕被纪榛发现什么?”
纪决低斥,“够了。”
沈雁清低笑,颇有几分癫痴地道:“纪榛纵已对我无意,可到底与我合过庚帖,做了五载夫妻。他心性纯真良善,我身亡后,他念着我惨死,爱也好恨也好,定会偶尔记挂起我......我也算不枉此生。”
“纪大人,念在我助你一场的份上,早日行刑罢。”
沈雁清一口气说了这样多,剧烈咳嗽起来,到底失了力气,又缓慢地靠回了草垛,一副欣然赴死的神态。
纪决漠然地垂眸,半晌,道:“契丹王决定将你一路运送回京。”
作为俘虏行军,人格尽失,生不如死。
沈雁清宁求一死,也绝不忍辱偷生,正想开口,纪决又说:“大军兵分两路,我与榛榛随军队同行。”
狱房的铁链又锁紧,将沈雁清关进不见天日的牢笼里。
他静坐片刻,忽地轻轻笑起来。他拿准了纪决对纪榛的私欲,纪决又何尝不是算准他甘愿为再见纪榛一面而毫无尊严地苟延残喘。
在这一场博弈里,无人是赢家。
—
纪榛做了很多次的噩梦成了真。
翱翔的鸿雁被冰冷的利箭刺穿长颈,悲鸣一声从苍穹跌落,忽而化作鲜血淋漓的沈雁清,猛地砸在了他的脚边。
他又想起那头被猎杀的惊慌失措逃窜的灰鹿,一双清澈的眼瞳里充斥着哀求与无助,可大刀仍是残忍地砍向它的血肉,如注的稠血喷洒而出,溅了纪榛一身。
他抬起手一看,原来被斩杀的鹿竟是他自己。
纪榛惊叫着醒来,可怖的梦境有如实质,吓得他精神失常一般跌跌撞撞往塌下跑。跑出两步,撞上宽厚的胸膛,他害怕地抬眼,见着让他倍感安心的兄长,力气骤失,身躯一软被兄长扶住。
纪榛从噩梦里回归现实,安静地让纪决将他带回榻上。
他屈着腿抱住双膝,昏迷前的画面钻进他脑子里,沈雁清被围剿、被擒拿.....
他想问,不知从何问起,只是睁着圆眼茫茫地看着兄长。
纪决端来安神药递给他,他很听话地张嘴都喝了。等纪决拿手帕替他擦拭唇角,他才喃喃地喊:“哥哥.....”
纪决根本不必听纪榛接下来的话就知道他想问什么,抬手拨开纪榛额前一缕碎发,说:“沈雁清活着。”
纪榛水润润的眼睛一亮。
“他刺杀契丹王,罪不可恕。”纪决定定看着眼前苍白的面庞,“榛榛,你能明白吗?”
纪榛神情茫然,面对兄长沉重的眼神,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轻轻点头。
他知道在这世间上谁都有可能对他不利,唯有兄长事事为他着想,他会听兄长的话,可是他也有太多的费解。
“那.....”纪榛嗫嚅着,小心地问,“他能一直活着吗?”
兄长这回却没有给他确切的应答,只是神色莫测地看着他。
狱房里沈雁清的话在纪决耳边回荡,“纪大人的私念是什么?”
他的私念触手可及。
他非神人,有爱有欲,那些被竭力封锁镇压在心间的贪妄似被挑开了一个口子,争先恐后地往外攀爬。
纪决凝视着眼前对他毫无防备的纪榛,指尖微动,掌心缓慢地贴住纪榛的背脊,将柔韧的身躯往自己怀里搂。
纪榛有些许困惑地,却也十分温顺地靠进兄长的怀里,还未待纪决有下一步动作,他便迷茫地喊了一声哥哥。
这两个纯真的字刹那逼退纪决所有虚妄念想。
他如醉初醒地松开纪榛,见着纪榛莹澈的眼里尽是纯粹的信赖,近乎是有些难以面对自己方才的荒唐行径,张皇地站起了身。
纪榛察觉兄长的反常,怔怔地问:“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错,是我.....”纪决错开纪榛澄亮的眼睛,退后两步,道,“三日后大军将启程,沈雁清会随军同行。我还有要事同蕴玉商讨,你早些歇息。”
纪榛目送着步履匆匆的兄长离去,心中苍茫。
他悄声下塌开窗,窗沿摆放着一块手帕,他打开来看,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
—
一匹骏马踏过京都的城门,行速之快引得百姓纷纷退让。
朝堂里气氛凝重,满朝文武百官垂首不敢言。
探子来报,使臣沈雁清行刺契丹王被生擒,契丹王震怒,不日将挥旗攻打大衡朝,而令人更为震惊的是,怀远将军蒋蕴玉竟伙同契丹造反。
此消息传回京都时,天子第一时刻派人将蒋家围剿了起来,可待官差搜府之时,才发现蒋家只余下奴仆守府,蒋家人早已不知何时秘密离京。
无独有偶,沈雁清的父母亦早不在京中。
显然蒋蕴玉等人谋划已久。
大衡朝在天子执政间重文轻武,当年边境做乱,朝中一时无人可调遣,无奈下指派被削爵的蒋蕴玉上战场,却不曾想养虎为患,蒋蕴玉竟起谋逆之心。
一时之间,满朝人心惶惶,惊悚不安。
如今朝中武官可用当是王家。王蒙老将军已于两年前仙逝,他手下的三万精兵收归朝堂,其余可调遣两万将士的兵符传至子孙手中。其子孙虽不如其骁勇善战,却也是精进勇猛之辈,当即请愿带兵御敌。
当日作保沈雁清前往漠北的三殿下将功赎罪,主动请缨挂帅,天子准奏。
京都犹如沸水一般炸开,众说纷纭。
市井里有偷偷拥护废太子者赞赏蒋蕴玉所为,亦有埋怨声四起,责怪蒋蕴玉挑起战祸。
而唯统一口径的便是对沈雁清的啐骂。
百姓无所谓掌权者何人,谁坐了皇位能叫人安居乐业的皆是明君。
谋逆者对当朝君王而言罪无赦,可无论是何动机,挑起两国战争者却是要世世代代被千万民唾弃。
当年深受京都敬仰的三元及第的天之骄子一朝沦为街头巷尾人人臭斥的蟊贼。学堂里引用他诗句的书册尽数烧毁,百姓走过被封条贴住的沈府门前亦忍不住上前踩踏两脚。
功劳尽毁,罪孽深重。
凡人立于云巅要殚智竭力,跌落泥潭不过瞬息。有史可鉴。
作者有话说:
沈大人能成为主角的原因就是他爱得够疯,也够不择手段。
附万人迷受1v1解释:很多人喜欢受,但受只喜欢攻。
无论如何,沈大人和榛榛都超爱,天生一对。
第64章
整整三日,纪榛都强迫自己不向兄长询问沈雁清之事。
这期间众多迂回曲折,他不大明了,但也知蒋蕴玉与契丹结盟板上钉钉,他们只有不顾一切地往前行,再没有回头路。
蒋蕴玉率领的军队和借来的契丹精兵兵分两道,林副将带领一万将士从北面行,蒋蕴玉等人则从南面攻打,两军将在京都百里外的锦州汇合,再一齐并向皇城。
出发那日秋风萧索,纪榛终于见到了沈雁清。
木制的囚车挡不住狂风,沈雁清手脚皆被上了重重的铁链,满头墨发只用一根树枝固定住。他的皮肉伤已经处理过,充斥着血污的锦袍也换成了粗制的白衣,换做旁人如此境况定显狼狈,偏偏他气韵凌冽,远远一瞧也只觉着清苦却不潦倒。
纪榛像被针扎中眼睛似的,定在原地。
沈雁清感应到他的视线,徐缓抬头,透过铁甲兵戎与他遥遥对望。这一眼既轻且淡,却又饱含浓浓的渴念,纪榛胸口一滞,痛楚地别过脸。
他在兄长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几次闭眼,却如何都无法驱赶沈雁清的凄苦身影。
谁能想到囚车里关着的曾是万人艳羡的状元郎?
纪榛十指紧攥,攥得掌心发麻发酸,待车马行动,又忍不住掀开半边帘子望出去。
囚车骨碌碌地走着,沈雁清半垂着脸,寒风刮动着他散落的碎发,他似感知不到冷意,像一尊石像般安然端坐,唯有当车轮滚过小石子颠簸一下,他眉心才会有微乎其微的弧度,一瞬,又抚平。
这样冷的天,纪榛裹着毛氅还觉得凉意侵体,那样单薄的衣物又能御得了什么寒?
与此同时他又想起兄长被流放时的场景,是比今日还要冷的一个大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