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太多顾虑,有太多牵挂。
纪榛见不到沙场的风,看不见旷原的雪,自然也只能与莽莽的漠北、与大漠的他擦肩而过。
原来年少时错过一回,便再也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沈雁清。”蒋蕴玉喑哑出声,“太子之事纪榛一概不知,不要为难他。”
到头来他能做的,竟只剩下一句无力的请求。
纪榛满目痛色,情不自禁想上前,却被沈雁清牢牢禁锢在怀里。
沈雁清肃然道:“我与纪榛是结发夫妻,自与他相知相守,不劳小将军费心。”
既是承诺,亦有凛凛的警告。
“如此甚好.....”
“今日一别,雁清祝小将军所向克捷,载誉归朝。”
王铃枝与陆尘见此,重新上马,“沈大人,告辞。”
纪榛定定站着,泪目凝望着蒋蕴玉乘坐马车远去,待行出半路,蒋蕴玉忽而掀帘远远瞧来,那双总是承载着倨傲的凤眼里只剩下一片虚无。
“纪榛,珍重。”
马蹄远去,天际落起了飘飘小雪。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
前情梦断续难应。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
回沈府的路程上纪榛缩在角落一言不发。
为躲避盘查,他穿着最粗粝的布衣,冻得十指通红,身上更是因逃路而处处隐隐酸痛。换做从前,哪怕只是一道小小的口子,他也会想方设法引起沈雁清的注意以求得对方一点点怜悯。
可短短时日变故太多,再加上三天的风餐露宿早磋磨了他的性子,好似连疼痛都变得麻木,更别谈有心思求得沈雁清的注目。
他只是垂着脑袋安安静静地坐着,不敢说话,也不敢看沈雁清。
纪榛没想到反而是沈雁清先开了口,即使音色仍如从前一般清亮,可细听仍能发觉其中的薄怒,“你便没有话要同我交代?”
“我.....”纪榛抬起灰扑扑的脸蛋,唯一双眼睛还有光彩,可抬眼见到沈雁清又忽地暗淡下去,“多谢你不告发蒋蕴玉。”
沈雁清等了半晌,等来的竟是纪榛替另一个男子道谢。以什么立场?
“还有呢?”
纪榛想到方才对方所言的婚契与相知相守等语,心中凄茫。这些他曾寤寐求之的言辞,如今听来却只觉畏葸——他看不透沈雁清,不知道对方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又带着怎样的目的。他被欺瞒了太多,再不敢信沈雁清的一个字。
半晌,纪榛蔫蔫地答:“我想回府再跟你说。”
沈雁清静看他,堆积了多日的不快与愠怒如潮汹涌。尽管想即刻就在车厢内盘问,但到底维稳着君子作风,只是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心,“好。”
待回到府中关起房门再问责也不迟。
这三日与蒋蕴玉去了何处、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五一十皆要交代个明明白白。最紧要的是,纪榛需得意识到自己擅自离府的过错.....若他再晚一刻钟,怕是要追到漠北。
一思及纪榛当真想随蒋蕴玉远行,沈雁清便恨不能不顾后果地将蒋蕴玉擅自离营之事上报朝堂。他亦大可放出吉安被捕的消息,或拿纪决做铒引纪榛现身,他有千千万万种法子让纪榛主动回到他身边,可如此,纪榛又得与他多一分嫌隙。
沈雁清阖眼,终究压下了一闪而过的阴戾念头。
此后近一个时辰,二人都没有再出声。
到沈府时天已经灰暗无光,早有护卫先行告知已寻到纪榛,因此沈家父母侯在门前,一见纪榛下马便都松了口气。
“回来就好。”沈母抚着胸口,“怎的穿成这样,快,热水都烧好了,先洗洗尘。”
纪榛看向沈雁清,小声道:“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沈父闻言清了清嗓子,“几日不见了,让他二人先回院说些体己话。”
沈母诶了声,离去时频频回头——放纪榛离开后,沈雁清虽并未表意,但她还是能察觉儿子不满她此举。如今纪榛完好无损回来,她总算能睡个安心觉了。
之前她确实不满纪榛,可眼下儿媳都家破人亡了,她做不出落井下石之事,心里更多的反而是怜悯。若往后夫妻俩能安安乐乐过日子,旁的倒也不大重要了。
纪榛亦步亦趋跟在沈雁清身后,顿首数着地上的小石子。
沈家通往主院这条路他走过很多回,以前他都不大注意,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条路这么长,他连沈雁清的步伐都追不上。
他抬眼看沈雁清几步开外的背影,月光皎皎落在乌发与挺肩上,有如披了一层耀目的银光。他曾经那么憧憬与对方并肩而立,今日见了王铃枝和陆尘才醍醐灌顶,两个势均力敌的人无需谁去追赶便能比邻。
是他慧根痴钝,悟得太晚。
好在今时悬崖勒马也来得及。
纪榛踹走脚边的一颗石子,正见沈雁清步履渐缓,似是在等他。
大抵只是他的错觉,他忽略大腿处的刺痛感快步乃至小跑上前,却不再只是于沈雁清的身旁停下,而是一路跑进主院里。
沈雁清目视着纪榛的背影进屋,微微地拧了拧眉,到主厢房时正见对方在翻箱倒柜寻着什么,难得有几分不解。
纪榛从柜底里搬出个小箱子,又走到镜台边,拉开了匣子,里头躺着沈家的传家粉玉和他视若珍宝的彩绳。
他静立许久,把粉玉一并放进箱子里,可凝视着彩绳却不禁眼热。
江南之行远去三载,那是可供他回忆的唯一一点美好。
梦醒无痕,可这四年却是真切存在的,只当留个念想。
纪榛颤抖着把彩绳戴到腕上,这才抱着箱子看向烛影里的沈雁清,张了张唇,欲语泪先流。
作者有话说:
沈大人(装模作样停下来等老婆):嗯?老婆跑得还挺快!
第31章
主厢房里安静得似能听见烛火的燃烧声。
纪榛把木箱子搁在案桌上,打开了,当着沈雁清的面将里头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一小缕用红绳绑着的乌发、一根无华的玉簪、一条素雅的腰带、一罐见底的雪花膏.....
大多数是沈雁清不要了的旧物,纪榛却像收集稀世之珍一般偷偷地藏了起来。
沈雁清静立着看摆了半张桌的物件,有诧异、有困惑,又骤生几分难安,垂在身侧的指节半蜷。
纪榛拿出最底下做工精巧的铁盒,盒里躺着一朵涂了油的红牡丹,是当年沈雁清被钦点为状元后游街于马上掷给他的——这便是他与沈雁清的开端。
花艳依然,物是人非。始于何处,断于何处。
纪榛把牡丹也放在桌上,几次吞咽后才得以出声,“这些都是你送我的.....”顿了顿,缓缓摇头,“又或者是我向你讨来的,如今一件不落地还给你。”
沈雁清瞳孔微闪。
纪榛抿了抿唇,指着粉玉,“这个,是你们沈家的传家玉石。我知道不论是你还是你母亲,都从未觉得我是沈家的儿媳,给我也不过只是因我撒泼耍赖,又畏惧纪家会为难沈家。现在不用担心了,没有人会逼迫你们。不是我的,我不要了。”
他生怕一停下来就只懂得掉眼泪,也不敢去看沈雁清的神情,急忙往下说:“这缕头发是我趁着你睡着时偷偷剪的,我听府里的老人说,夫妻结发便能恩爱到白首,所以我把我跟你的头发缠在一块儿。你若嫌晦气,烧了便是。”
沈雁清阴沉唤道:“纪榛.....”
“你先别说话,等我说完。”纪榛痛苦地抬了下手,“我还有好多话好多话想说。”
他终敢看向沈雁清,月影烛光里,对方一贯的如松如鹤,令人心醉神驰,目光悠悠地落到他的腕上。
白腕戴着缤纷的彩绳。
纪榛担心沈雁清以为他只是说些虚言,手一缩,凝噎,“不值钱的.....”
连这个也不给他留吗?
罢了,别无端让沈雁清觉着他说一套做一套。纪榛狠了狠心,将彩绳也从腕上扯了下来,烫手山芋一般丢到桌面,哽咽道:“好吧,这个也还给你。”
沈雁清的眉眼彻底布满愁云雾雨。
这便是纪榛想说的?他倒是想听听纪榛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那日你说我没有资格与你提和离,我仔细想过了,你说的有道理,确实是我无理取闹在先。所以......所以我可以写一封休书,你只需盖个指印即可。”
纪榛泪珠盘旋不落,喋喋道:“我知你与易执相识多年,你二人十分投契,无话不谈,母亲也中意他。等你休了我后,我定会和他说明这些年皆是我强迫你,你对我无半分情意,他大人有大量,会体谅你的。”
“沈雁清,我不知纪家的事与你有几分干系,可事发至今,你半句实话也不肯同我讲,想必你也并不在乎我究竟是何想法,你一定觉着我很好骗吧。我没有哥哥那么本事,也斗不过你,所以就算你欺瞒再多我也无可奈何,我讨厌这样无能的自己。”
“至于你想杀我,就当我自作多情咎由自取。我亦困了你四年,不想追究了,都一笔勾销。”
言至末尾,气断声吞,“事到如今,望你签了休书,解了婚契,往后嫁娶自由,再无瓜葛。”
沈雁清听着纪榛一字字一句句,肺腑里沉闷得似堆积了座座山川。
他并非不想试图和纪榛言明——可那日在紫云楼前,他听到的却是纪榛以死相逼也要远去。
纪榛离府的这三日,人人都在劝他莫要追踪到底。吉安说蒋蕴玉与纪榛才是金玉良缘、易执道他与纪榛有缘无份,而今,就连裕和口中对他死心塌地的纪榛亦不惜被休也要与他断情舍意,乃至愿替他安排新的姻缘。
好一个婚娶自由、再无瓜葛。
他从不知纪榛这样大方识体。
沈雁清骨节捏得微响,音色冰冷,“休书之后呢?”
纪榛如鲠在喉,“你若肯大发慈悲救我兄长出狱,我会与他前去漠北,再不掺和朝堂之事,绝不会再出现于你眼前惹你厌烦。”
“漠北?”沈雁清低喃两个字,目露寒芒,“去找蒋蕴玉?”
纪榛陡然一颤,慢悠悠地点了下脑袋,又忍着惧意低声说:“你若不救也无妨,我求你带我去见兄长。我虽是贪生怕死之辈,但也不想苟且偷生,我愿与兄长共患难,以报答他多年的养育之恩。”
沈雁清骤然凌厉地凝注着满目泪光却神情坚定的纪榛。
一时间,愠怒、震撼,乃至夹杂着些许不甘和嫉意一并冲上心头,让沈雁清眼前都虚晃起来。他似头一回认识对方,在他眼里怯懦的、放恣的、娇憨的纪榛竟甘愿随纪决赴死。
突如其来的燎原大火烧干了沈雁清引以为傲的沉稳,他咬牙切齿道:“你一不犯七出,二非纪家人,你凭何要我无故休妻受人指摘,又以什么身份与纪决同生共死?”
可话落他便察觉出自己情急之下言语中的漏洞。
七出——不孝、无子、淫佚、妒忌、恶疾、口舌、盗窃。
纪榛是男子,如何延续香火,单是拿无子一条就足以反驳他。
“我.....”果然,纪榛眼眸闪烁,“我犯了。”
他想起这三日间与蒋蕴玉的接触——蒋蕴玉抱过他、看过他,甚至亲了他,这算不算七出之中的淫佚?
他说出来,沈雁清是不是就会同意休妻?他是不是就能如愿见到兄长?
沈雁清凝眉,“你是男妻,不必......”
还未等他替纪榛开脱,纪榛便一咬牙颤声说:“我和蒋蕴玉有了肌肤之亲,你理该休了我,无人会指摘你。”
犹如一道九天惊雷劈进人间,捶碎山川,震荡海河。
沈雁清的瞳孔像是被烈日烘炙得骤缩,他如同耳鸣之人听不清时拧着眉微微地侧了下脸,语调亦有些扭曲,“你再说一遍。”
纪榛并不知道自己词语用得是否恰当,见沈雁清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硬着头皮重复,“我与蒋蕴玉有了肌肤.....”
话未说完,沈雁清阴寒着面猝然大步上前,一把擒住纪榛的手腕将人往软榻的方向扯。
纪榛被突然变脸的沈雁清吓得心口剧烈一跳,惊道:“你做什么?”
沈雁清将人背对着狠狠掼到榻上,几次深呼吸,不顾纪榛的挣扎动手去掀蔽体的衣袍。
他握住纪榛的衣领,重重地往下剥,明亮的烛光里,光洁的背脊上有几块红淤。
不知是磕碰出来的,还是被人掐吮出来的。
沈雁清的五官不受控制地颤动,又将纪榛翻过身。于是纪榛这回真真切切地看清了沈雁清的表情——青眸远黛的谪仙化作凶戾邪佞的罗刹,眉目一敛便叫人胆丧魂惊。
纪榛不曾见识过这样的沈雁清,更不知对方意欲为何,恐惧地想将自己半赤的身躯裹起来。
可沈雁清却死死摁住他,目光一寸寸凌迟着他,胸膛微微起伏,像是竭力压制着把他撕碎的意念。
纪榛又怕又委屈,紧抿着唇不敢动弹。
沈雁清看着纪榛身上的青淤,喉咙里涌起一股甜腥气。
纪榛与蒋蕴玉独处整三日三夜,两人又有过婚约,纪榛甚至想随对方远走高飞,什么都可能发生.....是纪榛亲口承认,亦有确凿的罪证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
“你.....”沈雁清气血翻涌,后槽牙狠狠磨着,艰难地挤出字,“淫荡不堪。”
纪榛又被责骂,吞声饮泣,“那你就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