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清将半卷起的衣袖放下,徐缓地整理一沓沓宣纸,他不答易执的问话,只是不冷不淡道:“纪决还在狱中,纪榛走到天涯海角也得回来。”
易执叹道:“你亦知晓纪榛在乎纪决,偏偏你!”他摇头,“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要是觉着难听就左耳进右耳出不必理会。当年你与纪榛成婚是无可奈何,如今又闹到这等地步,依我看,你二人许是有缘无份,不如就放他.....”
“易执。”沈雁清冷声打断对方的话,“我将你视为知己好友,但这是我的家务事,到此为止。”
易执看出沈雁清的执着,没有再劝,唉一口气,“既是这般,我易家也有些闲散的人手,一并拨给你用罢。”
沈雁清这才敛去寒色,颔首,“多谢。”
窗外雪纷纷,又近落日。
两道灰布衣影埋于昏暗的街巷口。纪榛望着不远处的黄莺楼,平常这个时候,楼里的小唱皆会出来扫地,可现在门前却空无一人。
蒋蕴玉将纪榛扯回来,“这处亦定也有人看守,不宜多待。”
昨夜二人从破庙离开后换了粗衣赶往城门,可到底去迟了一步。守城卫已在核查出城百姓的身份,其中不乏认识蒋蕴玉和纪榛者,他们不敢冒险,只得换了路线。
可竟连出城的偏僻山路也多了不少守道之人。
整个京都就像一张大网,竟是插翅难飞。
纪榛娇生惯养,从未如此狼狈地奔波过,早就筋疲力尽,他不想拖累蒋蕴玉,咬着牙强忍了下来。可如今见连黄莺楼都被看管了起来,心中不禁有几分绝望,连带着竭力忽略的大腿内侧之伤都剧烈生疼。
他迈开步子,倒吸一口凉气,五官都揪了起来。
蒋蕴玉回头,“怎么了?”
纪榛双腿颤颤巍巍,终是忍不住哽咽道:“我腿疼.....”
蒋蕴玉闻言搀住纪榛,沉声道:“前头有个无人的废弃茅草屋,我们歇一会再走。”
进了茅草屋,蒋蕴玉点燃火折子,询问纪榛何处磕碰着。
纪榛半蜷着腿,低声说:“骑马的时候似是磨破了。”
“我看看伤口。”
纪榛实在疼得厉害,眼下这种情景也由不得他扭扭捏捏,想了想掀开长袍。
只见他的大腿根处原先雪白的长袴已有淡色血迹。
蒋蕴玉眉头一拧,下意识厉声道:“你伤成这样,怎么不早说?”
纪榛委屈地缩了下脖子,“我不想耽搁行程.....”
他颈部也有离开沈府时被削尖了的树枝磨破的伤,东躲西藏一日,满身尘灰,哪有从前半点金贵小公子的模样,可怜得像是只在泥泞土地里打过滚的脏兮兮小羊羔。
蒋蕴玉深吸一口气,“还伤着哪儿了?”
纪榛晃晃脑袋,他觉着哪儿都酸,哪儿都疼。
蒋蕴玉沉吟片刻,去卷纪榛的袖子,手臂上也有些撞出来的青淤,想必衣衫下的撞痕只会多不会少。
这些磕碰倒是其次,纪榛腿上的伤才最紧要处理。
蒋蕴玉把火折子给了纪榛,嘱咐道:“我去外头寻些水,你在这里待着,哪儿都不要去。”
纪榛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茅草屋,强压恐惧点了下脑袋。
片刻,蒋蕴玉去而复返,还不知从哪儿偷了别人家晾在屋外的干净布帛。
纪榛的皮肉已经和长袴黏在一块儿,脱不下来,蒋蕴玉拿了匕首一点点割开血布。
纪榛原还很是难为情,可很快的就痛得无法顾及其它,打着抖低低哭着。
蒋蕴玉在沙场上闻过血腥,若是旁人这么一点小伤就痛哭流涕,他定要打从心里嘲讽,可当对象转换为纪榛又合情合理——好似纪榛本就该被捧在手心里,半点儿苦都吃不得。
他快速地用水流冲过伤口,又撒了些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再拿布帛扎紧,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儿旖旎心思。
纪榛眼泪糊了一脸,呜咽不止。
蒋蕴玉胡乱用手给他擦眼泪,揶揄道:“这么点小伤就哭成这样,软骨头。”
“你才软骨头。”
“我受了伤可不像你会哭鼻子。”
纪榛瞪眼,“你再说!”
蒋蕴玉逗他,“我就说,你拿我怎么着,软骨头哭鼻子.....”
纪榛觉得丢脸,羞恼地拿掌心捂住蒋蕴玉的嘴,蒋蕴玉瞬间安静了下来。
两人离得近对视着,纪榛挂泪鼓腮,得意道:“我堵着你,看你还怎么笑话我。”
蒋蕴玉只静静看着纪榛,眸光渐深。
纪榛不明所以,弱弱道:“怎么了?”
蒋蕴玉慢慢地扯下纪榛的手,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可就在四片唇瓣将要沾在一块儿时,纪榛蓦地偏过脸,于是蒋蕴玉只亲在了他的面颊。
纪榛缩着肩膀,呼吸放缓了,睁着眼睛望向前方,动也不敢动。
蒋蕴玉颓败地闭眼,虚虚地拥住他,涩然道:“你心里还有沈雁清。”
纪榛垂眸咬唇。他恋慕沈雁清整整四载,纵是决心要离开,也难以在朝暮间收回沉积多年的爱意。更何况,他着实被蒋蕴玉的举动吓了一跳,明明在斗嘴,怎么突然要亲他呢?
他又想起沈雁清,沈雁清从不肯与他拥吻。
纪榛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对一个人没有风情月意时会下意识躲开.....
“无妨。”蒋蕴玉抬眼,“待到了漠北,你见识了广袤的沙洲,品赏过炽热的红日,你兴许便会发现,京城的天比井底还小,小到你看不见别的人.....”
纪榛眨眨眼,嘟囔道:“你在骂我是井底之蛙吗?”
蒋蕴玉白费一番隐喻,顿觉又气又好笑,弹一下纪榛的额头,“笨死了。”
纪榛很想问方才蒋蕴玉为何要那么做,可隐约觉着问出了口他与蒋蕴玉往后的相处就无法再坦坦荡荡,到底将疑惑压到了心底。
漠北,他无声地念着这两个字。
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
接连两日,蒋蕴玉和纪榛都无法离开京都。别说纪榛,就连蒋蕴玉都未料到沈雁清会布下天罗地网寻人。
再这样下去,他们怕是真的要败露行踪。
第三日,就在蒋蕴玉都有几分束手无策之时,终于迎来柳暗花明。
二人在前往城南山林的路上遇到了曾在南苑有过一面之缘的王铃枝和陆尘。
蒋蕴玉原不想现身,可终究是走投无路只能搏一把。
王铃枝和陆尘冬日同游,乍一见蒋蕴玉皆惊讶不已。
“小将军不是该在疆场吗,怎么?”
蒋蕴玉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通,末了道:“你我几人虽来往甚少,但我知你二人古道热肠。如今我与纪榛已是穷途末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求助于你们,蕴玉恳请王姑娘陆大人助我与纪榛离开京都,远离这是非之地。”
王铃枝和陆尘对视一眼,又看向冻得脸色苍白的纪榛。
片刻,王铃枝拍掌,“我本不该多管闲事,可也无法眼睁睁看你二人送死。陆尘,你呢?”
陆尘一笑,“我自是听你的。”
“如此,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让车夫架马过来,带着令牌前往城门,校尉与我父亲是旧时,想必不会多加阻拦。”
蒋蕴玉抱拳,“大恩不言谢。”
纪榛也长松一口气。
王家的马车直通城门,被守城卫拦下。
纪榛缩在马车里,担忧地看向蒋蕴玉,蒋蕴玉皱着眉,满脸凝重。
王铃枝半掀开车帘,喝道:“我有急事速速出城,快放行。”
守城卫即刻回报校尉,不多时校尉便挥手让马车行过。
纪榛一颗心蹦到嗓子眼,直到马车渐离城门,才颇有几分茫然地回头,放在腿上的手慢慢攥紧。
从此天高地远,怕是再没有回来之日。
哥哥,这便是你想要的吗?
我们还能相见吗?
他忍不住低声询问蒋蕴玉,“出了京城就能修书给蒋伯父吗?”
纪榛迫切想知晓兄长的近况。
蒋蕴玉沉默半晌,在他希冀的眼神里微一点头。
马车放行两刻钟后,校尉下城门接沈雁清,“沈大人何必亲自来一趟,这儿我看得严严实实,连只乌蝇都飞不出去。”
沈雁清道了谢,随手拿起登记册看——凡是出城的车马皆记录在内。
校尉见了随口一说,“方才王铃枝姑娘急急忙忙出城,想必有要事在身.....”
握册的骨节陡然一紧,沈雁清抬起一双冷厉的眼,遥遥望向城门外。
城外车马往来,风吹云摆。
作者有话说:
土狗最爱: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第30章
近郊的老林枯枝上挂满了细霜,风絮絮一摇,寒霜跌断落白头。
蒋蕴玉深深一作揖,“今日承蒙二位相助,来日若有我用武之地,我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纪榛有模有样学着蒋蕴玉拜别,“多谢王姑娘,陆大人。”
陆尘道:“言重了,我与铃枝不便再多送,此行路途遥远,将军和小纪公子多加保重。”
几人正是告别之际,忽闻有哒哒马蹄声由远及近踏来。蒋蕴玉最先发觉,脸色一沉,拉住纪榛的手将人护到身后。
此处皆是枯树,并无藏身之地。王铃枝柳叶眉一蹙,“先上马。”
四人疾速进了车厢内,车夫重重挥下鞭子,马儿撒开腿跑。可四轮终究比不过健硕的马腿,马车颠簸里,追赶的马蹄声已近耳边。
纪榛紧张得呼吸急促,手心里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蒋蕴玉攥着匕首,已做好了殊死搏斗冲出重围的准备。
一声尖锐的马鸣,马车剧烈地晃动了下,终是被逼停了下来。
一道干冽如霜的音色似冬风一般灌进了密闭的车厢内,“在下沈雁清,有请王姑娘下马相见。”
熟悉的声音近在耳侧,却又有远在天边之感,纪榛背脊僵硬难以动弹。
王铃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躬身掀帘而出,站于马前道:“我还以为是哪来的山贼敢截我的路,没想到竟是沈大人。”
纪榛转身,透过缝隙看向外头,只见车后三十丈外跟随了整一队严阵以待的守城卫,个个威武高大,手执铁刃,仿若要缉拿的是什么最紧要的朝廷通犯。
蒋蕴玉屏声静气,握着刀刃的手背有青筋突起。
王铃枝还欲与沈雁清周旋,“不知沈大人为何要拦我的路?”
沈雁清轻跃下马,并不卖关子,轻声说:“王姑娘,我并非有意唐突你,车内有何人你我心知肚明。此行我只为请离家的夫人回府,不想多生事端,至于旁的人,我概可当作不知。”
王铃枝沉默地往车内望了一眼。
陆尘弯腰出来,“沈大人。”他与王铃枝并肩站着,似颇有几分难为情地道,“你恐是误会了什么,车内只有我与铃枝二人。方才下官迟不现身,是怕孤男寡女独处传出去有碍铃枝的闺阁名声,还望沈大人见谅。”
沈雁清负手而立,目光越过着比肩的二人看向遮掩的车帘,不愿再打哑谜,低声,“我只令守城卫一刻钟不可上前盘查,再拖延下去,若是他们发现车厢内有不该出现在京都之人,届时恐会牵连甚多。”
王铃枝气道:“你.....”
沈雁清凝眸,干脆道:“纪榛,你还不肯出来吗?”
被唤名之人脸色唰的白了,犹如冷雪浇身,四肢冷彻。
蒋蕴玉一咬牙,再也无法坐定,手伸向车帘就要出去。纪榛呼吸一窒,猛地抓住了蒋蕴玉的手腕,慌忙摇头,“不要.....”
蒋蕴玉乃无诏回京,倘若现身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纪榛整个人都挨上去,双手抱住蒋蕴玉的手臂阻止其外出。
沈雁清似料定了纪榛绝对会出现,并未再催促。
潇潇风声里,蒋蕴玉杀气腾腾,“这几个小兵我还不放在眼里,纪榛,我们闯出去,到了漠北,他能奈我何?”
纪榛还是摇头——纪家已倒,蒋家也岌岌可危,蒋蕴玉私自回京一事若坐实了传到陛下耳里,又是好发作的借口。
“蒋蕴玉。”纪榛艰涩开口,“我很没用,纪家落难时我浑然不知,我也没本事营救哥哥,可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害得你也引来牢狱之灾,蒋家不能再出事了,你走吧......”
蒋蕴玉凤眸微闪,五指咯咯作响紧攥成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蒋蕴玉亦不能因纪榛弃蒋家而不顾。
纪榛哽咽道:“我不能跟你去漠北了。”
他决绝转身掀开车帘,蒋蕴玉却忽而用尽全身力气攥住他的手。
可留不住的,便是再竭力挽留仍是成空。
沈雁清终于见到离家的纪榛,才不过三日光景,就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纪榛被薄日刺得微微眯了下眼,与近在咫尺的沈雁清对望着,心境犹如饮黄连煮糖水,万般滋味绕心头。
沈雁清迈步上前,撩一眼紧握着纪榛的手,寒声说:“小将军,纪榛与我有婚契在身,你私自将他拐出京城,于理于情皆不合。我今日不上报你的行踪,皆看在纪榛的脸面上,还望你莫要得寸进尺。”
他话罢,一掌揽住纪榛的腰,一掌擒住纪榛的腕,将人从车厢内扯了出来,彻彻底底地纳入自己的怀中。
蒋蕴玉青筋浮动,终是颓然地、痛苦地松开五指,在扬起又落下的帘子里再次送离纪榛。
蒋家上下几十条人命悬挂在他身上,他有双亲、有世族,有在战场推锋争死的兄弟,还有悬悬而望他击退匈奴的贫苦百姓。他是蒋蕴玉,亦是蒋家子,是大衡朝的小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