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实验室,龙仪竟发觉走廊里有人等她。“谁!”警惕令她本能地喝斥了一声。她看见从幽暗中缓缓步出的白色裙边恰如含羞的百合花,一个恍惚。
胸前的百合花含情脉脉,倾诉了来者的身份。
“章顾问,我想认识您。”
龙仪听到她如此说,心里有莫名的怅然。她不想认识她。如果两人保持距离,龙仪就能用对待航空展上协约国飞机的态度对待她。认识了就另当别论了,龙仪可以欣赏轰炸机的性能,但不代表她会欣赏开着这架轰炸机袭击联盟的飞行员。
龙仪照百合花走过去,她铁青着脸。
“我会要求施指挥官履行对我的承诺,”她说,“我不喜欢非必要的小角色靠近我的实验室,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次。”
百合花的脸色惨淡得犹如胸前雪白的花瓣。她下唇颤抖,眼睛怯怯的。“我很珍惜这份工作,”百合花请求道,“请您忘了我吧。”
龙仪不肯再多看她一眼。多看一眼,她的怅然就会多一分。她很想把那朵百合花摘下来,这样它的美丽就不需要附加条件。
到了红城堡门口,施青派来专门接送她的车停在台阶上。龙仪走下去,司机给龙仪开了车门。龙仪注意到,司机全副武装,连眼睛也用护目镜遮掩得严严实实。
“发生了什么?”龙仪问。
“请上车,章顾问。”
龙仪一瞬间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回头望了眼红城堡,将它高高的房顶和房顶上那面小旗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车窗换了,换成双层防弹玻璃。车内设施倒是没变,这意味着龙仪至少有机会劫车逃走。龙仪顿时放松下来。她看见窗外的街道上多了许多哨兵,统一配备协约国最新970来福枪,喊着口号再街道上来回巡逻。
龙仪想,难道联盟有什么新动作了?
“城里出什么事了?”龙仪问。
司机不说话,这是施青特意嘱咐的。龙仪却觉得司机今日的沉默别有深意。她注意力都集中在路况上,决心只要一出异常,立马劫车。
先用车载冰箱里的玻璃酒瓶猛砸司机后脑勺,再开车去别墅把颜如珏接走。若接不走,一定要在街上弄出大骚动,提醒联盟的人提前撤离。
车还是平稳地停在了别墅门口。龙仪抬头,门口的藤蔓上开了一朵又一朵白色的、星星似的花,这是春天到了繁盛之日的讯息,意味着夏天不再遥远了。
她利索地开门,并寻找起颜如珏。找遍了每个房间,最终在二楼的阳台上,龙仪看到颜如珏戴着厚重的绿手套,在小花园里做着园艺工作。颜如珏手持园丁剪,用力剪去多余的玫瑰树枝,以确保夏日来临时,盛开的红色玫瑰又大又艳丽。
其实没人知道这株玫瑰是什么颜色。但颜如珏脱口而出是红玫瑰后,龙仪就附和,是啊,确实是红玫瑰。
无须更多的语言,无论是植物学还是神秘学。
枭首行动
颜如珏告诉了龙仪一个消息:联盟决定发起一次枭首行动,但没有目标,也没有对龙仪和颜如珏的要求。
龙仪立刻明白为什么街上巡逻队增多了,施青一定也得到了类似的消息。同时浮现的另一个想法却令她出了一身冷汗。
颜如珏没有销毁电报,龙仪找到原件仔细读了一遍。她有疑惑:为什么这封电报没有告诉龙仪和颜如珏应该做什么呢?
颜如珏也有同样的疑惑,所以她用专给两人的解码文解了几次,一无所获。除非联盟还专门给了龙仪一套解码符号,否则这封电报太过蹊跷。
两人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颜如珏起身:“我出去,这个房间给你。如果你有结果,请立刻告诉我。”
龙仪想挽留她,奈何颜如珏很坚决。她出去时还替龙仪关上了门。龙仪拿起笔,笔盖掉在了地上,她去捡,捡起来时却忍不住摇了摇头。
龙仪解了三个小时,一无所获。斟酌了很久,她也没有给联盟回信。来时,联盟嘱咐过,太过蹊跷的电报,不要回复。
这意味着什么呢?
龙仪拿着电报进了卫生间。堵好洗手台,把电报泡进清水里,再倒入专用的分解剂,电报上的字顷刻间消失了。
但印在龙仪脑子里的没有消失。
分解剂又有处理液,就是酒精。只要倒进去,就算施青多疑到检测下水管道,也只会检测出普通的污水因子。龙仪拔掉瓶塞,倒了大半瓶葡萄酒。剩下一点她想喝了,又想到喝酒太多会拿不稳枪,于是放弃,全部喂给了洗面台。
干杯!
龙仪拿空酒瓶碰了一下洗面台,接着拎起空酒瓶出去。她惊讶地发现颜如珏没有走远。在一人高的装饰花瓶下,颜如珏抱着双腿,因为疲劳,头一点一点的。
如果不是从前就认识,龙仪是不会相信,颜如珏曾经在塔校上学。海藻般的波浪长发垂直腰际,脸异常白皙,这是不常出户养尊处优的表现。而龙仪自己呢?装饰花瓶里有她的影子,打扮考究,金丝边眼镜把她装饰得斯文了许多。
戴着这样的眼镜,没有办法肆无忌惮的讲话,也没有办法用气味刺鼻的装甲车保养油保养机械手。所以机械手上是克制的松柏清香,不浓不淡。
这会是战争结束后的生活吗?所有人都卸下武装,换上漂亮的衣裳。周五晚上举办一场舞会,转一圈就有一朵心花怒放。到那时,到那时——
封之蓝那挺拔如小白杨的身形,挂在嘴边迟迟未出的话语。明明是在沙漠里的临时中转站偶然碰面,风却湿润得好像裹挟了海上得洋流专程来此下一场雨。
请等着我。龙仪将这句话藏在心里。
夜深了,颜如珏反而醒了。她发觉自己躺在床上,一惊。情急之下,她连鞋都没有穿,光脚冲到门外。客厅灯没有开,龙仪独自坐在沙发上,茶几上还摆着空了的酒瓶。
“你喝酒了?”她带着嗔怪。龙仪急忙坐起来,她说:“没有,分解剂。”颜如珏相信她,但龙仪又解释了一句:“如果你不信,你可以用你向导的能力探测一下我的记忆。”
潜伏之初,龙仪和颜如珏都有滥用酒精的嫌疑。颜如珏是向导,调整得比龙仪快很多。龙仪则不同,当她回到家对颜如珏卸下所有防备,颜如珏竟然看到龙仪的精神世界里出现了细细的裂痕。
禁酒!颜如珏对龙仪下了死命令。从这一天开始,颜如珏才意识到,联盟要挑她来陪伴“章顾问”的真实目的:女伴并不是必要的,必要的是一个可以依赖的精神支柱,一个真正的盟友。不然漫漫长夜,没有人熬得过去。
“你可以向我倾诉,把我当成你的家人。”颜如珏说。
龙仪拒绝了,她不愿意给颜如珏过多的压力。她甚至开玩笑:“我怕你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她挥了挥那只机械手,说:“镇定剂,四十五个小时,从指头折磨到手腕,再放进液氮,啪的一下,断了。”
颜如珏沉默了。龙仪笑了笑。但龙仪不知道的是,颜如珏从不害怕看见那只手曾经历的非人折磨。颜如珏只是不忍心看到那个人是龙仪,不忍心看到她而已。
龙仪不懂,颜如珏懂。
对史薇奇怪而幼稚的占有欲,始于两家大人亲密的情谊。年幼的颜如珏以为,既然两家大人玩得这么好,那么她和史薇肯定会长长久久玩得好。
长长久久,就是如同家里人一般,永远在一起。
第一次打击是史薇直截了当的拒绝。颜如珏懵了,她恼羞成怒:她哪里配不上史薇了?难道她不配拥有她见过最好的东西吗?
拒绝激起了颜如珏的好胜心,青春期的扭曲让她一次又一次站到史薇眼前,非逼着史薇承认她的出众不可。可史薇从来没有看过她,一次也没有。后来她学会了服软示弱,于是放下自尊来祈求史薇,史薇还是拒绝了。
龙仪对颜如珏的了解止步于此,这个昔日战友的仰慕者,如今也是出色的向导,可靠的盟友。她未曾察觉颜如珏眼中与日俱增的情愫,可能一旦产生这个念头,她就会自动掐灭,嘲笑自己思虑过度。
明明是个玩笑话,颜如珏的眉间却掠过一丝忧伤。“我相信你。”颜如珏轻轻说。之后客厅里的空气就像凝滞了一样,颜如珏撇过头,海藻般的头发从肩膀垂至胸前,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这剧烈的、无法平静的心跳!
龙仪什么都没发现似的。她平静地嘱咐颜如珏,最近出门不要再和任何人进行联络。这还在工作范围内。颜如珏照单全收,但后面听着听着就不对味了。
“……这些天暖和了,但风吹得还挺冷,你不要穿得太单薄。我给你一些信用点,明天你上街给联络员发停止联络信号,顺便买几身好看的衣服。说不定战争就快结束了,漂亮衣服迟早都要买,公款报销的机会要紧紧把握。”
“你在说什么呀!”
“我怕你这个小妹妹,有便宜不知道占,”龙仪夸张地说,“我比史薇还大两岁,照顾不好你,史薇恐怕要把我枪毙!”
颜如珏扑哧一声笑了,她想,史薇才不会为她这么做。
“等你拿了功勋章,以后什么样的哨兵不好找?反正要是以后那个哨兵欺负你,告诉我和史薇,我们俩去把那个狗东西打死!”
龙仪说,我和史薇一样,都是很关心你的。
颜如珏脸上的笑容渐渐变了。她依然静谧地笑,却多了几分疲劳。她对自己说,颜如珏,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次可不能再任性了。
谢谢你,龙仪姐。她手放在膝盖上,想着自己一定要大方得体才行。龙仪打住了话头,只冲她笑了笑。这个笑,怎么看,怎么都是存在歉意的。
“我睡了。”
颜如珏站起来,明天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她一定、一定……转身时的笑容里,却还是噙了一颗眼泪。
骚动
颜如珏有意拖延到龙仪出门后再行动,但从房间一出来,她就和在玄关穿戴机械手的龙仪碰了个正着。
“早上好。”颜如珏努力摆出一个最甜美的微笑,向龙仪证明她心无芥蒂。龙仪说,早上好。这一声“早上好”,让空气都轻快了许多。
这只机械手是龙仪新买的,联络人通过城内的联盟黑市购得,再悄悄送到龙仪的住处。不知联络人在想什么,机械手的穿戴说明都被销毁了。龙仪搞不懂,越戴越上火,几乎要骂人。
“我来帮你吧。”颜如珏说。
龙仪点头同意,颜如珏上手帮忙。原来是龙仪将一个暗扣扣错了。颜如珏细心调整好,还问了龙仪那绑在手腕的那一节痛不痛,龙仪说不痛。颜如珏却还是重新调整了一次绑带,这次龙仪的表情略略放松了些。看来刚才的确系得太紧了。
颜如珏说:“如果太紧了一定要告诉我,这里要是血液不通,会更容易坏死。”她贴心地握住那副金丝边眼镜,小心递给龙仪。龙仪戴上眼镜,对着镜子看了许久。颜如珏感觉龙仪想和自己说什么,但最后都和镜子说了。
龙仪一离开,颜如珏就开始收拾自己。她从衣橱里拿出一块红色的披巾,这是她宣告联络危险的重要信号。作为章夫人,一位小明星,她用卷发棒把头发烫得更卷,更富有光泽,似乎舞台上的聚光灯为了她化成一道只笼罩她的光圈,照得她耀眼夺目。
打扮完全,她认真检视镜子里的自己,只觉得装扮得比她想象得还要满意。
围上红披巾,章夫人就是城里最引人瞩目的所在。已经是春天了,街上还是灰蓝色一片,那些巡逻队员朝章夫人投来炽热的眼光,颜如珏紧了紧披巾,又想到自己的身份,转而向他们投去同样炽热灵动的眼神。
做小生意的人都围了上来,他们向章夫人毫不吝惜地夸赞自己商品的优点,好似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可章夫人今天显然没有那么大方,她客气地点头,说:“谢谢,我不要。”
“请您一定要看看这个,夫人,”一个蒙了一只眼睛的男人迎了上来,他沉声,“别人的东西,您可以不看,那是天天都有的;可是我卖的东西,您一辈子,也只能见一次。”
颜如珏有意维持她的体面。她说:“我不信,但我有兴趣看一看。如果你拿出来的东西,没有你说的那样好,我就叫那群士兵把你捉走。”
“您一定会满意的。”
他神神秘秘,从身后的背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如果是珠宝,就不用拿出来了,”颜如珏说,“这种东西,我要多少有多少。”
独眼郑重地说:“不是珠宝,既然我说了,您这辈子只会见过这一次,那么就不会是您能想到的任何东西。”
颜如珏凝视着他的脸,干裂的嘴唇,冒痘的嘴角,还有那晦暗的眼神,无一不向颜如珏展示他饱受风霜侵蚀的人生。颜如珏说:“好吧,给我看一眼。”
盒子打开的一刹那,只一眼,颜如珏就预感大事不妙。但是章夫人,只能留在这里,像个最愚蠢的傻瓜那样掉入陷阱。
“不许动,通通不许动!”
独眼男人得手后情绪激动。他用胳膊卡住颜如珏的喉咙,拖着她往街道最中央走,正常行驶的车辆纷纷刹车,但还是有一辆险些撞上他们。司机惊慌中猛打方向盘,汽车冲入人行道,直接顶着一个人撞进了商店的玻璃橱窗。
一时间尖叫四起。
这是这次袭击行动牺牲的第一个无辜平民。颜如珏不止于被这个场面吓到,但是章夫人绝不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