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史薇再次醒来,她的身上多了件制服,相应的,身上的防护服也被除去了。史薇看看手,又看看这件多出来的制服。
她发现制服上的肩章是明晃晃的上校军衔。
难道是……
史薇飞快跑到门边,一手领着制服。一打开门,她的笑容就凝固了,杨乃宁坐在外头的长椅上,只穿了件青绿色的礼服衬衣。
“杨乃宁?”史薇勉强拿出自己的好态度,但嘴角还是顺从内心地垮了下来,“怎么来的是你?”
杨乃宁摸了摸帽檐,她的穿着和史薇截然不同。联盟总部的文职人员,都是穿修身的军礼服,头上的帽子则是隆重一些的宽檐帽。而像史薇这样常年奋战在第一线的军官,通常穿更为宽松、方便运动的作训服,配的帽子也是实用性更强的鸭舌帽。
“史薇少将,休息好了,就跟着我去一趟联盟总部吧。”杨乃宁像是没听见史薇说的话,她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疏离而温和。
史薇把衣服还给杨乃宁,眼睛却不看她:“给你,先穿上,空调冷飕飕的,别感冒。”
杨乃宁接过衣服,先披在肩膀上,再分别套上两只袖子,一颗一颗挤上纽扣。这个空档,史薇就对着地板发呆,似乎还没睡醒。
看到那个上校肩章,她还以为盛毓潼来了……
真是空欢喜一场。
史薇忽然扇了自己一巴掌,正在给自己扣扣子的杨乃宁被惊得一抖:“史少将,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刚睡醒,没精神,帮自己清醒清醒,”史薇瞥了眼椅子上的洗漱袋,随意地问,“这是谁的?”
“是我给少将准备的。”
杨乃宁拿起洗漱袋的一头,说:
“少将洗漱完,再跟着我一起去联盟总部汇报情况吧。”
联盟新首都的街头,热气已经蒸腾了起来。史薇才走出哨向医院,就感到迎面来了一股快要把人蒸化的热气,额头上立时就下了一排汗。
她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杨乃宁的车。车上的冷气呼呼吹,她汗透的衣裳没一会儿又干了。
“阿嚏!”史薇重重打了个喷嚏,她抓了抓脖子,感觉脖子上起了不少鸡皮疙瘩。杨乃宁操作了一下控制屏,冷风的风力顿时小了很多。
“少将第一次来新首都,应该不太习惯这里的气候吧?”杨乃宁客气地问。
史薇瞥了杨乃宁一眼,又扭头看向窗外:“到最后都得习惯,这儿气候再差,不还是建出了一个新首都么?”
适应
“没错,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杨乃宁目不斜视,专心于前方的路况,“联盟总部新首都选址,几经变更,才把新首都定在这里,但还是有不少人觉得这里太过炎热,提出了反对意见。”
史薇问:“你提反对意见了吗?”
“没有。”杨乃宁说。
“我也猜你没有。我还敢肯定,赞成票,也没有你的份。”
副驾驶座上,史薇抱着手,窗外的棕榈树是她从未见过的,她一时被吸引住了,肩膀抵在窗户上,不住地向高处看。杨乃宁听了史薇的话,倒也不觉得被冒犯了:
“我这个人比较喜欢和稀泥,少将你也是知道的。”
史薇诧异地扭过头。看着杨乃宁,她无声地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杨乃宁则目不斜视,她手握方向盘,接着说:“少将让我做的事,我办好了一件。第三军团的前任参谋之前在冈山疗养院长住。因为尉迟麟的间谍身份已确凿无疑,作为涉事人员,这名参谋已被移送到哨向医院监视居住,就是您昨晚做检查的那家医院。”
“哦,你怎么不带我去看一下他?”
“军部规定,探视这位参谋的人,手上必须持有上将亲自批准的探视令。少将一向遵守军部的规定,我也就顺着少将的意思来了。”
“呵,呵呵。”
史薇一边儿的嘴角向上一勾,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她那双眼睛看着前方的车,却没有一辆车跑进她的眼睛里。她说:“你做的没错。知道了这条规定,不该做的事,我就不会做。”
杨乃宁想到了从前。从前在天枢塔校,她没少做看碟子下菜的事儿。杨乃宁想,史薇旧事重提,是摆明了瞧不起她的为人,有意给她难堪。她唯有将自己品来的苦涩独自都咽进了肚子,继续开口道:
“至于调查议会反对派的事,近来为了夏季大反攻,军部提议国会政治一切为反抗做准备,所以以伍奈迪议员为首的反对派都没有太大动静。我只能提防着他们不知道军部的动态,别的事,我暂时没法做。”
“新首都是你的地盘,一切都看你的安排,我听你的。”史薇说。
杨乃宁扭过头,史薇头到背挺成了一道笔直的线。她是习惯这么坐的,就算有靠背也是如此。
“还有,乃宁,我和你说的这些话,不是说你做错了什么。你们文职要经历的险恶,一点都不比我们前线的少。我是个指挥官,却不是孤立的一个人。看家族,我属于史家。看学校,我属于天枢塔校。看派系,我属于军部的曾明上将一系。你既然是文职,虽然名义上属于军部,但位置最好摆在联盟之中。你如果和我太过亲近,只会让一切安排都失了分寸。”
杨乃宁看着史薇,眼中充满了惊讶。惊讶过后,却是一阵感动。她说了一声“是”,史薇就指着前头说:“别看我了,看前头的路。”
“哦,好。”杨乃宁揉揉眼睛,再看着前面的路。
“你今天是军部派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史薇问。
“当然是军部派我来的,”杨乃宁说,“少将,我有这个分寸。我好歹也做了八年文职,不是么?”
史薇忽然笑了笑,杨乃宁问:“少将,笑什么?”
“我本来想问你,做文职习不习惯?但想着你做文职八年了,怎么都该习惯了,”史薇说,“盛毓潼看过你以后,回去红着眼和我说,你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份工作。”
“那个呆子真的这么说了?”
杨乃宁脸上终于有了笑。史薇留心观察了杨乃宁的表情,她发觉杨乃宁这个笑倒不是她惯用的礼节性的笑,想来杨乃宁对盛毓潼的老乡之谊还是有几分真诚的。
“原话我记不太清了,大意是这样的,”史薇转过身,“你要是不喜欢现在的这份工作,我也可以打报告,申请把你调到前线做参谋,历练个几年,再当指挥官。”
“少将,你拿别的事消遣我都行。这件事,你就别随意开玩笑了吧。”杨乃宁抓着方向盘的手都颤了一下。
史薇原本只是试探。她想看看杨乃宁对盛毓潼说的话有几分真假,却试出了杨乃宁的情真意切。史薇顿时沉默了。而杨乃宁也因这沉默,从而得知史薇不是真心要她去当参谋,一颗心好似绑了重重的石头沉进了水塘,再翻不出什么浪花。
“少将,你是联盟的大功臣,春风得意的人,多少人排着队想对你说好话。你就别往我这穷酸落魄、成天赔笑的人伤口上撒盐了吧。”杨乃宁硬邦邦地说。
杨乃宁鲜少说这样硬气的话。作为交际花,她总是一团和气,给人软钉子都是使借刀杀人的法子。史薇让她整得有些懵,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便低下头,好声好气地说:
“乃宁,对不起,我也是从盛毓潼那儿听说你不情愿呆在联盟总部的。一听你说的话,我确实是不相信的。我,我总觉得,你能在总部干八年,就说明,你也不是很讨厌这份工作……”
杨乃宁一个急刹车,将车停在了路边。史薇勉强支住了身体。她重新戴了戴帽子,说:“杨乃宁……”
“你以为我一直朝盛毓潼卖惨骗同情?你以为我觉得文职好升军衔才留在联盟总部?你以为这八年我吃着碗里想着锅里成天只会白日做梦是不是?”
杨乃宁嘶吼道。她积蓄在心中多年的话,此时如洪水一般奔涌出来。
“史薇,你是不是觉得你不告诉别人你是史迪威上将的女儿,就能打着和我们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幌子,故作轻松地得到一切看似是你得到,其实是别人送过来的东西?”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能毫无疑问地在入学第一天就成为班长?为什么只有你可以拿走世新塔校的枪当战利品?为什么天枢塔校不允许一年级新生参加塔际联赛的规定会为了你破例两次?”
“是,我一个文职,想当指挥官,我确实可以开转职申请。但是申请可以被驳回,被驳回就会变成端茶送水的小工每天被冷嘲热讽。这样的日子我熬了整整三年,直到顶头上司退休我才重新坐回办公室。”
“我失败一次,还可以第二次。那你知不知道,转职申请被拒绝过一次的人,要再等三年才能重新申请?三年之后,我都超过联盟征兵年龄的上限了,文职转指挥是死卡这条线一点儿都不能通融的。”
“我绝不情愿成为现在的我,从来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质疑
史薇呆住了,一时半会儿,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杨乃宁发了疯似的吼出这些话后,忽然陷入了沉寂,就像喷涌而出的火山灰最终还是要在地面冷却。
她重新操纵汽车行驶上了路面。
路面上有腾腾的热气,扭曲了视野里的街景。史薇看了杨乃宁几次,想要开口,又把话都咽了回去。这时,杨乃宁突然把手伸到了后头。她打开车载冰柜,取出一瓶水,重重拍在史薇面前的台子上。
史薇迟疑地把矿泉水瓶拿在手里:“杨乃宁……”
杨乃宁又拿了第二瓶。趁着红灯,她扭开瓶盖,喝了一口,似乎根本没听到史薇的声音。史薇尴尬了一下:“杨乃宁,我说错话了,我道歉。”
杨乃宁转过身,史薇以为她会说几句话,但她只是把矿泉水瓶放在了车载冰箱顶上的小篮子里,不给史薇哪怕一个眼神。
杨乃宁把史薇送到联盟总部的新楼后,就把史薇赶下了车。快到中午了,气温变得更高,史薇站在车前脱掉外套,再回头,杨乃宁已开车走了。
史薇将外套放在左手的臂弯里,她扫视空荡荡的小楼前院,这个天热得喇叭花叶子都打了卷儿,站岗的哨兵脸上淌下大滴大滴的汗珠。
“我上辈子,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盛家堡垒的事……”
史薇站在太阳底下自言自语,强烈的光线让她眯起了眼睛。正当她预备进楼时,赫然发现曾明就站在小楼前,背着手注视着她。史薇连忙小跑着到了曾明面前。
她抬起右手:
“上将,骷髅军团史薇,向您报告!”
曾明带着史薇走到办公室前,他打开虹膜识别器,将瞳孔对准探测仪,一检测,门就自动开了。
“这间办公室,和原来总部的那间,布置的一模一样,就是小了一点。”
史薇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她看到地图上的标记变了,便走了进来。她径直走到地图前,把这一幅地图仔仔细细地和记忆里的那幅对比了一番,终于发现了不同的地方。
“您加上了今年的战局。”
曾明手持一枚飞镖,从房间的另一头掷来。飞镖稳稳扎在了联盟旧首都的红五角星上。史薇跳起来,拿着飞镖,走到曾明身边。
“地图上有破洞了,就算用记号笔盖上去,也会很明显。”
史薇说着,把飞镖交到了曾明手上,但曾明又反将飞镖塞到史薇的手里。史薇诧异地看着,曾明说:“你的飞镖玩得一向不错,给我看看,你有没有退步吧。”
“好,上将,投哪儿?”
“就投我刚才扔的位置吧,”曾明笑眯眯地说,“别把地图弄坏了。”
史薇握住飞镖,这枚飞镖的触感让她回想起童年第一次由父亲史迪威教导投飞镖时的情形:父亲蹲在她的身后,帮助她的手握住飞镖,力量奇妙地聚集在一起,飞镖霎时如灵巧的鸽子一般“嗖”地飞向靶心。
“嘭。”
是飞镖撞击墙壁的声音。伴随着这个动作,史薇的外套也掉到了地上。她低头拾起外套,甩了几下,就搭在肩膀上。此时曾明已经凑到了飞镖前。他清楚地看到,飞镖分毫不差地重合在了之前的裂痕上。
“上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玩飞镖的。”史薇一只手撑在桌子上。
“我知道,飞镖在军营里也能玩儿。我想找人陪我玩儿,去楼下办公室找几个文职就行了,”曾明没有管扎在墙壁上的飞镖,而是拉开椅子坐了下去,“你也坐。”
这就是曾明准备和史薇谈正事的架势了。
史薇连忙坐下,尽快把尉迟麟送进军事法庭,就是她当下最想做的事。
“史薇,你眼里还有没有军法!”
史薇一愣,回过神后立刻站了起来:“上将,您这是什么意思?尉迟麟他真的是间谍啊,人证物证俱在。就算这样,那个,那个什么议会也能包庇得了他?!”
“你坐下!我哪句话说他不是间谍了!”曾明捏起了眼角两边的穴位,“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
史薇自知理亏,只有坐下。
“尉迟麟是有罪没错,但你先把尉迟麟扣押了,再兜那么大个圈子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一遍,你是不是觉得,你聪明得不得了,什么事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只要出一点点差错,我们联盟,都将遭受无法估量的损失?”
史薇一听,就知道是方卓把她卖了。她一敲桌子,装模作样地叹气:“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