棍棒打在皮肉上的闷声回荡在祠堂里,张启山眼睛都没眨,拄着拐杖站到了供案左面,审视着他说,“如果我再问你一次,你会怎么回答?”
张深面色不变,开口声音都不打颤:“无论您问多少遍,我的答案都不会变。”
“你明白这个答案会带来什么后果吗?”张启山眯了眯眼睛,语气分明平缓却给人十足的威慑力。
“不论后果,只求从心。”
张启山呵呵一笑,扫过他的样子哀叹一声:“真有骨气,与我那兄弟有些相似。你可知他当年什么后果?”
张深抿了抿唇,没答话。
“那是个动荡的年代,被逐出张家,他流离失所,奔流逃亡最终一无所有,挚爱与亲情尽失,到头来不过是丧家之犬,生无人知,死无人埋,这就是他冲动所致,换来的后果。”
张启山说,“现在国泰安宁,你总归不会与他一样,但爱情不是永恒的,血脉相连的亲情才是,孰轻孰重,你该学会掂量。”
“若亲情带来的规矩束人一生,不能自由生活,不能追寻所爱,倒还不如丧家之犬。”张深闷哼一声,咬牙一字一顿道,“如此冷情冷血的血脉,不要也罢。”
这话当即触到了张启山的逆鳞,他双手紧握着拐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半晌浑厚地吐出几个音节:“好得很。”
他举手中止家法,沉声发出不容反抗的命令:“既然你嫌规矩多,从前往后,我张家没有你这个不孝子。”
张钟厉瞳孔一睁,罕见外露了情绪,脱口道:“父亲,你这是干什么?”
“你管不好儿子,难道要全族人都替你丢脸吗?我丢不了这个老脸,不想阖上眼睛入了棺材,还听后世议论杂谈,说我张家养出了个伤风败俗的同性恋。”
张启山撂下话离开祠堂,直到拐杖打着地面的声音彻底消失,祠堂里的几人才重新回过神。
张深软下身体,双手撑着地才没倒下。其实这次打的并不算重,老周大概是心软,只使了三分力,听着声势浩大,实则落在皮肉上没那么疼,但总归是比平常家法要疼上几倍,加之还有旧伤,还是难撑。
两人相对无言,正在张钟厉酝酿想开口打破沉寂时,又被突来的脚步声堵了回去。这次来的是张明寻,他掐着饭点前赶回来,正好撞到了老爷子离开老宅,当下就觉得不妙,慌忙闯入。
张明寻虽然慌张,可并没忘记礼仪,仍然毕恭毕敬地喊了声父亲,得到回应才凑到张深旁边,心疼坏了,当即伸手去掀他的衣服。
张深按下他的手,虚声说:“没事,不疼。”
“你怎么能顶撞祖父?!”张明寻又心疼又气,“叫你回来,你就是这样闯祸的?不知道什么叫迂回周旋吗?难道挨打就能解决事情吗,你让我怎么说你好!”
“让我低头可以,但我绝对不违背己心。”
张钟厉背着身,低缓开口:“那你知不知道,你的不违背己心,换来的只会是一次又一次的责罚,就像今天这样,惹怒你祖父,谁都没有好果子吃,这就是你求的结果吗?”
张深动了动嘴唇,还是固执:“我从来不会迂回。”
“临到了,你还在说这种话,如果离开张家是你所愿,那你就走吧。”张钟厉无力地垂下手,叹了口气。
“什么离开张家……”张明寻慌忙抬头,推了一下弟弟,“这是做什么?赶紧说不是!”
张深不说话了。
张钟厉像是猜中他心里所想,背过身补充道:“你不用担心离开张家我还会为难你们,既然你不认这个家了,以后就不是我儿子,我不会为个闲人费心。”
他肩脊抽动两下,将最后一句话说出:“你要走,我也不会拦着你,随你心意了。”
张明寻真的慌了神了,说:“父亲,难道你真打算如此?”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张明寻说:“小深,快和父亲说不是,听话。”
张深终于有了动作,他缓缓直起身,转了个方向冲张钟厉的背影跪着,说:“我选的路从来不后悔,张家之于我也没什么可以留恋的。”
眼前的背影似乎晃了晃,沉默着没有回应这句话,不知道是在思索,还是觉得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张明寻神色大变,伸手就要捂着张深的嘴。
张深捏住兄长的手腕,盯着那个背影继续说:“可我放不下兄长,舍不下母亲,也终究与你血脉相连,割舍不掉。”
“张深,人不能太贪心。”张钟厉说,“在这个冷血的家族里,你永远不能两全。”
“我就是想贪心一次,亲情我要,挚爱我也要,罚我多少次都行,我愿意用惩罚代替迂回,换你们改变想法。”
张深跪得笔直,背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缓缓弯腰朝那道背影行了个大礼。额头抵着冰凉的地板,他软了脊骨,说:“父亲,我求你。”
张明寻猛松了一口气,挺直腰板,正色直言:“父亲,现在不是旧社会,同性恋也并不可耻,祖父在意不过是张家受指责,那是当年受到最深的影响,他只是不敢行差踏错,怕重蹈覆辙。”
“可是父亲,若一辈子指着他人的目光过活,岂不是永远在束缚在过去?”
“时过境迁,早该迈过这个坎儿了,现在不是过去,同性恋不是失德,股市不会因此下跌,张家所有人都不该在旧事的阴影下战战兢兢。”张明寻说,“我们遵循祖训,是要记住前人教诲,忠不忘本,而不是一味地沉浸在过去的失误中,那才是没有长进。”
言辞铿锵有力,字字诛心逼人直面。
张钟厉静对墙壁沉默了很久,久到张深膝盖跪地发疼了,才终于开了口:“吃了晚饭让老林给你看看伤势,回去好好休养。”
张深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直到张明寻把他扶起来,才后知后觉这句话的意思。他撑着兄长站稳,不够踏实地问:“父亲,你同意了吗?”
张钟厉没直言,侧过身眼睛落到他的膝盖上,说:“养伤吧,其他的事情你不用管了,明寻爱管闲事就让他管到底。至于老爷子那边,我替你解决。”
心里那块大石头落了一半,张深终于露了个笑脸,软话一旦开过口,再说就没那么难了。他摸着胳膊,不太熟练地道了句谢。
第 98 章
晚饭过后,林大夫来给张深上了药,嘱咐他最近不要沾水,趴着休息几天。张明寻不放心他回家一个人休息,没人照料,坚持要把他留在老宅,他拗不过只好住回了自己房间里。
他的房间在三楼阴面,占了三楼的一大半,有两个主卧那么大。装修风格是新中式,和家里整体格调相符,但是更轻奢简约一点,里面分成卧室,书房,衣帽间,卫生间还有一个半大不大的小客厅。
房间陈设和几年前一样,没有动过一分一毫,摆放的东西一尘不染,看来每天都在打理清扫。
张深踩在地毯上,生出了一种久违的怀念感,他扫过墙上的镖盘,上面扎着的那枚飞镖还是当年离开家前投掷的,一晃竟然已经过了六载。
书籍和乐器,奖状和奖杯,每一件都充斥着成长的痕迹。
张深怀念至极,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后,从镖盘中取下那枚钨合金飞镖,重新取了另一个花色的,摆好动作,可奈何后背发疼影响发挥,最后只扎到了边缘。
正不服输地打算投掷第二只,被遗忘的手机忽然铃铃响起。微信跳出黎醒发来的视频邀请,张深犹豫了半秒才按下了接通。
视频连接了一会儿,黎醒那张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脸放大在镜头里,他举着手机笑得灿烂,身后背景看起来像酒店。
“深哥,我刚安顿好自己——”黎醒问完往镜头前凑了点,忽然警惕道,“你不在家里,这是在哪儿?”
不得不说,黎醒在有些地方真是过分敏锐。张深没避讳地换成后置摄像头,对着房间晃了一圈手机,说:“没人陪我吃饭,我跑家里蹭饭了。”
黎醒听到回家表情有一瞬细微的变化,他迟滞半秒将视线重新落在视频画面上,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圈,说:“唔,看起来很符合深哥的风格。”
“吃了吗?那边工作安排得怎么样?”张深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是什么风格,不动声色地转移开话题。
黎醒点了点头:“万哥都安排好了,深哥呢,你怎么样?”
或许只是随口一句反问,或许是今天发生了很多事,那四个字的出现,让张深难得鼻腔发酸。他掩下情绪,含笑说:“都很好,就是想你。”
“我也想你,刚刚分开就开始想你了。”黎醒低下了声音,“一想到还有一个多礼拜才能见到你,我就觉得煎熬,怎么办?”
“那怎么办,把我邮到上海陪你?”张深打趣。
黎醒不要脸的点头:“可行,发顺丰吧,速度快。”
“你怎么智商不太高的样子?”张深压根难以抵御黎醒,三言两语就被哄得开心。
“那怎么办,要不我把小许辞退了吧,斥巨资雇老师给我做助理,与我日夜相伴。”黎醒摸了摸下巴,“还可以搞办公室恋情。”
“多少算巨资?”
黎醒认真思考了一下,厚颜无耻地说:“我觉得谈钱太俗了,要不这样,我以身相许,白天能贴心照料,入夜——”
“这是在视频,你注意言辞。”张深打断了那未说出口的过格言论,“再说了,钱怎么俗了?我就是喜欢俗一点。”
“视频总不能侵犯别人的隐私吧。”黎醒装听不见后半句,理不直气倒壮,答得丝毫不害臊。
张深想说你那叫什么隐私,当红影帝视频聊x吗?那还确实挺隐私的。
他头疼,感觉黎醒越来越脑回路清奇,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说:“在外面你注意点,我不想和你一起丢人。”
黎醒低头在翻找什么,听了这话立马抬起头,嘴上叼着个黑色发卡,含糊道:“深哥嫌我丢撵?”
这模样实在太招人喜欢了,张深没忍住伸手点了点屏幕上那张脸,哄着说:“不丢脸,招人着呢。”
“我只招你一个人就够了。”
张深拿他这套随时随地说情话的招数没办法,每次都会不小心进他的圈套里,然后甘心被哄得团团转。
和黎醒聊着天时间过得飞快,连背后的伤都减少了疼痛,一直到后半夜挂了电话,失了药效的后背才燎烧着疼了起来,疼的整宿难以入睡,只能想着远方的人聊慰己心。
原本以为即使异地,也总归可以每天视频电话缓解相思之意,可黎醒在上海那边还挺忙的,每天都没有太多自己的时间,根本没有时间视频,只是偶尔电话几分钟,但大多数都是互相留言。
张深满心空虚地在锦庄被精心照顾了一个礼拜,后背伤势好转了不少,不至于晾着都疼了,只是碰到难免还会痛,而且新旧伤痕的颜色,异常明显,混着淡化伤痕的药膏一起涂也没见有多少效果。
他看着镜子里伤痕累累的后背,有点发愁,这要是被黎醒看见,免不了又要见那人伤心落泪。他叹了口气,盖下衣服走出卫生间。
躺在床上的手机嗡嗡震响着,张深猜想是黎醒打来的,一个箭步回到床边,没成想来电人竟然是倪千。他接起电话疑惑地喂了一声。
倪千开口先是嘘寒问暖了一番,问问张深的近况,也问问谈鸣叶恢复得如何。张深不明来意,琢磨一番瞒下私事回答自己近期还算好,谈鸣叶伤势也在不断好转。
“那就好。”倪千松了口气,转了个语调直奔主题,“央广那边新开创了一个作家访谈录,给咱们发来了邀请函。往年这种事儿都是谈社揽下的,今年……所以我来问问你的意思,要去吗?”
张深收到的作家访谈,少说十几个,从以前的报刊与杂志,到如今的广播和节目,每年都会有一两次。他本人从不参加这些,报纸时不愿意,后来露脸了更不乐意,所以无论是访谈,还是出席活动,作协研讨会,能佛的都佛了,实在佛不下去了,也都是谈鸣叶去走一趟。
但现在谈鸣叶躺在医院,无人处理的事情重新落回了张深的肩膀上。从心来说,他真的不喜欢这种场合,被摄像机照着,被主持人逼问着,光是想想都觉得煎熬无比。
“这次访谈是要在电视和网络平台上播出的,得露脸,你要是实在不想去,我就去替你回了。”倪千见他不出声,很贴心的接了话茬。
张深听见播出是有些动容,迟疑了两秒,问:“所有网络平台上都会播吗,热度怎么样?”
倪千有些意外这个追问,但还是交代了:“对,全网播出,热度肯定不会低,毕竟是央广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听到沉默呼吸声,她继续补充:“像这种全网播出的,无论热度高与否,只要参加了,你以后就肯定进入公众视野了,你可别抱着侥幸啊,真不想咱们不去。”
张深沉默并非在考虑热度低就侥幸参加一次,而是在掂量全网热播的分量有多高。换做从前,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可这两个月过来,他太明白无能为力是什么感觉了。
任由权势摆布无法挣脱,目睹所爱陷入困境帮不上半点忙。他只有一身虚无的名声,和一双可以挥毫的手,可这些东西,在关键时候却派不上半点用处,到头竟然还不如一叠金钱管用。
从前闭门造车,是想要避开人世纷扰就能图一份清静,现在不同了,他更想要切实的东西,既然只有名声,那就将它化作影响力,总该能顶一些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