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窗口并没有站着老板，回应麦肯的是个八音盒玩具鸭，一摇一摆地唱着：“稍等~上菜啦~”
送餐的则是圆滚滚宛如邮筒的卡通青蛙，菜品放在它中空的腹部。
“1号桌客人，您点的3L生啤到啦，请验收。”
麦肯看了一眼，“确认。”
卡通青蛙两侧伸出机械手，将菜品稳稳放置到餐桌上，“请慢用，谢谢光临。”
麦肯拿过玻璃杯，先倒满一大杯啤酒，推到墨子非面前，然后再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她敲了敲玻璃桌面，提醒：“你可以看下有什么想吃，今天我请客，随便点。”
低垂下眸，扫了眼电子屏上的菜单，墨子非有些无语，“来一碗皮蛋瘦肉粥就好。我不习惯一大早吃烧烤喝啤酒。”
看周围冷冷清清的，恐怕其他顾客也不习惯这个点来。
麦肯不在意地挥挥手，促狭地对着他眨眼睛，“没办法啊，谁让我们的墨大先生太难邀请了呢。”
她也想约下班后，一起吃个晚饭或者夜宵，可谁让墨子非自己一口拒绝了呢。
“不带你家小朋友一起，真的没关系吗？要我说，其实我们完全可以约个晚餐，一起吃嘛。”看墨子非不为所动的模样，麦肯笑笑，咬着杯口问，“怕我带坏你家小朋友啊？”
墨子非不回话，勾选了皮蛋瘦肉粥，“你要来点什么？”
“他们家的烤翅中外酥里嫩，味道很不错，羊腰子油而不腻，也非常美味。”麦肯笑笑，接过话题。她一边如数家珍般介绍着，一边将招牌菜式都勾选了一遍。
云端烧烤排档是星际连锁品牌，价位不高，她吃过不少次。
“信我，等烧烤上桌后，香气四溢，到时候你肯定会有胃口的。”
闻言，墨子非只是淡淡一笑。
最先端上来的是皮蛋瘦肉粥，量很足，用砂锅盛着，冒着腾腾热气。
墨子非舀了一大勺到小碗里，再用小勺子搅拌。粳米煮得很软烂，皮蛋、瘦肉和青菜切得很匀称，都吸饱了米汤，色泽莹润。
“麦肯小姐，”墨子非忽然抬头，冲她轻笑，“你三番五次约我出来，想必不会是为了简单叙个旧吧？”
他们不过见过几次，都算不上熟悉，压根儿也没什么可叙旧的。
喝了一大口啤酒，麦肯抹了把嘴角，“不知道墨先生对基因编辑怎么看？”
口若悬河
对基因编辑怎么看？
墨子非低头搅了搅皮蛋瘦肉粥，微微勾起唇角，淡然讲述：“人类从第一次尝试迈出蓝星，到成功登陆卫星，再到建立起模拟生态环境。期间经历了上百上千次的实验，但第一批帝国居民移民卫星时，仍旧发生了重大事故。”
“115杀虫剂。”从小在蓝星长大的麦肯，对当年的移民事故耳熟能详。
当时死了数万人，谁能想到罪魁祸首居然是一瓶“115杀虫剂”。
这款杀虫剂是当年新出的一款热销杀虫剂，它的核心卖点就是杀虫效果强、挥发快更安全。效果源自它提取的毒性更烈，虫子吸入后不到三秒就暴毙。安全则是基于它不容易附着到物品表面，通常朝着墙角、垃圾旮旯里一喷，倒数十秒，它就会自然挥发，与空气中的一种稀有气体发生化学反应，最终分解为水和二氧化碳，非常环保。
当年，“115杀虫剂”可谓是风靡全球，基本算是人手一份，出游踏青的必备品。可谁又能想到呢，就是这么一小瓶日常中经常使用的杀虫剂，却差点“谋杀”了七成卫星移民。
卫星上的模拟生态系统设有空气净化系统和空气循环系统。卫星上的空气是模拟的蓝星空气，但又存在少许些微差别，不幸的是，偏巧缺失了参与“115杀虫剂”分解反应的那种稀有气体。
移民将“115杀虫剂”带上了卫星，喷洒后快速挥发的杀虫剂躲过空气净化系统的“灭杀”，悄然潜伏进空气循环系统，将“死亡的阴影”带去千家万户。
“没错。”墨子非颔首，轻笑一声，“在我看来，基因编辑何尝不是另一个‘115杀虫剂’？”
麦肯接茬道，“你认为基因编辑同样会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灾难？”
轻轻敲了敲碗沿，墨子非意味深长地问她：“你用杀虫剂吗？”
“……用。”停顿片刻，麦肯恍然大悟应答。
当年那次事故后，“115杀虫剂”就全部召回销毁，此后停产。但是，升级版的杀虫剂在新的一年里又重新冒头，现如今，人们的生活中依然离不开杀虫剂。
只要虫子一天没有灭绝，人类对杀虫剂的需求就一天不会断绝。
同样的，只要人类对自身的探索没有断绝，对人类进化的探索没有断绝，人类就永远不可能真正停歇对基因的研究。
“科学与真理又会有什么错呢，”墨子非单手托腮，缓缓长叹，“错的，是人心的恶啊。”
“你说得对。错的是那些蒙蔽世人，愚弄民众的狗屎！”麦肯重重砸了下啤酒杯，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
眼角余光留意着墨子非的反应，她等着对方来问“那些人是谁”，又或者问她“为什么要问他对基因编辑的看法”。只要他开口询问，她就有把握引导对方加入他们的“反骨联盟”组织。
在墨子非与胖大叔在人行传送道里打斗时，麦肯就注意到了他。胖大叔人品不行，但实力在平民里已经算不错。墨子非对上胖大叔那种游刃有余的样子，麦肯当时就猜测墨子非的念力应该很强。
后来在野生动物园里再次遇上，对方隐隐给她一种危险感。她当时便直觉对方可能会是隐藏身份的贵族，身上必然还存有“反骨”基因。即便后来秘密查询后发现墨子非只是六等贵民，她也没有动摇自己的想法。
很巧，在图梅尼公司，麦肯又遇到了他。这愈加坚定了她的想法：墨子非肯定是隐藏身份的贵族，他来到这里，肯定也是为了探究图梅尼基因公司的“秘密”。
她等着对方递过橄榄枝，结果余光却见对方老神在在地喝粥，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咳咳，”麦肯轻咳一声，疯狂用眼神示意，“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咽下最后一口粥，不紧不慢地拿帕子擦拭嘴角，墨子非淡淡扫她一眼，“想谈合作，总该先让我看到你的诚意，嗯？”
“墨先生，你听说过安利……啊呸，你听说过‘反骨联盟’吗？”
麦肯微眯起眼，压低声音，刻意营造出神神秘秘的恐怖氛围。
然而，对面那人没有丝毫惊诧表情，淡漠的神情仿佛在说“哦，就这？”，顿时叫麦肯没了故作神秘的兴致。
她解释：“什么是‘反骨’？这要从两百多年前说起……”
“反骨”基因其实就是帝国目前官方说法中的“暴力”基因、“犯罪”基因。在长大两百多年的筛查剔除下，六等贵民及以下的民众中，早已再无“反骨”基因。
唯有贵族（小贵族及以上，包括王族）才配拥有“反骨”基因。“反骨”基因代表着人类的求生本能、抗争本能，同时也是人类不断进化的基石。
“为了利益和权势，他们蒙骗了所有人。”
“这是帝国最大的不公，是一场损害全人类利益的巨大骗局！”
“我们‘反骨联盟’的存在，正是为了揭穿这个骗局，让民众享有知情权！推翻帝国腐朽的制度，让正义与公平回归帝国！”
讲着讲着麦肯不知不觉间就爬上餐桌，情绪激扬，仿佛置身于会议大厅，台下是一群群支持她的信徒，而她正站在台上激情演讲，向信徒们传播爱与和平。
然而现实中，餐桌下只有一个面色冷峻的墨子非。
他抱臂旁观，漫不经心又夹杂一丝讥笑，“推翻帝国？拿什么推翻，你的口水吗？”
说实话，墨子非此刻的心情不甚美妙。半小时里，他对“口若悬河”这四个字，有了新的认识。他就不知明白了，一个姑娘家家说话一激动跳餐桌上就罢了，说话一激动就狂喷口水是什么鬼？！
根本没意识到墨子非的嫌弃，麦肯心脏还怦怦直跳，激动地伸出手，目光灼灼盯着他，邀请道：“来吧，加入我们。”
“我……”墨子非长憋一口气，肃着脸婉拒，“不！”
脚下一蹬，带着椅子滑出一米远。
谁算计了谁
“大人最……最会骗……骗人。”
瘦弱小男孩哈狄磕磕绊绊地小声嘀咕。
他按照姐姐的吩咐，把龙崽崽带进云端烧烤排档的一间正对着大厅位置的包厢。它的外墙是单向可视化玻璃，哈狄他们能从里面看到外面大厅的场景，但外面大厅却看不见包厢内的景象。为保护客人隐私，包厢隔音效果很好，内外双方都无法听到对方的声音。
因此，从龙崽崽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墨子非与麦肯相谈甚欢，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正因为听不到，心中才会生出无限遐想，各种猜测和怀疑。
麦肯故意让弟弟哈狄把他带过来，要的便是让他生出“猜疑”。
墨子非给她的危险感很强，她一方面想为组织吸纳更优秀的人才，另一方面也会担忧无法掌控对方。几次相遇中，她留意到墨子非与身边的小小少年形影不离，墨子非对小少年的态度很奇怪，仿佛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无法吸引到他的注视，唯有在凝视小少年的时候，他的眼神才真正有了温度。
如果不是确认墨子非是个拥有念力的活生生的人类，麦肯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一台精密的仿生机器人了，而小少年就是他系统设定的主人。
与令人无法捉摸的墨子非相比，被墨子非所珍视的小少年显然就好懂得多。麦肯认为小少年正处于叛逆的青春期，小少年喜欢假装自己是个沉稳的大人，一边别扭地排斥着墨子非，一边却克制不住地留意着墨子非的一举一动，眼神中偶尔会无意识流露出一丝隐秘的爱意。
少年慕艾，人之常情。
雄性都是有慕强心理，小少年会把目光投向墨子非，麦肯倒是不意外，就是他俩“叔侄”的关系，让她有点接受不能。
不过，为了宏图伟业，她不介意耍点小手段。他们这非比寻常的关系，正好可以用来拿捏小少年。这个年纪的少年，最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暗恋被别人发现，更何况是如此禁忌的暗恋。有了这把柄在手，不怕小少年不乖乖听从。而掌控住小少年，便等同于掌控了墨子非的命脉。
麦肯自认这番算计非常妙。
但可惜，墨子非与龙崽崽并非真正的“叔侄”，龙崽崽也不是真正的小少年。他们真实的关系更为复杂，他们之间隔着师徒禁忌，隔着前世今生，还隔了一个杀身之仇……
龙崽崽完全不吃她这套，抬手弹了哈狄一个脑瓜崩，哂笑：“话都说不理清，就学人家挑拨离间，出息！”
“唔！”哈狄反射性闷哼了一声，捂住额头往后退。
“那个笑得跟二哈似的嘴里没安门开口狂喷唾沫的话痨，不是你亲姐姐吧？”龙崽崽朝麦肯的方向努努嘴，嫌弃地翻白眼。
呵，敢来算计他，当他龙龙泥巴做的吗？！
“不许你说姐姐坏话。”哈狄恶狠狠瞪向龙崽崽，对视不过一秒，就在对方寒冽的目光下败下阵来，怯弱地往后缩了缩，弱弱地解释，“姐姐，姐姐她，很好……”
“好？呵。”龙崽崽冷笑，忽然出手，一把掐住哈狄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
龙崽崽个儿矮，他是站到椅子上，才把哈狄整个儿提离地面。突如其来的窒息，令哈狄挣扎不已，双脚踢翻了旁边的椅子，他死命去掰扯龙崽崽的手，却无法动摇分毫。
面色渐渐由红转变为绛紫色，哈狄眼睛控制不住地往上翻，张着嘴巴拼命呼吸却喘不上气。耳朵产生耳鸣，大脑却氧后开始嗡嗡作响。
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连一个未觉醒念力的少年的钳制都解不开。
哈狄看着瘦瘦小小的，可毕竟是已经觉醒念力的人，身体素质要比普通人强悍许多。可他使出吃奶的劲都掰不动小少年的掐住他脖子的一根手指。
心中默念“念力——转嫁！”，包厢内只有哈狄和龙崽崽，哈狄只能企图将龙崽崽的能力“转嫁”给自己。然而，又过去十来秒，他的念力根本没有反应。
龙崽崽一脚踩在椅子上，一脚踏着桌子，神情冷冽地俯视对方，就像是看一只疯狂垂死挣扎的蝼蚁，讥讽道：“她让你来挑衅我，怕是没想过你若是真的激怒我，会被我杀死吧？”
“就这，你还觉得她对你好？”龙崽崽收敛浑身的寒霜之气，将人随手一扔，轻描谈写地拍拍手上的灰尘，转换语气亲切地问候一句，“小同学，你脑子没事吧？”
“咳咳，”哈狄摔在地上，喉咙火辣辣地痛，咳得两眼泪花，声音嘶哑地反驳，“姐，咳咳，姐姐，她咳，不会……”
姐姐才不会这样对他！
“就算……咳咳……”
就算姐姐真的要他的命，哈狄也愿意给。他的命本就是姐姐救的，还给姐姐原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天经地义吗……”龙崽崽瞅了眼哈狄满眼挚诚的样子，轻声念叨了一下。
回首瞥了眼与麦肯聊得愈发欢快，脸上挂上温柔笑容的墨子非，龙崽崽心里却越发觉得不痛快起来。
为什么别人救人一命，就能得到一个傻乎乎赤胆忠心的弟弟，而他好心救人一命，还亲自把人抚养长大，就偏偏养出个“弑师”的糟心玩意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