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仇敌死去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坟头草一茬接着一茬,如今,约莫还在畜牲道轮回,不得解脱。
他已很久没有聆听过他人的诉求,似乎除了杀戮和寻找,这漫长的道途,仅仅剩下旧时的执念。
飞升得道,重新作为望夜剑仙回归上界,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沈青衡却迟迟未曾离去,甚至在云渺大陆留了整整九千万年。
无人知晓他在寻找什么。
少数死于戮茫剑下又因此再次重生得道的修真界大能,心中虽然对此多多少少有些猜测,也知道沈青衡迟迟不飞升和当年舍弃众生道有一定的关联。
但到底时日久远,沧海桑田,加上沈青衡最初转世的时候太过低调,无人知晓他就是望夜本人,少年时期的旧事,自然也就不可考了,无从探究。
眼下,难得有人敢朝他提要求,身后的戮茫剑几乎是一瞬间便兴奋起来了,剑身泛起血色的红,铮铮作响。
可此刻坐在榻上的小心魔,扭头望过来的那双漆黑的桃花眼,黑白分明,清透水润,带着微圆的甜,里面满溢的都是软软的期待。
他在撒娇。
也不知跟谁学的,似乎想让沈青衡觉得他很娇矜,却不知一举一动都软得很,根本支使不动人。
沈青衡安静地看着,眸色由冷淡逐渐转为了沉静。
这是他的心魔。这是不同的。
是过去的沈青衡,上下求索呕心沥血,寻了整整九千万年才得到的辛馍,何其珍贵,哪怕如今的沈青衡早已剥离了情爱执念,依旧不可遏制地生出了这样荒唐的想法。
虽然如今他们对彼此是陌生的,但沈青衡记得一切。
并非初识,乃是久别重逢。
修习杀戮道的剑修,视人命如草芥,迟早迷失本心,如今修真界中除了沈青衡,早已无人敢碰此道。
翻涌升腾的杀意在胸腔中燃起,逼得本命灵剑都颤动了起来。
可最终,沈青衡也没有出剑。
狭长幽深的双眸往日里总似霜雪凝结,如今却完整地映入了榻上小小软软的一团。
他能看到剔透的金色龙角,瑰丽的小尾巴,铺满了雪色小背的银色长发,微微有些卷起,半遮半掩的,正好将尾椎骨上那个血红的心魔印记遮住一半,而小心魔似乎还没察觉到这个印记的存在。
只要男人挪开眼,便可不再看这甜甜软软的一小团,不再受影响,没人能阻止他。
可他没有。
沈青衡眸色沉沉,像是将人彻底锁在了眼中,片刻后,才垂了眸,低声道:
“本座并未替人拍过背,常年修剑,手劲过重,不如……”
“呜……”话音未落,辛馍便连着打了两个小小的嗝,自己拍了拍胸口,扭过身子,迷茫地去看对方。
人类不帮自己拍背?怎么还有这个选项……
辛馍看着有些呆兮兮的。
沈青衡却以为他听不懂,微微俯身,逼近榻上的辛馍,伸出手,将他垂在脸颊边的发丝勾了起来,别到耳后,又解释了一句:
“拍背并非止嗝的唯一法子。若没猜错,你可是为了这个?”
清冽的霜雪气息扑面而来,男人容色俊美,眉目犀利,这般俯身迫近,有种天然慑人的压迫感。
辛馍却觉得好闻,好奇地嗅了嗅,又担心对方真的不给他拍了,小手忙伸出去,扯住了男人垂落的衣袖,磕磕绊绊地“叽”了一声。
不能不拍,要拍拍。不会拍疼。
金书只教他提要求,却没告诉他,若是被有理由地拒绝,应该做什么。
原本理直气壮的小心魔,一直就茫然起来,他还全然不自知,只眼巴巴地望着沈青衡,转了转背。
银色的细软发丝在背上滑动,露出一抹毫无瑕疵的雪色脊背。
沈青衡垂眸注视着他的动作,到底是担心会伤了他,微微敛起眉,不知从何处变了一只墨玉茶盏出来,托在掌心里,递到辛馍面前,低声道:“拿起盖子。”
“叽?”辛馍疑惑地眨了眨眼,听话地伸手,有些笨拙地捏住杯盖拎起来,里边是清透温热的茶水,碧青色。
“试试端起来,喝一口。”沈青衡示意辛馍把茶盏端起来。
小心魔慢吞吞地将自己转过来一点,将杯盖放到尾巴上,伸出两只手去捧茶盏。
他还在不停地打嗝,声音小小的,小脸也有点红,一直被近在咫尺的沈青衡盯着,也有点紧张。
只是小手这么一张开,爪钩又不知不觉长了出来,碰到杯壁,发出细微的撞击声。
他试探着合拢手心,捧起了杯子,脸上浮起了一抹笑,正要低头喝茶,手中的茶盏却迅速地滑了下去!
“叽!”辛馍唬了一跳,连忙要去抓杯子。
然而沈青衡动作比他更快,眨眼间便伸手托住了杯盏,重新握到手心,连一滴茶水都没溅出来。
“叽叽嗷……”辛馍惊魂未定,不太高兴了,小小的唇珠微微嘟了起来,两只小手也赌气地塞到背后。
太重了,不要喝水。
他的爪钩一伸出来就怕扎到自己,端杯子的时候就处处顾忌,这个杯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沉得慌,辛馍手上没力气,根本端不稳。
沈青衡见他委屈地蹙着眉,没什么责备意味地低声道:
“先前破壳时,你的龙族本能便被激发了,又不是小废物,怎么会端不起杯子?又在撒娇?”
“叽叽嗷。”辛馍直勾勾地瞪他。
是杯子重,才没有撒娇。你不能骂我小废物。
“本座何曾训你?”沈青衡说了一句,依旧托着茶盏,道,“听话些,再试一遍。龙崽破壳后若疏于锻炼,于成长无益。”
他解释良多,可辛馍不太喜欢这个过重的杯子,小脑袋扭了过去,娇气地哼唧了一声。
小心魔却是不知道,这根本就是沈青衡自己用的茶盏。
剑修本就力量强大,同阶级的其他修士对上他们,一般而言都难有胜算。平日里所用之物自然需要坚固耐用一些,免得喝杯茶,都要捏碎杯盏。
沈青衡这样孤高傲慢的性子,特意取了自己的茶盏,与其说是为难,倒不如说是本能的亲近。
辛馍听不懂那句“小废物”和每一句硬邦邦的解释里藏着的若有似无的纵容,只是不开心地扭过小脑袋,又被男人轻轻捏着小下巴转了回来。
他便气呼呼地瞪沈青衡,“叽”了一声。
不要自己喝,人类,你喂我。
这么说着,他又连着打了几个嗝,小胸脯起伏不定。
沈青衡静静地垂眸盯着他,片刻后,端起茶盏,喂到辛馍的小嘴边上。
“喝一口,不要咽下去,感觉到快打嗝时,再立刻咽下。”
这细致耐心的叮嘱,险些将戳在树上的戮茫剑剑灵当场吓死。
明明是修杀戮道的剑修,怎么还能保持温和喂心魔喝水?
戮茫剑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然而没人理它。
辛馍狐疑地侧过头,被茶盏轻轻碰了一下唇,一时抬头瞅了瞅沈青衡,见男人神色沉静地看着自己,这才红着小脸张开嘴,就着沈青衡的手,慢慢喝了一口茶。
他按着沈青衡教的深吸了口气,将茶水咽下去,又继续低头,小口小口地喝。
名为龙崽,却和小猫舔水没什么区别,软了吧唧的。
可他还是要喝,刚刚吃蛋壳早就渴了。
沈青衡给他喂完一盏,正要将茶盏收起,就被轻轻扯住了袖子。
“叽。”辛馍不让他收走。
还要喝。
向来没照顾过人、自己也早已辟谷的清冷剑仙,这才意识到,原来喝茶不一定是喝一杯就够的。
然而这茶盏有沈青衡巴掌那么大,并不算小,龙崽咕噜咕噜喝完一盏,竟还不够?
沈青衡瞥了一眼辛馍过于平坦的小肚子,薄薄的,像是只有一层软乎乎的肉。
重新从芥子空间倒了一杯茶出来,继续喂。
这一回,辛馍不生气了,小手攀住男人的手臂,细软的手指搭在上面,不让人类跑掉,就这么让对方喂茶。
他对男人有种天然的不自知的依赖,沈青衡发现了,却也并未说破,只低声道:“将手伸出来。”
辛馍迷惑地抬眸,桃花眼眨了眨,乖乖地伸出小胳膊。
他的手又细又直,被男人握住了翻过来,露出手腕内侧。
软乎乎的小手滑得像水,沈青衡敛起眉,将指腹按上内关穴,控制着力道掐按。
他手劲重,虽然已经控制了,但辛馍很快就觉得手腕有点酸,茶也不喝了,叽叽嗷抗议。
不要捏我。
“按了会好些。”沈青衡掐按了一会儿穴位,见辛馍止了嗝,方松开手。
细细的手腕已经红了一大片。
辛馍对着小手吹了吹,还没吹两下,就被捏住了手。
沈青衡不知又从何处取了一瓶伤药,指腹上倒了些许清凉的药膏,将辛馍的手腕擦了一遍,又将伤药瓶一弹,径直飞到床头放好。
男人松了手,辛馍抬起手转了转,有些惊讶地发现上面的红印子都消失不见了。
其实修真者的元力也可治愈普通的伤势,只不过辛馍是龙崽,并非纯正的人类,破壳之后,元力治愈起来不一定见效。
一般而言,龙族皮肤坚硬,总是不易受伤的,一旦受伤,要痊愈就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普通的疗伤符咒亦或是术法,对他们无用,唯有特定的草药和丹药方可治愈。
辛馍看着娇小,又提前破壳,沈青衡并不确定此刻的龙崽能否承受修士的术法,便只用最稳妥的方式。
擦完药,喂完茶,收起杯盏,沈青衡直起身。
可辛馍还没实现自己的要求,小手扯住男人的衣袖。
“叽……”
人类不走。
沈青衡垂眸望着他,道:“本座道号望夜,名讳沈青衡。你会哪个便唤哪个。”
“叽叽……”辛馍歪了歪头,不解地看人。
他问了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
怎么用“叽叽嗷”叫沈青衡?
龙族的语言,辛馍是天生就会的,仅限于表达自己的想法。
可无论是沈青衡,还是望夜,都不在小龙崽的词汇表里面。
而闻名天下的望夜剑仙,哪怕精通鲛人语与龙族语,能听懂,却无法发出同样的音节,无从教起。
“叽叽嗷……”见男人在沉思,没能得到回应,辛馍揪着对方的袖子,晃了晃。
人类,不走,要拍背。
他扭了扭小身子,示意沈青衡拍背。
“怎么了?不舒服?”沈青衡撩起眼皮扫了一眼过分白嫩的雪色小背,在满洞府的寒冰映衬下,着实惹眼,仿佛莹莹发亮的深海夜明珠。
男人稍显凌厉的目光转为看向辛馍的眼中,试图看出他的真实想法。
然而龙崽被他这么扫视着,也只是无辜地望着他,嫩生生地一直叫唤,像个小复读机。
“叽叽嗷叽叽嗷叽叽嗷叽……咳咳咳!”
要拍背拍背拍背拍……咳咳咳!
叫得太欢,呛到了。
他咳得小脸通红,桃花眼还泪汪汪的,小手始终揪着衣袖。
沈青衡敛起眉,斟酌了一下力道,到底是抬了手,绕到辛馍背后,覆在银白的发丝之上。
触手温热光滑,甚至能感觉到银发上流淌着的龙族灵力,极为纯净。
修长有力的大掌平日里握惯了剑,此时隔着银发,贴着龙崽单薄的背,有些生涩地拍了几下,帮他顺气,又幻化出茶盏,给辛馍喂了一口茶。
虽说之前直觉力道不好控制,但真正实施起来,又似乎本能一般,无师自通。
望夜剑仙随手一掌便可击碎当世任意化神期大能的颅骨,并碾为粉末,此时用来拍背安抚心魔,着实有些诡异。
戮茫剑已经绝望了,甚至不再肖想它的主人有一天会回心转意,允许自己杀了这头小龙崽。
虽然它面对心魔的时候有股天生的敌意无法控制,但那大概率是因为“道”不同,杀戮道能容纳的“道”,本身就几近于无,它看见谁都想杀,也不一定是针对龙崽。
既然杀不了龙崽,戮茫剑只得默默祈祷辛馍注意不到自己。
否则,要是哪一日辛馍心血来潮,突然提出让沈青衡拍一拍戮茫剑这样的要求……恐怕当场它就要粉身碎骨,一代名剑就此陨落。
穿成一把剑整天在别人身体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已经让它接近崩溃边缘了,每天日常偷哭一百遍,再来个意外,它可没有第二条命活了。
此时的戮茫剑:“穿书的第十天,宰了一头龙、杀了一堆人、和各种内脏肠子亲密接触、吓得魂飞魄散也就算了,还没法杀了天敌,自闭,乱哭。”
本命灵剑从兴奋转为低落,这极为不寻常的颤动,沈青衡并非没有注意到。
只是,就如同宗主祁云墨近来也有些不靠谱一般,有些事,不变正可应万变。
拍完了背,眼看着辛馍渐渐平静了下来,沈青衡收回手,正要开口,身后洞口处的传音阵却响了起来。
“望夜师叔祖,我是祁云墨,今日神机门来信,有些要事需要请示一下您的意见,咳咳,您可否允我进去一谈?”
清朗的青年音带着些许颤抖,极为清晰地传了进来。
沈青衡眸色渐冷,手一翻,禁制解除,戮茫剑便从树干中抽了出来,飞到他手中,收剑入鞘。
他一回来便被心魔绊住了脚,此刻身上黑袍染血,与平日一袭白衣的冷清模样大相径庭,委实不大适合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