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学期末结束,回到家,术尔直奔术航:“专业第一名,我达到了,外婆的照片呢?”
术航眼神一转,他当然不知道什么照片,正想糊弄过去,李河秀听了半句话,无意插话进来:“什么照片,术尔你又在问家里要什么?我这里可没有你想要的照片。”
李河秀的话如同深深一锤,砸进术尔心尖。
他神思混乱的这片刻,没注意到术航跟李河秀递了个眼神,李河秀立马变了语气跟他说:“哦,你说是我妈的照片啊,那个不是说好了等你毕业再给你?你现在问是几个意思,怕我们不给你?”
术尔勉强维持心神,李河秀太信誓旦旦,术尔又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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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学期开学,课堂多了一些实操实验课。
术尔第一次接触到小白鼠,看着鲜血从它肚子里流出,他眼神一阵眩晕,赶紧闭上眼。
实验老师见到他这边异状,戒尺在旁边敲了敲,威严道:“做实验闭眼是要干嘛?挑战高难度吗?要不要我单独给你升级一下啊?”
术尔吓得一抖,唇色抿得发白,说:“我有点,怕……”
实验老师更难以理解了:“怕你学什么医,好歹是个男生,不说给咱班上其他女生做榜样就算了,你闭上眼还能观察到实验结果吗?”
最后实验老师匪夷所思地总结:“你是在逗我吗?”
班上其他同学哄堂大笑。
有些是单纯好笑并无恶意,有些等老师走了后专门过来嘲笑他:“就这还专业第一名,瞎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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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尔是真的晕血,现在这种情况只能克制。
他没理那些同学,开始了私底下的自我脱敏治疗。
一段时间过去,他见血不再眩晕,但是等那阵血过了后,会不可避免地身体发慌,四肢软绵,忍不住呕吐,胸口恍若窒息被堵住了一般,假性耳鸣也会偶尔出现几分钟……基本是心理作用,他往往吐不出什么来。
但是已经够好了,至少不再像最开始那么地晕了。
扶着墙,术尔干呕完,神情惧疲,不远处那只小白鼠奄奄一息地倒在实验台上。
术尔呼吸又开始急促,手捂着胸口,坚持看那实验台上淌着的血。
第一次五分钟,现在十分钟,时间一到他赶紧闭眼,没忍住干呕第二次。
仍旧是没吐出任何东西。
慢慢地次数叠加,到最后术尔基本已经不晕,但干呕、浑身发冷、吐完四肢脱力的症状却如附骨之疽般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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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强迫着自己克服了晕血。
然而在不久后,得来了一个惊天噩耗。
清明回去,他给外婆扫墓,这一趟他没有告诉术航他们,本来想回到家速战速决拿上小时候那个陌生小哥哥给他的糖棒棒,没想到外面突然传出李河秀打电话的声音。
术尔不想跟他们见面,打算等客厅安静下来再出去。
不知道在跟谁打电话,李河秀口吻里满不在意地说:“谁知道那玩意儿丢哪儿了?指不定早没了,就一破照片,术尔那混小子居然就那么在乎,也真是蠢,还有我现在主要培养我们家豪豪,嗯,不跟你说了,我就回来拿个伞,等会儿去接豪豪了,嗯嗯,就这样,拜。”
谁知道。
指不定。
术尔感觉眼前的世界变成碎片。
他们一直拿一张早就没有了的照片吊着他。
心脏一颤一颤,他靠着墙失力地蹲坐着,脑子里一片茫然。
照片是假的?他坚持了这么久的东西根本不存在?
那是外婆临走前唯一留给他的,为什么他们连这都要欺骗……
在这个家过了十多年他一直不受重视,或许小时候还会难过,去吸引他们注意力,长大后就完全不会了,他心底只有他在乎的外婆。
而现在可能连外婆唯一的东西都不存在,术尔心口一疼。
术尔没等下去,直接推开门和李河秀撞上。
李河秀见着他,皱了皱眉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招呼一声,悄悄咪咪在屋里偷什么东西呢?”
术尔双眼通红,手垂在身侧,手臂绷得很直:“你刚才说,照片是骗我的,你们一直在骗我,是吗?”
他身体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再加上这段时间强制的自我脱敏,整个人都快脱相了,再做出这副样子,看起来就像恶鬼讨债。
不知怎么想到这方面,起初李河秀还想着如何圆回去,被术尔这么一盯,满心思只觉得面前这人恐怖至极,惧怕般推了一把术尔,术尔没站稳,朝旁边倒去,额头撞到桌子上,眼冒金星地晕了片刻,额头迟来地感受到了疼。
心里疼,身上疼,病态又麻痹,仿佛置身火炉。
李河秀顿了顿,对自己造成的伤害视若无睹,继而口不择言地道:“是,早没了什么照片的事,我是你妈,就算骗你又怎么样?你身上流得都是我的血,我做什么你都得受着。”
第92章 前世番(3)
最后坚持的理由没有了,术尔失魂落魄地走出家里,熟悉的小区,他竟不知道该去哪儿。
照片是他一直以来的坚持,哪怕他再晕血,都坚持了下来,结果李河秀现在告诉他根本没有照片的事……
那是外婆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他之前找过好几次都没找到,所以当术航说出来的时候,他犹豫了很久还是信了。
呵,他在信什么……
他知道外婆是病死的,在他被术航接走后没半年就死了。
外婆的病一直是他遗憾又可惜的事,导致他那次离别没有好好地跟外婆说一声再见,甚至走时还在满怀期待地等外婆来接。
没多久,兜里的电话响了。
术尔等响第二遍才拿出来。
是术航的。
他划过挂断,下一秒弹出一则消息。
【你今天扫墓去了吧】
术尔心里一紧,回拨过去:“你要说什么?”
术尔猜李河秀把照片暴露的事告诉了术航,他猜术航是过来安抚他,或者暴露后试探他?
都无所谓了。
试想过万千种回答,他没想到术航语气非常淡定:“术尔,你肯定也不想你外婆安稳长眠这么久,突然被打扰吧。”
术尔身体紧绷,手指紧紧攥着机身,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那也是你和李河秀的妈。”
术航:“有什么关系,说白了我跟那死女人又没血缘关系,就算我做什么,道德问题谁能怪到我头上。”
“你想做什么?”术尔咬牙切齿,头顶聚起一片阴影,远处像要下雨的样子,他没再走动。
术航果然道出目的:“学医,现在我已经把你学医这件事告诉了周围所有同行,这件事就算你不愿也得愿,只要你乖乖听话,曹燕玉的坟墓就在那儿好好的,一旦让我知道你又偷偷想着转专业的事,你外婆她老人家长眠十多年被挖出来,也不好受吧。”
术尔被挂了电话,神情木木地说出畜牲两个字。
力气被抽走,他行尸走肉般,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
耳朵好像又听不见声音,他眨了眨眼,水雾在眼眶里聚起了一大团泪。
良久,天空开始冒小雨,术尔没躲,淋在雨中呢喃道:“外婆……”
不知不觉出了小区,踏入外面大马路上。
他正要迈出脚,耳边骤然响起尖锐的喇叭声,术尔疑惑地侧头看去,一辆公交车贴着他身体从他眼前划过,术尔脚步一顿。
此时雨不大,并不是所有人都打了伞,因此术尔的淋雨并不突出。
他只是在那一声喇叭响后,怔在原地。
又被拉住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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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返回学校,术尔变得更加麻木,冷情,不爱说话。
那些同学们起初还有个别几个去开脱他,到后面也同样是那些人,术尔听到他们说他孤僻阴森,怪不得一开始没朋友,是我一开始妄想了,总想着能改变他,结果他自己不争气,不愿改变。
哎,自甘堕落。
术尔只觉得遍体生寒。
不过还好,也只有那一瞬间。
幸好他没有把所谓的希望点落在那些人身上,因此没有多难过,他只是很怅然。
晕血的恐惧已经由晕转变为干呕吐,他自我脱敏成最后这个效果,也不确定是好还是不好,术尔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直到六月,他无意听到一件事。
关于外婆的。
外婆是病死的,这件事他从小就知道,但这回他意外知晓了更多的其他细节。
外婆本来可以得到有效治疗,就因为术航和李河秀那时的公司尚处于初运营,他们不想拿那么多钱出来,于是外婆硬生生被病痛折磨死。
得知这个消息时,术尔刚从实验室里克服了又一次晕血症出来。
外面的太阳晃眼,他无力跌坐在走廊上,脸色刷白,像刚从停尸间出来似的。
起初只以为外婆的病到了没办法的地步,原来最初也是有希望的,是一点点拖延,加重了外婆的病情……
术尔彻底绝望了,眼泪面无表情地流着,他像哭又不像哭。
被强行改专业,照片是假的,强迫自己克服晕血,每一次脱敏吐得险些胃酸,外婆的病本可以得到有效治疗,欧阳爷爷房子的事,一桩桩一件件……
一年的坚持就像是一场泡沫,一个老天爷跟他开的惊天玩笑。
下堂课要用到实验室的同学看到他瘫坐在走廊,关心道:“术尔同学,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带你去校医室。”
术尔愣了会儿,神情木讷地摇了摇头,嗓音嘶哑:“不用了。”
语毕又轻柔地补上两个字:“谢谢。”
同学受宠若惊:“没事,我又没正经帮到你,不过你真的没事吗?我看你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
术尔撑着墙起来,语气冷淡:“我说,谢谢。”
和刚才完全不一样,还隐约带着点刺。
同学本来好心,一见着术尔变了的口吻,也顿时翻白眼:“不帮就算了,谁稀罕。”
要不是看他这模样,他都不跟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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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了一周后,术尔给术航打电话,一上来就目标明确地问:“外婆真的只是单纯地病死的吗?”
那边停了几秒,而后听到术航理直气壮地回道:“当然是病死的,我再大胆也不至于去害人,术尔你什么意思?曹燕玉好歹是我妈,你说话注意点。还有啊,我之前说迁坟只是激你的,为了让你好好学习,我怎么可能真的去做那些事,你该谢我才对,不然你哪有动力去认真对待。”
术尔毫无波澜:“没什么意思。”
他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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术尔开始没日没夜地泡实验室,研究新课题,但没人知道,他研究的方向变了。
表面是研究他申报的课题,实际上他在研究别的东西。
医学院那个成绩好长得也好看的学生仿佛学入迷了,一整天有事没事扎在实验室里,整日里阴沉得不像话,又不爱交朋友……
术尔听到的谣言愈传愈烈,他却充耳不闻,仍旧做着自己手上的事。
他越来越瘦,神情也越来越悲戚麻木,经常一个人,专注手上的事也越来越集中。
有一次在实验室晕倒了,被老师发现,送到校医室。
老师等他醒来,总算松了口气:“我说术尔同学,你没必要这么拼,你现在才大一,就这么消耗身体,熬坏了你还有三年怎么办。”
术尔动了动唇,轻声道:“对不起。”
老师一顿,接着说:“你道什么歉,身体是自己的,熬坏了最后疼是挨到自己身上,我也就是提个醒,还得是你自己注意。”
术尔没再说这个事,转移了话题:“我已经没事了,老师您去忙吧。”
老师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说:“校医说你是饿晕了,实验再忙饭也要吃知道吗?想要好好做实验,首先你得有一副好身体。”
术尔:“我知道。”
随后他看着老师一副恨铁不成钢地瞅了他几眼,最终离去。
他在心里又重复了遍:对不起。
他是道辜负老师一片好心意的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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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昏倒之后,术尔并没有收敛,孤僻的性子愈演愈烈,经常一扎进实验室就是两三天,饿了嚼两口小饼干。
暑假他没有回去,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其余时间都拿来打暑假工,偶尔也去学校看看实验进度,到大二开学,他已经瘦得比皮包骨还可怕、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多余的肉。
九月又一年大一新生入校,术尔这一个月除了吃饭和其他课程,其余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里,偶尔课余时间去兼职,毕竟做实验费钱,他得有点资金来源。
有人道他是想出名想疯了,就算做课题实验也不是他这么个做法,简直太疯狂了。
术尔没放在心上,或者说他现在已经把任何事都放不进心里。
在日复一日的扭曲中,术尔存在感越来越弱。
实验室已经成了他的常客,术尔日常操作完,等待结果期间,实验室忽然进来个男生。
那男生同样穿着白大褂,也是来做实验的,他走到术尔面前,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数据,忽然开口:“我看你研究了几个月也没研究出什么来,术尔你这是在浪费我们医学院的资源,我要是几个月没研究出什么来,我早放弃了。”
术尔没有听男生讲话,眼底的疯狂已经蓄了很深很深,白大褂在他身上干瘪地披着,衬得他孤僻又偏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