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邺有些烦躁,简单地冲洗完之后,刚走出浴室,房间门被敲响了。以为是来喊他一起吃饭的教官,直接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人举着餐盘,冲他笑眼盈盈。
傅邺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哪怕他此刻再讶异,也只是淡淡地问:“找我有事?”
江然那俩颗小虎牙露着,笑着说:“有,有,我是专程来道歉的!”他最后压低声音,故意委屈地看着傅邺。
对方赤着上身站在门口,此时冰冷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些兴趣:“给你五分钟,我听着。”
江然一边在心底不停地骂着:装什么装啊,等我当教官了整死你儿子。
另一边又面带微笑地微微颔首:“今天上午是我不懂事,不理解您和学校的一番苦心,故意顶撞您,让您在同学面前颜面尽失,对不起……”
傅邺看着他背书式的道歉,很想笑。这五分钟,他不喊停,不让他进门,江然只得一直端着餐盘,一直道歉。
终于对方看了看屋内,又看了看光着上半身的傅邺,轻声说:“要不进去说,我怕您站在这门口感冒着凉了,那我可更是罪过罪过了。”
傅邺见他端餐盘的手臂开始微抖,肩膀也在不自然的耸动,侧开了身子,示意对方进入。
他的确没见过江然这种性格,恐惧对于他的震慑力好像只有七秒钟,此刻站在自己面前,仿佛今天上午那个恨不得活剥了自己不是他江然。
江然把餐盘放在桌上,终于泄力地坐下来,揉着发酸的胳膊。
傅邺冰冷的目光直射过来的时候,江然腾地一下跳起来,军姿站好,继续道歉。
傅邺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打断他:“五分钟到了,你可以走了。”
江然觉得自己来找他这个决定就是自取其辱,但他想到酸疼的手臂,还是咬牙坚持道:“我今天中午就是来道歉的,您接不接受都行,只不过生着气吃我们学校的饭容易胃疼,我这不是特意来给您消消气,顺便买了些校外大厨的饭菜,您尝尝?”
傅邺连看都没看桌子上的餐盘,只是冷答:“一我没有生气,二我从不吃别人拿给我的餐食。”
江然微微闭了下眼睛,决定最后放手一博,他笑着说:“那没关系,上午给我剃发的时候,不是好多碎发掉您身上了吗?我给您清理一下后背的,要不您也看不到。”
说完,他转身就要进浴室拿毛巾。傅邺忽然想起什么,还没来得及阻止,浴室里已经传来了惊呼。
傅邺唇角情不自禁地勾了勾,等他调整好表情,才跟进了浴室。
浴室地上都是他刚刚洗衣服溅出来的泡沫水,地板滑得根本没法走。
他站到浴室门口时,脸上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江然摔得有些重,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对方蜷缩着身体,捂着手腕,正在捱着这股头皮发麻的痛感。
傅邺上前把他扶起来问:“伤到手了?”
江然疼得有些难以招架,此时还没缓过来,脸上的表情痛苦扭曲,在傅邺怀里咬牙忍着点头,又指了指脚。
傅邺直接把他横抱起来,江然惊喊:“啊!疼,疼疼疼!别碰我腰!”
傅邺见状,直接撤了右手,江然的背部没有倚靠,他不得不勾着傅邺的脖子。这个姿势有些奇怪,可江然实在疼得厉害。
傅邺单手勾着他的腿弯,抱着他走去浴室,放坐到沙发上。
刚刚摔到的时候,江然下意识地用手撑,手腕被震得发麻,他额头上的冷汗都流了下来。
傅邺蹲在他面前,拉起他的手腕轻轻地摸了摸,沉声说:“没骨折。”
江然此刻已经缓和了不少,他对他这种“还好没死” 的语气有些愤然:“没骨折也很疼好不好?要不换你试试?”
傅邺抬头盯着他:“你在和谁说话?”
江然悻悻地低头:“对不起!”随后,他扶着腰站起身来,脸上已经没了一开始的张扬,闷声道:“给您添麻烦了,再见!”
说完,越过傅邺就要离开,对方站起来看着他的背影高声道:“我有说让你离开吗?”
江然本来准备的两个“复仇”计划都失败了,他也没了委屈求全的耐性,回身一瘸一拐地坐到傅邺的床上:“没有,那我留下。”
边说边脱了鞋子直接躺到了傅邺的床上,“我等着您下命令让我离开。”
傅邺眯起眼睛,盯着这个“无赖”。对方仰面朝天躺着,直接闭上了眼睛,仿佛在等着铡刀落在自己脖子上,带着一种英勇就义的悲壮。
安静的房间只能听到钟表的走针滴滴答答地轻响,江然心道,反正都是个死,临死前为什么不让我好好享受一下。
想到这里,他索性放下心来,真的开始进入睡觉的状态。
傅邺盯着床上的人,眼神里的寒冷胜过三九天。
像江然这种赖皮式的做法,他只有在嫌疑人身上见到过,任何一个走近他的正常人,都不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挑衅。
但比这更令他震惊的是,他居然并不生气。
傅邺低头看了看餐桌上的饭菜,热菜上的白色粉末还清晰可见,他嘴角扯出一个弧度,低声自语:“拙略的手法!”
这种笨拙的作案手法,傅邺都觉得是在侮辱他,他甚至都怀疑,江然只是想受罚而已。
*
下午军训的时间是从两点半开始,江然在床上翻身,身上的被子滑到了地上,他猛地惊醒,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努力地回想,今夕何夕!
江然颤颤巍巍地拿过手机一看:“三点半!”
他从床上飞跳起来去穿鞋,看到地毯人瞬间,他又意识到了最大的问题,他现在睡的是傅邺的床,这里是培训中心,是他们学校的招待酒店。
他绝望地闭眼:完了!
江然毕竟没有受虐症,他此时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去操场的路上,都在想自己今天中午做的糊涂事,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的愚蠢!
一路上他隐隐约约闻到阵阵的药香,好像是傅邺身上的味道,但比那种药香更浓郁。
“不会吧!盖盖被子,身上就有他的味道了?”江然十分窘迫地摸着后颈,忽然间他盯着手腕处泛着光的油亮。
江然皱了皱眉,药膏?
他凑近闻了闻,的确是药膏,心里忽然有种莫名的愧疚,他自己口袋里装着的药膏是过期的,都准备用在傅邺身上了。
“他,真这么好心?”
此刻所有人正在站军姿,艳阳之下,只有江然穿行在方阵里,每个学生投来的目光,就像要把他钉穿一般,江然都明白,特权主义就是这么令人生厌,可惜他也不知道等待他的又是傅邺的哪种惩罚。
宋晨磊远远地看到江然,又开始替好兄弟规划“三周年”的事宜了。
江然没了一开始的傲气,他低着头站到傅邺面前,小声说:“我迟到了,对不起,教官!”
傅邺背着手,微微歪头看这个人的眉眼:“睡醒了?”
江然点点头,随后又飞快地摇头。可反应过来,摇头也不对。他觉得自己一遇到这个人就跟失智一般。
“我错了,您罚我吧!”江然直截了当地说,他不喜欢这种被人拿捏的感觉,倒不如来个痛快的。
傅邺看了他好一会儿,江然低着头,脖子都有些酸了,对方才说:“拿起手来,我看看。”
江然诧异地看着他,傅邺还是一副冷容。
他微微抬起那只受伤的手,的确消肿不少。
傅邺:“那只!”
江然觉得这人有病,自己受伤的明明是右手。他又抬起左手给傅邺看。
等着他目光移开,江然立刻放下了手。他的这些动作在“站如松”的同学眼里十分怪异。
傅邺冷漠问:“我让你放下了吗?”
“靠!不会一直让我举着吧!”江然腹诽着,他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傅邺。
对方走近他低声说:“你是在这儿举着这只手,还是把你中午端给我的饭吃下去,二选一!”
江然很想扇自己两巴掌,在一个警察面前,饭菜里下药,中午的自己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
傅邺把他这只手臂抬高:“手臂和侧身保持四十五度角,别让我看见你偷懒。”
不知情的人以为江然是在训练齐步走的摆臂练习。
这个下午江然都已经超时睡了一个小时,却还是那么难熬。其余人的军姿已经站完,都开始休息喝水,只有江然一个人在草坪中央站着。
他的胳膊刚开始只是发酸,到最后已经麻得没了知觉,现在他眼瞅着自己的左臂不受控制地下垂,手腕处抽筋。
疼,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疼,像被僵硬的钢筋穿入手臂,他想放却不敢动。
江然心底安慰自己,今天是自己有错在先,所以愿意接受这个惩罚,并不是害怕傅邺。
傅邺站在学生面前讲解着明天的训练内容,忽然学生里有人开口:“教官,江然的胳膊放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江然那里,只有傅邺盯着这个告状的人。
当他看到傅邺的目光时,绝对是今生最后悔的时刻。
“你叫什么名字?”傅邺问。
“韩可祺。”
傅邺看了他一会儿,下令:“出列!”
对方立马起身出列,站在队伍前面。
傅邺指了指足球场两端的球门:“蛙跳,来回!”
宋晨磊有些看不懂傅邺的操作,当事人更是发懵地站在原地,韩可祺解释:“教官,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在我说话的时候打断,并且连声报告都没有喊,是没经历过军训,还是说省警校这些年的学生都是你和江然之流,把警务管理的规矩当块抹布每天擦你们学校门口那块儿破匾。”
傅邺最后这句话说得很重,学生处处长尹晓华就站在一旁,此刻脸上也挂不住了,怒目圆睁地盯着韩可祺:“还不快去!”
韩可祺跑向球门的途中,咬牙切齿地瞪着江然。
江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此刻还在和自己的这条胳膊作斗争,时而抬起,又不自觉地下坠。
傅邺喊了一声:“江然!”
江然条件反射地回:“到!”
助理教官指了指队伍:“归队!”
江然犹如接到了大赦的通知,他放下胳膊抬起受伤的右手去揉肩膀。
此刻汗已经湿透了他的作训服,就在他慢慢挪步地缓解身上的酸疼时,傅邺转过身来望着自己:“我有让你放下吗?”
江然自然察觉到了这个人的怒意,可他的愧疚早就被刚刚的“惩罚”磨没了,他毫不客气地回:“再举胳膊都要断了,你要是存心折磨我,就我这个人,你想要我哪儿断,我直接断给你好了,咱俩能不能直接一点!警察都像你这么婆婆妈妈吗?”
傅邺借着他的名义“攻击”了学校,江然又通过他回敬了整个警察群体。
尹晓华见状,连忙出面调和,他骂着江然:“你还有个学员的样子吗?知不知道这是军训?赶紧和教官道歉!”
江然盯着傅邺:“我没错,为什么要道歉?我胳膊,抬不起来了!”
最后几个字,他明显带了几声哭腔。这句话说完,他眼里的泪迅速蓄满,不想在人前哭,江然飞快地说:“我去厕所。”
就这样,傅邺从头到尾没有开口,江然越过他朝主席台后面走去。
江然的眼泪不是因为胳膊疼,是他居然会因为傅邺给他手腕上药,替他盖被子,关心他的伤,发现他的恶作剧没揭穿的这些举动产生不切实际的期待。
江然仰着头逼眼泪流回去:“我才不是因为你哭,王八蛋,你有种这一个月弄死我,本来也不想活了!”
他越这样想,心里越委屈,从上午被剃了光头,下午被罚得像半个残废。
江然的这个厕所,去了一个小时。直到所有人都解散了,宋晨磊才匆匆地跑来找江然。
他的眼睛此刻肿成红核桃,看到宋晨磊找自己,急忙弓着腰绕到台阶上,打算直接上主席台躲一躲。
江然不喜欢被人看到流泪,高中的时候,他每天晚上都会想父母想得睡不着,那时候同学们并不知道他的家庭情况,只是变着花样笑话他黛玉附身,梨花带雨。
来了警校,每次他想宣泄都会去游泳馆游泳,躲在水里,就没有人看到他的眼泪了。
江然一边弯着腰走,一边张望着楼下的宋晨磊,眼睛没看前方,直接撞上了人。
江然捂着额头,立马道歉:“对不起,我……”
等他看清来人,他的话都滞在了喉中。
傅邺自然看得到他红红的眼圈,江然别过头,不让他看,随后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哪件事?”傅邺仍然逼视着他。
江然压了一个小时的火,现在又烧起来了,他回头和这个人大胆对视:“所有事,我出现在你生命里就是错的,我很抱歉,可以了吗?”
宋晨磊听到江然的声音,立刻跑到主席台上,看到傅邺也在,他生怕俩人起冲突,连忙过去拉着江然,不停地道歉:“教官,江然他,他脑子不太好,今天的事,您,您大人大量千万别放心上!我替他向您……”
江然没等宋晨磊说完,直接转身离开。留着宋晨磊一个人尴尬到窒息。
晚饭没有吃,翁雅的电话也没有接。他回到宿舍就躺到了床上,一动不动。
宋晨磊跟着他回了宿舍,坐在对铺宽慰他:“下午这事真不怪教官,都是韩可祺那个鳖孙故意找茬,当时教官直接当着尹处长的面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还罚韩可祺来回蛙跳。虽然可能是错觉,但我觉得他那么生气是因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