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王是刘绍的父王刘靖,是当今皇帝的同母胞弟,受封了亲王,只有刘绍这一个独子,见刘绍和狄迈走得很近,提醒过他几回,无奈儿大不由爷,刘绍从来左耳听右耳冒,气得刘靖胡子乱颤,但也管束不住,只能由着他去。
刘绍见狄迈不躲,贱劲儿上来,干脆挽起裤腿,变本加厉地往他身上踢水,嘴里也不闲着,引经据典地道:“嗨,最早涿鹿之战的时候,就是黄帝打蚩尤,再往后夏商周也不是三代一家,又有什么鸣条、牧野的,现在谁还能分出谁来?听说我祖上往前数多少代,好像还是匈奴人呢。什么胡啊汉的,五百年后还不都是一家。”
他语出惊人,即便狄迈早有准备,也不禁吃了一惊,闻言愣住片刻,最后迟疑地说:“可现在毕竟还不是一家。”
刘绍一笑,说了句“那也不耽误咱俩是一家”,随后忽然一跃下水,扑在狄迈身上。
狄迈一把抱住他,站立不住,踉跄着向后摔去,一跤跌坐在水底,喝了两大口水,正想找刘绍算账,不料刘绍脚下一蹬,人已像是离弦的箭,早游得远了。
狄迈忙凫水去追,不料刘绍游得好快,两条长腿一蹬就是一丈,他越追反而离着越远。
最可气是,刘绍游一阵,就转身等他一阵,见他好容易快要追上了,才忽然一动,又将他甩开。
几次之后,狄迈就站起来,告饶道:“好啦,我输啦,实在追不上你。”
刘绍这才心满意足,笑嘻嘻地游回来,刚一靠近,就被狄迈恶狠狠地一把抱住了腰。
“现在不嫌水凉了?”
“也不是那么凉了。”刘绍答,“你屁股不疼?还敢撩拨我。”
“哼,”狄迈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在刘绍脖子上轻咬一下,算是和他算过了账,随后又舔了舔,“游得跟青蛙似的,怎么骑射没见你那么上心?”
刘绍一愣,“嗯?我没和你讲过么?”
狄迈也愣了,“什么?”
刘绍这时也隐约想起好像还没和狄迈讲过,抬手摸了摸下巴, “三年前洪维民过寿,我爹带我去赴宴,我那时候不会游泳,不小心跌进他家池子里,好悬没淹死。”
“啊,”狄迈下意识紧了紧他,“后来谁把你救上来?”
“吴宗义。他那时候正好要去云南赴任,还没动身。”刘绍答道。
他觉着这人有点怪,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也就不想多说,“后来我就苦学游泳,毕竟死一次也挺不好受的。”
狄迈听他说“死一次”,以为是说那次落水,听着也有些心有余悸,想到自己和刘绍也恰好是三年前才熟悉起来的,不禁笑道:“那我倒要好好感谢一下吴将军。”
他含笑看着刘绍,眼神发亮,好像日光揉成了粉,一股脑地全倒了进去,瞧得刘绍脸上一热,赶在他前面道:“别说肉麻话啊。”
狄迈就当真没说,直接吻了上来,随后两手把着刘绍腰侧,一把将他托起来,放在岸上,“你还是上去吧。”
刘绍一笑,虽然觉着没必要,仍受了他的好意,把紧贴在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拧了一把,哗啦啦地拧出一条黄果树瀑布,浇回河里。
狄迈也从水中站起,从他手中接过湿衣服,“你先穿我的吧,一会儿着凉了。”
“好大儿,”刘绍有些感动,“我看二十四孝以后该再加一孝——狄迈解衣衣刘绍。”
他说着,倒也不跟狄迈客气,就往先前放衣服的地方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大叫一声,连忙跑到火堆旁,见兔子已烤成了炭,不禁跌足而叹,后悔不及。
狄迈吓了一跳,把湿衣服在腰间一围,几步跑过来,见了刘绍手里的兔子,还没说话,刘绍却抢在前面,向旁边一指,“看!”
狄迈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才见先前码了一排的猎物已经全都不翼而飞,要不是地上还有血迹,都看不出这里之前放过东西,估计是在他俩都在河里的时候,被循着气味而来的野兽给叼走了。
“兽心不古,世风日下!”刘绍痛心疾首地评论道,话未说完,肚子咕噜噜一叫。
随后两人对视一眼,不禁一齐大笑起来。
两个倒霉蛋打了一天白工,最后还是得回城中吃饭。
刘绍一身干衣,十分清爽,走起路来意气风发,狄迈衣裤半湿,走不两步就要把衣服从身上揭下来晃一晃,但他也全不在意,被刘绍拿请客收买了,倒没有什么怨言。
等吃过了饭,两人在街边分手,刘绍牵着马走了几步,看着道旁酒肆在屋檐下面支上了灯笼,卖瓜的老翁拿柳条驱赶着慢吞吞的黄牛,牵着孩子的妇女从街边的小贩手里接过一篮鸡蛋,心像是一块橡皮泥,忽然被捏得软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忽地这么想,然后就这么做了,回过头去,叫了狄迈一声。
后来一年,十年,四十年……许多许多年过去,从前多少风云激荡的往事刘绍都已记不清了,却始终没有忘记这个傍晚。
在人来人往的砖石街上,狄迈站定了脚步,牵着马回过头来。
归家的行人从他身旁匆匆而过,火红的夕阳照在他脸孔上面,擦下大片大片浓重的阴影,好像将人的心一把攥住了。
可随即他看见刘绍,对着他绽开一个笑。这笑像风,像火,像热腾腾的血,一瞬间驱散了他眉目间的冷毅之色,暮色深黑的影子便四散逃奔。
他等了等,见刘绍不说话,于是扬扬下巴,举起没牵辔头的那只手朝着他挥了一挥,然后转回身去。
夕阳轰轰烈烈地泼洒在他肩上,就像是从天上伸下的两只手,将他抱在了怀里。
第004章 春风骄马五陵儿(三)
刘绍吃过晚饭,吹着口哨回到家中,刚系好了马,就听背后响起一道严厉的声音,“又和那葛逻禄的小子厮混去了?”
他一个哆嗦,转回身去,甜甜笑道:“爹,您吓我一跳!”
刘靖冷哼一声,负手站在台阶上,里衣外面披了件外袍,鞋子趿拉在脚上,看来是正要睡下,闻声出来的。
他今年四十来岁,因着养尊处优,还没有老态,面皮白净,颌下留着短髯,略有稀疏,反而添了几分俊秀,让人看着十分舒服,只是他这会儿眼含怒色,瞧得刘绍背上发毛。
他沉着脸,背着手,板着腰,两片嘴唇一张,刘绍就心道:完了,又开始了。
“天天要你读书,你不肯读,要你好好习武,你又吃不了苦,让你学学朝廷的礼仪制度,你是左耳听右耳冒,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
刘靖越说越气,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也就是占了你老子的便宜,用不着像人家一样十年二十年地寒窗苦读,天天斗鸡走犬,等加冠之后,躺着也有差使可领,要不然,哼,你自己考,科举、武举哪个你能出头?”
刘绍听着,眼前忽然出现了于某伟的一张脸,一面唯唯称是,一面在心中振声辩解:“我当了半辈子的做题家了,就不能好好享受享受吗?”
然而怕火上浇油,这话也就在心里想想,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
是的,虽然说来奇怪,可这确实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人了。
上辈子说来就是一把辛酸泪,不提也罢,总之再醒来时,他先是吐了好几口水,然后没用多久就含泪发现,太好了,自己这次居然出生在了罗马。
平心而论,三年前刚来这边的时候,他也想着干点什么大事,结果没两天就意识到,不对,这和说好的好像不太一样。
周围人个顶个的都是人精,他虎躯再怎么狂震,怕也收不了什么小弟,走不上人生巅峰。
那预知未来、当个半仙总行了吧?
刘绍这么想着,结果发现,他所处的这个“雍国”历史上根本没有,不知道是哪个无良的小说作者懒得下考据功夫,图省事自己瞎编乱造出来的,别说是他,就是换个历史学博士来了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他转变思路,想我熟读唐诗三百首,来这儿当个当代文豪总行了吧?
结果又发现,这作者是打地鼠的出身,把他能出头的路全给堵严实了——“雍国”是架空的不假,可前代历史居然和他们通用,他会背李白杜甫,人家也会,甚至比他背得还熟,他绣口一吐,吐不出半个大雍,撑死了吐出半块象牙。
那么摆在他面前的还剩下最后一条路——种田吧,让他利用自己那究极过硬的专业知识来改造这个原始的世界!
结果好死不死,他大学学的是软件工程,一毕业就当了码农,平生最擅长的事是把别人造的轮子fork过来自己凑活着用。
所以三天之后,刘绍就看破红尘,彻底躺平,努力把文化水平提升到能读明白繁体字之后,就不肯再多用功,时常出去骑马打猎,逐兔呼鹰,开始幸福快乐地享受他的罗马人生。
然而家里还有一位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
刘靖看儿子一个劲儿地点头,知道他没听进去,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天下兴亡,匹夫尚且有责,你要是生在普通人家也就罢了,这天下毕竟姓刘!你身为宗室子弟,如此不思进取,是要将祖宗基业置于何地?”
刘绍面有愧色,仿佛痛心疾首,内心早已神飞天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是顾炎武的话么?这怎么连清代的典故都用上了。
那边刘靖还在继续,“你知不知道,现在局势已不同以往,北面……”
“好了,好了,绍儿刚回来,连口水都没喝,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刘绍一听这声音,两眼一亮,忙借坡下驴道:“娘,您让我爹消消气。渴死我了,我去喝口水啊……”
一个妇人从刘靖背后走出来,轻轻掩上了门,正是鄂王妃。
她头上不戴发饰,肩上也披着衣服,虽然已年近四十,却仍能看出姿容清丽,美艳动人。
一般来说,看到这样一张脸,天大的火气也没了。可刘靖兀自有余怒未消,“国事日非,哎!他——”
“老爷今天怎么这么大的火气?”王妃从旁打断,为了给儿子开脱,掰着手指把全京城上下所有的反面典型都给拉到了自家院里。
“那些个公子哥们,远的不说,就说顺王爷家的公子凤栖、靖武侯家的远志,还有解家的小儿子,哪个不都是玩玩闹闹的?这些个半大小子,正是爱玩的年纪,不放他们出去,他们还不把家给掀了?等到了加冠之后,长大成人了,绍儿自己就收心了,还用咱们做父母的多操心么?”
她怕拉来这些人还不够分量,安抚地看了刘绍一眼,作势又挑了个话头,“再说了,老爷年轻的时候……”
刘靖见妻子铁了心要回护儿子,沉重地叹了口气,将鞋穿好,平心静气地对刘绍说:“罢了,你去书房等我。”
刘绍看父亲火气收了,虽然不知道他叫自己过去是要说什么事情,但还是松了口气,对母亲咧嘴一乐,转身去到书房里。
刚摆弄了两下笔筒,刘靖就进来了。
“刚才问你,你还没说,你是不是又去找葛逻禄那小子了?”
刘绍一愣,知道父亲还不清楚自己和狄迈的事,所以也不慌张,点点头坦然道:“啊,是,一块打了会儿猎。”
刘靖在书桌前坐下,皱眉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不知怎么措辞。
刘绍见他如此,也是一愣,不知他要和自己说什么。
过了一阵子,刘靖才开口,“知道你和那小子玩得好,我之前就提醒过你几次,让你别和他走得太近,你都不当一回事,我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你去。你平时怎么玩我不管你,但我现在要说的是大事,你再不听,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于你。”
刘绍见他说得严重,更加一头雾水。
刚才刘靖说了一句“国事日非”,他当时没怎么放在心上,这会儿忽然想起来了。
听说近来北面不大太平,为了那边的事,朝廷上争来争去的,吵得很凶。不过刘靖在家中很少提及朝里的事,他也不爱多问,因此具体情况他倒不清楚。
左右天塌了也有个高的顶着,他又不是这里的人,抛头颅洒热血怎么也轮不到他。
“你以后别再找那小子玩了,”刘靖严肃道:“尤其这几天,最好门都别出,也别去找你那些个狐朋狗友胡闹……你这性子也该磨磨了,再过两年就要成人,还没个正形。”
刘绍愈发奇怪,“爹,是北面出什么事了么?”
刘靖看他一眼,并不多说。他越是不说,刘绍就越是好奇,可无论怎么软磨硬泡,他这老父亲都守口如瓶。问得多了,一个不耐,又怒斥道:“你这劲头,但凡拿出一点用在正事上面,想想怎么上报朝廷,下安黎庶,我也不会如此。可你如此纨绔,朝中大事,我敢和你透露半个字么?”
他这样一说,刘绍自己也觉理亏,摸摸鼻子,替自己找补道:“爹,人家王安石都官居宰相了,不也酸溜溜地说什么‘愿为五陵轻薄儿’,‘斗鸡走犬过一生’么?说不定他见了我,反而还挺羡慕呢。现在天下太平的,也用不到我什么,再说朝中那么多股肱大臣,也不少儿子一个。”
“呵!‘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刘靖冷笑一下,不知想到什么,眉头一皱,现出几分忧虑之色,片刻后回过神来,看着儿子摇了摇头,低骂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软蛋!”
刘绍呵呵一笑,知道父亲骂到这一句时,他这顿骂就算挨完了,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推门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