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岁理这一刻,觉得霍初先简直疯了,可这样疯狂的霍初先,他却莫名回忆起了第一面见到这个人时的样子。
彼时的霍初先从他的实验台上下来,身后的实验者从各种狂躁的状态中舒缓下来,他蹲在前来参观的关岁理面前说:“人是很脆弱的动物,他们太容易痛苦了,我的工作,就是让他们能好好坐下来。”
老师其实一直以来,追求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啊。
他根本没有变过。
关岁理当初懵懵懂懂走入这一行,就是觉得霍初先的那句‘好好坐下来’太过美好,才会不惜一切去研究心理颜色干涉法,他的身上有种可笑的理想主义。
可关岁理的理想主义来源于霍初先,霍初先身上,是比关岁理更加极端可怕的理想主义。
极端可怕到覆盖了他的人性和自我。
关岁理根本说不出话,他只能再次强调:“这是错的。”
“错的吗?或许吧,”霍初先勾了勾唇角,“可是这是所有人的希望,根据法涅斯的计算,这也是人类更好的选择。”
“知道了这些,你还要反抗吗?”
关岁理无法回答,也根本不想回答,他不能再站在原地,再听下去,他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霍地转身,闷头就回身往大楼跑,他不需要思考,他只要记得他来这里的目的,要毁掉那些机器。
关岁理一直提防身后的霍初先,可霍初先并没有动,他心中咯噔一声,对前方升起了万分的警惕,他闯入走廊,灵活的身手却忽地停滞了。
整条走廊,以及数个干涉室,此刻挤满了穿着白大褂的人,他们密不通风将整个空间堵住,关岁理想要通过,除非将这些人体摧毁。
挡在他面前的……是维斯特穆熟悉的脸,韩井、罗歌、艾略特……还有校长,无数曾经支持过他活着讨伐过他的人站在面前,这些人的声音历历在目,可此刻,他们统一剩下了唯一一个表情,憎恶的冷漠的。
他们齐声质问:“关岁理,你究竟在做什么?你要和所有人为敌吗?”
关岁理转身就走,他走不通走廊,只能从窗户破入。
他来到大楼侧面,刚要向上起跳,就见到窗台中,季仁川敲着他的手杖站在那里。
季仁川扫了眼他的身前身后,许久不见一个人,恍然:“看来就剩你一个人了,真可怜,季开那个混小子翻了脸,可够人受的。”
关岁理起跳的动作顿时一僵。
季仁川犹自不觉:“怎么样?看到他对你举起的刀,不难受吗?不想跟他重新站在一起吗?”
一字一顿,好像都在戳他的心。
关岁理忍不可忍,一刀劈了过去。
季仁川却不躲不避,含笑看着他,关岁理立刻惊慌,迅速又劈出一刀,将之前的那刀的刀风劈散了。
混乱的风流轰然炸开,吹得季仁川额发飘飘,他却依旧镇定站在那里:“怎么不动手了?或许真的杀了我,季开会高兴到恢复记忆呢?”
他喋喋不休:“来吧,只要杀了我,你就能过去,你就能摧毁你的心理颜色干涉法。”
关岁理紧紧攥着刀,那一刻他真的想杀了面前的人,可是他却硬生生压着自己,一动不动,他来这里不是为了杀人。
季仁川怜悯地叹息:“你的坚持真的让人敬佩,你想要拯救所有人,可你知道,从你有这个想法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只会成为一个殉道者。”
关岁理站不下去,立刻奔逃。
他根本进不了大楼,似乎每条路都被堵死了,他无处容身,只能逃到了顶楼。
他刚能喘口气,那股冰冷的机械音同步响起,他的脊背骤然绷紧。
法涅斯的声音直接从大脑中响起,从来残酷而傲慢。
“你看到真实的世界了吗?你经历的这一切,虽然经过我的引导和选择,但就是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
“希望一次次被打碎,人们的反抗只会被镇压,理想被践踏,真情甚至不如一块面包,等级不公,特权倾轧,没有人真的能像人一样活着?这个世界早就烂透了。”
“你反抗我,就是为了让联盟再次变回这种恶心的世界吗?”
关岁理只觉得头顶的日光晒得滚烫,他几乎有些站不住脚。
“我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毁灭人类,我只是认为这样,人类才会好起来。”
“始终将人类利益放在第一位,这是写在我源代码中的底层数据,我将忠诚且坚定地维护人类的未来,不需要怀疑我。”
“只有人类才会不公正,而我会永远公正,永远维护人类的存续,等级将永远严明清晰,人类的世界将不存在偏见。”
“我的计算下,这才是人类最好的选择。”
“同样,人类自身,你的无数个同胞也认可我。正是因为有无数人的支持,我才会扩张得这么快,十序列才能够覆盖整个联盟。”
“这是我和人类共同的选择。”
“我同样愿意公正地庇护你,你是人类珍贵的财富,你的死亡是人类重大的损失,只要你现在愿意回头,我依旧可以接纳你。”
“代号关岁理,还要负隅顽抗吗!”
关岁理如遭重击,法涅斯的一声声冷漠却不容置疑,它只是作为人工智能,阐述了自己计算出来的最优化结果,关岁理甚至无法指责它。
楼下无数人聚了过来,议论声汇聚成天。
所有人都告诉他错了,他一直以来的努力都是徒劳,他是错的!
他的肩膀佝偻下来,好像被巨大的压力压弯了腰,他整个人仿佛一张绷紧的弓,即刻就要断掉了。
他的额头流下成股的汗水,他几乎要抱住了头。
可是,他佝偻到了极致,却霍然直起身,他又一次睁开了眼,苍白的脸上瞳孔漆黑,黑到从来没有动摇过:“被一个机器控制,那还算什么人类,那只是一堆血肉做成的零件!”
“我发明了心理颜色干涉法,我无比清楚,情绪的干涉有多么轻易,人的人格和本我又是多么脆弱且珍贵,我和研究所所有人一直尽力维护尊重的东西,我绝不接受它就这么消失掉。”
“所有人都可以接受,但我不能,也绝不会,我会为我的创造负责,直到我死。”
法涅斯都罕见地停顿了几秒,片刻,它的机械音仿佛都饱含怒火:“你是个优秀的研究员,我对你的坚定表达敬意。”
“但抱歉,我的计划不允许你这样的不安定因素存在。”
下一刻,法涅斯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地:“现在下达最高级别通缉令,授予在场所有公民抓捕权,所有人,立刻捉拿关岁理。”
下方所有人立刻齐齐应声,他们呐喊着,朝着大楼蜂拥围上,人潮涌向中央那个小小的人影。
关岁理只是远远站在那里,人潮还未到,就快要被人潮冲散了。
他手上的刀握得死紧,手背筋骨绷了出来,头顶忽地一阵剧烈的风,随后大片的舰船出现在头顶。
他绝望地意识到,季开也到了。
第225章 归来
关岁理视野中都是拥挤的人潮, 头顶的天空逐渐被舰船遮挡,阴影遮住了他的所有求生的路。
他望着头顶的舰船,目光中有说不清的情绪,可随即, 他决然迎向人潮, 刀背一横:“来!”
舰船悬停的瞬间, 无数士兵从半空速滑降落, 纷纷落在人潮中,人潮更加汹涌,他们持刀握枪,朝着中间的关岁理疾步奔跑。
数不清的人潮,朝着中间的关岁理, 涌了上去。
季开在高处观望着下方,这场战斗似乎没有了悬念, 他们有难以计数的人数压制, 即使关岁理战力再强, 人数也会消磨掉他的最后一丝体力, 将他永远留在这里。
更不用说, 他们掌握了关岁理最大的弱点, 这个人不会真的对其他人下手,尤其是……这些人里面还掺杂着大部分的普通民众。
关岁理面对这样的攻击, 怕是连刀都抽不出。
真正有杀伤性的士兵会干脆地, 毫不留情地从人群中刺出尖刀, 杀掉他。
季开一贯冷漠地分析战局, 可此刻, 也不自觉唾弃自己战术的卑劣。
人潮彻底围上去那一刻, 他看到了关岁理的刀紧紧握在手上, 那一刻,他在心里确认,关岁理输了。
他死定了,再强大的英雄,无法反抗,也只会被蚂蚁蚕食殆尽,成为一具稍大一些的尸骨。
他看着人潮扑向关岁理,越来越近,直至将关岁理彻底淹没。
下方的黑色人潮此起翻涌,困兽在其中挣扎,他在心中默念着死亡倒计时,准备迎接他一如既往的胜利。
“十……”
“九……”
“八……”
他数着,却忽地数不下去,喉间好像莫名出现了一股阻力,哽在那里,吐不出来吞不进去。
他黑着脸硬生生开口:“六……”心中却又起了一种可怕的心悸,好像有什么巨大的灾难即将降临,他恐惧到整个人都发了冷。
他不愿屈从去诡异的情绪,他逼着自己看向下方:“四……”
随即,瞳孔骤缩,黑压压的人潮汹涌,几个大浪翻滚,将关岁理彻底吞没,忽地,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一刻,季开的心脏骤然剧痛,他的大脑仿佛忽地被强行剜掉一块,思考都消失了。
意识恢复的刹那,懊悔和不甘成倍地翻涌肆虐,报复性冲垮了他的理智,他的视线再能看见,他一拳轰碎了舰船,冲向了人潮,他眼底猩红,目光紧紧盯着人潮最密集处:“关岁理!”
他焦急疯狂,他不管不顾砸入了人群,他轰然落地,周身的气浪轰然席卷,将周围的人迅速掀翻出去,生生在人潮中打出了一片真空地带。
那片地带终于清晰,深深的地坑中,唯一站立着一个人,那人身上带了伤,几乎随时都会倒下,他再也片刻不能忍,他冲上前抱住了他。
抱住关岁理的那一刻,他心中巨大的空洞才仿佛终于圆满,他满心满眼都是后怕不安,他紧紧怀抱失而复得的珍宝,攥紧到手指都发了白。
他剧烈地喘息,却说不出一个字。
关岁理淹没在人潮里的那一刻,头顶的舰船被遮盖,他那时候以为,那是自己见到季开的最后一面,可周围忽地破晓天光,人潮被蛮横地劈开,他见到了狼狈疯狂的季开。
季开焦急撞开,他看到的刹那,有种死而无憾的酸楚,他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的脸,就被季开紧紧地拥抱了。
季开的喘息不断响起在耳边,季开的手臂勒得他呼吸不过来,他感觉到了季开的颤抖,他只觉得这个人真是可怜,他心中都是叹喂和心疼。
季开痛苦地喊他:“亲爱的。”
周围无数人虎视眈眈,可他顾不上了,他情不自禁回抱了季开。
他们在无数人的围攻下紧紧拥抱,分明他们身陷重围,却已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他难以克制:“季开,我真的很想你。”
两人接触的瞬间,手指忽地一阵滚烫,关岁理俶尔望去,就见那枚残破的黑珍珠戒指裂纹蔓延,不等去接,戒指已经碎成粉末,俶尔纷纷扬扬飘向了天空。
眼前出现了一阵虚幻的画面,季开行走在战火纷飞的黄土上,关岁理意识到,这是季开的记忆。
季开身上是序列九的标识,却依旧闯荡在关卡中,他浑身浴血,又一枚弹药炸开,季开再撑不住,秦尚耳忽地大喊:“死角好了,进。”
季开立刻狼狈狂奔,在弹药炸开的最后一刹那窜了进去,他和秦尚耳躲在狭小的死角中,筋疲力尽地喘息。
可等到外界再次轮换,他们根本没休息多长时间,就硬撑着站起来,争分夺秒闯入新的关卡。
关岁理意识到了,他们正经历败北的最后一关,只有利用死角,才能在濒死的间隙苟延残喘。
可一次次心力交瘁,后来,他身边的秦尚耳也消失了,他一个人艰难在关卡中奔走,数次濒死,一次次从战火中逃出,他简直就像是疯了,他不择手段,只为求得最后的胜利。
可他终究还是倒在了关卡中,一醒来站在尸山血海中,满手血腥,成了法涅斯的傀儡。
他重新站在胜利的顶端,从无败绩,死在他手下的人垒成了一座座小山,他绝望地挣扎,可依旧无可奈何。
直到,他竟然输了。
他倒在关卡的末尾,死亡的痛苦扼着咽喉,他却有种前所未有的快意,他畅快地笑了。
他实在很好奇这个人,他在关卡结束,去见了这个人,他记得这人的名字:“关岁理?”
念了几遍,像是反复熟记这个名字一样,随后,他从关岁理的口袋中取出那枚黑珍珠戒指,偷偷为他戴上:“我能在你身上赌一把吗?”
他就像个快溺死的人凝望关岁理:“赌上我的命和最后的希望。”
可惜没有回应,他又笑了:“不过算了,你戴着很漂亮。”
关岁理一眨眼,眼前的幻象倏忽散了,他从来不知道,当初他恼火于戒指摘不下来,在这之前,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刚刚的一幕幕记忆重现,他意识到什么,立刻去看季开,季开正含笑低头望过来:“亲爱的,对不起,我回来了。”
关岁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仿佛等了许久许久,他情绪万千,最后只低低嗯了一声:“欢迎回来,季开,我等你很久了。”
周围人终于再次围了过来,他们迅速背对而立,摆了一个起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