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那该多好啊。
我站在原地愣着神没有动,梁宴也站在那棵树下没有动。
实际上宫墙边的那棵桃树已经很老了,枝丫干枯,很多年都没有再开过花了。但在梁宴的梦里,也就是现在,这棵树繁茂又昌盛,花朵一簇一簇地缀在枝头。风很温柔,花却不停地落,在我和梁宴这短短的,却又像天堑一般长的距离里翻舞。
我望着树下的那个人,感受着风轻轻地吹动,扬起我的发丝和晃动的衣带。
然后听着他喊道:“沈子义。”
我闭了下眼,又很快睁开,望向坠在墙头伸出去的花,回答道:“我在。”
下一秒,疾风袭来,我一个踉跄,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抱了个满怀。
梁宴的呼吸急促地扫在我的耳后,环着我的手用足了力,他的胸膛紧紧贴着我的,压的我只能艰难地靠在他的肩头上,才能堪堪呼出一口气。
我看不见梁宴的神情,只能听梁宴喊道:“沈子义。”
我咳了一声,推了推他的肩想喘口气,又被更用力地压回来,只能无奈地“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沈子义。”
“嗯。”
“沈子义。”
“……嗯。”
“沈子义。”
“……”
“沈子义。”
“干嘛!喊喊喊!有事说事没事别给我搁这儿唧唧歪歪的!”
我耐心耗尽,伸出手要把磨磨唧唧的梁宴推开。梁宴却轻轻哼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味道。他松了松箍着我的力道,只是捏着我的后颈不让我动。
“沈子义。”梁宴又喊我,他的声音里透着一半惊喜和一半颤抖,我却还听出一些几不可察的委屈。
他说:“沈子义,我好想你。”
我原本扬起来想给梁宴背上来一拳的手,在空中顿了又顿,最后又放下来,半碰不碰地搭在梁宴的身上。
胸膛前传来梁宴“砰砰”的有力心跳。
我靠在梁宴的肩头,却阖上了眼。
我平生第一次在别人身上如此确定一件事——梁宴没说谎。
他是真的想我了。
我是鬼,梁宴是人,所以这里也可以说是生和死的交界,是虚幻与现实的结合。所以我也可以说,这辈子我遇到过一个人。
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在半真半假之间,在生和死之间。
说他想我。
而更奇妙的是,我对此深信不疑。
第45章 仅此一次
我和梁宴大概就这样无言的拥抱了半炷香的功夫。
随着迷茫和一些没法说清的情绪散去,我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梁宴脑子不是被驴踢了吧,神经病啊抱我这么久!而后我就抬手准备把梁宴推个四脚朝天。
然而我的手刚碰上梁宴的衣襟,下一个惊天大问题就砸进我的脑子里——不对啊,梁宴怎么可能碰到我?!
我是鬼吧?
是的。
是我在托梦吧?
也是的。
那为什么梁宴可以毫无阻碍地碰到我?!
我给沈谊、段久还有好多好多人托过梦,别说触碰对方了,缩短一下距离都很难,哪怕是我阳气吸的最充足去见段久的那一次,也最多是能面对面地坐着,而且时间还很短,更别说碰到对方了。
那梁宴这是怎么回事?!
九五至尊在梦里也能得到优待吗?!
啊,这可恶的特权阶级!
我在心里寻着法子把梁宴浑身上下每一点都狠狠地唾弃了一回,艰难的把自己的手从梁宴怀里抽出来,然后毫不留情的把他推搡开。
晦气!
我皱着眉拍了拍自己的衣物,为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推开梁宴,导致我都做鬼了还要沾上梁宴身上的松木味而感到气闷。
“行了吧,这该证明的也都证明过了,赶紧从这梦里退出去。”我低着头,避开了梁宴一瞬不移注视着我的目光,小声嘟囔了一句:“看看看,看你个大头鬼,真烦人。”
梁宴不愧是年少时就能无师自通许多典籍的人,接受新事物的适应速度非常快。我甚至都没在他身上看到什么惊讶的情绪,他就坦然接受了我作为鬼魂出现在他面前的事实。
他顺着我推他的动作往后退了几步,手还保持着落下的动作僵在半空中。他望向我的眼像一湾湖,湖上原本雾气蒙蒙,却又被突如其来翻涌起来的风给吹散了个干净。那些迷惘的、惊喜的、委屈的情绪都好像是我的错觉,转眼之间就在梁宴的眸里消失殆尽,继而升腾起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讥诮。
梁宴的鼻腔里哼了一声,抬着的眼微微垂下去一点,勾着唇角问我:“所以……从你自刎那天到现在,其实你一直都在,对吗?你一直都可以托梦,对吗?”
梁宴的笑里是毫不掩藏的危险意味。
对,这才是我认识的梁宴。他应该对我没死绝这件事感到气愤和恼怒,而不是像他在外人面前伪装出来的那样不舍。他神情就应该是桀骜的、不屑的、高高在上的,而不应该像我在暗道里见到他时那样无措与沮丧。
我抬了下唇角,拿出以往与他争锋相对时的嘲弄姿态,回答道:“是。”
我等着梁宴下一句脱口而出的怨咒,等着听他含着怒火向我宣泄他被人愚弄了之后的不爽,甚至做好了他上前来掐住我的脖子,冷哼着挖苦我“坏人命长”的准备。
我毫不在乎地望着梁宴,等着看他准备使出什么招数来攻击我。
梁宴如我预想的那般,眼里蕴着恼怒朝我走来。我的手背在身后,悄悄地从袖口里掏出一支尖锐的步摇。这步摇是我上次梦醒后问姜湘那丫头讨来的,原本只是想弥补一下我没能在梦里摸到刀反杀梁宴的遗憾,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梁宴这个狗东西要是敢来扼住我的脖颈,我就拿着步摇用力刺进他的颈窝,让他尝尝在梦里疼得要死的感觉。
梁宴一步上前,光照下,地上的影子清楚地反映着这狗东西伸手往我脖子的方向探。
我捏着步摇的手蠢蠢欲动……
下一刻,我感到自己胸前的衣襟一紧,抬头一看,那块布料被梁宴拽在手里。他看着我,眼底是愠怒与强烈的不满,几乎是咬牙切齿道:“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托梦?沈子义!”
哈???
等一下!这个语气态度没什么问题,很符合梁宴厌弃我的人设,但这该死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为、什、么、不、给、他、托、梦?!
大哥你脑子没病吧,我为什么要给你托梦啊!我俩是仇敌,仇敌你懂不懂?我没化成厉鬼缠着你让你天天做噩梦,你倒好,还来质问我为什么不给你托梦?!
我简直要被梁宴气笑,甩着巴掌把他的手打掉,他却又不依不饶的抓住我的手腕。
“你好狠的心啊,沈子义。”梁宴直视着我的眼睛,他咬着牙,语气是恨不得把我吞咽入腹的气闷。但他说完这句话,下一刻又把我拉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并不用力,我既不胸闷也不气短,更像是那年上元灯会在拥挤的人潮里,梁宴揽着我的肩侧过身,把我环在氅衣里,替我挡掉人群一般。
我听着梁宴的声音响在我的头顶: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沈子义,你怎么能真的丢下我一个人。你怎么敢……你明明答应我了的……”
我皱着的眉还没松开,却无端的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真狠心,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没能学到你的万分之一。”
梁宴的下巴放在我的头顶,硌的我心里别扭,在他怀里左扭右晃,又被他压着头一把按进胸膛里。梁宴的语气淡淡的,心跳声却很快,他对我说:“别再这样了,沈子义。”
“我只能原谅你失约一次,仅此一次。你不能再不辞而别了……”
“你不能再留下我一个人……”
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和幼时一样去揉一揉梁宴的头顶,却发现梁宴已经比我高出很多了。当年我得蹲下才能直视他的小孩儿,如今都需要我仰着头去看他了。
我被勾起一些幼时的回忆,难得柔情下来,准备拍拍梁宴的背,刚伸出手……
“啪嗒”一声。
什么东西清脆地掉在了地上。
我“砰”的一声从梁宴怀里弹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蹲下、捡起东西、塞进袖里、站起来假装无事发生。
梁宴皱着眉看向我背在身后的手:“什么东西?”
我一边把刚准备用来当匕首刺梁宴的金步摇往袖子更深处藏,一边强撑着淡定答道:“没什么。”
“真没什么?”
“真没什么。”
“行。”梁宴点点头,探究的视线收回来,看似打算翻篇掀过。但我看着梁宴的两腮动了动,明显团着气拿牙顶了顶上颚,就知道这狗东西不会轻易放过我。
梁宴环着手,冲我挑着眉问道:“那你告诉我徐生是谁?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号人物,能让你死了都还惦念着,甚至还特地托梦交代段久去查。沈卿,你说说,这是你从哪里结识来的‘朋友’,嗯?”
梁宴一边问一边朝我走,我退一步,他进一步,咄咄逼人的架势像极了去花楼里捉奸的……呸呸呸,我才不是什么嫖客!
“关你什么事!”我推了一把梁宴,趁他不注意甩手就往梦境外面溜,走之前还不忘放下一句狠话:“我都死了,做什么事不需要跟你上折子,管得着吗你!”
我狠话放的快,溜得也很快。但我低估了老天爷对梁宴的偏爱。
我前脚刚出梦境,憋屈地窝在天牢椅子上睡觉的梁宴就醒了过来,他可能料准了我要跑,直接整个人堵在门口,冲着这间房子里的各个方向问道:“徐生是谁?沈子义,我可劝你赶紧说,等我找到他人,他还能不能完整地站在你面前,可就两说了。”
你找到他人?
你找个鬼给我看看!
我懒得理这个喋喋不休的神经病,哗哗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滚”字,照着梁宴脑门就是狠狠一拍。
当然,拍到一半,梁宴就把这张在他看来横空飞来的纸,一把扯了下去。并且这个神经病还皱着眉接着说道:“把笔拿在你手里别放下去。”
我都是鬼了,还能惯着梁宴这个狗皇帝发号施令的臭毛病?!
我当即一甩手,把笔啪嗒一声摔在地上,明晃晃的拒绝——爱谁拿谁拿,反正我不拿。
“……拿起来沈子义,不然我找不到你。”
“……”
“沈子义?”
“……”
“沈子义!”
“那……那个,陛下,先别纠结拿不拿的问题了。”
屋内的狱卒等人早在托梦前就被梁宴赶了下去,此时突然有人发声,把我吓的一惊。扭头望去,才发现是绑在木架上的段久。
段久望向梁宴,貌似叹了口气,又笑道:“您和沈大人能先把臣放下来吗?臣府上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实在是不宜久留了。”
第46章 拿捏
哦豁。
被梁宴这厮弄得乱了心绪,都忘了我此次前来的目的是为了救我的好兄弟,差点一走了之了。
我颇为不好意思,连忙飘过去帮段久解绳子。
段久眯着眼睛,假笑的意味不能再明显了。偏偏在场的一人一鬼,一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的皇帝上司,一个是生前官阶比他高出许多宰辅大人,他哪一个都没立场说,连抱怨都省了,还得在梁宴和我替他解开绳索后,拱手假笑道:“谢陛下,谢大人,臣还有事,不如……”
段久的一句“先行告退”没能说出口,因为我“砰”的一声把牢房大门给关上了。
我给段久解绳索的时候就发现了不对,怎么这家伙外袍到处都沾满了血,散乱之间露出来内衬的里衣却白白净净的呢?还有那脖子上的血痕,怎么手一抹就掉了,下面的皮肤却一点裂痕都没有呢?
你家挨打了流血是从外面往里流是吧?
好家伙!
想我步步为营心机盘算几十年,从来都只有我算计的别人的份儿,今天倒是河边湿鞋,栽在我一手培养的两个人身上了。
我唰唰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恶狠狠地拍在那两人面前——“演我呢?!”
梁宴:“……”
段久:“……”
“咳……这……实在是无奈之举,无奈之举。”段久捏着拳放在嘴边咳了一声,扫了一眼揣着手站在旁边、假装自己没有过错一声不吭的梁宴,只能开口为自己辩解道:“大人不是托我查,您那位叫徐生的朋友家中遭遇过何等变故吗。我查到一些头绪,就按照与您约定好的把查来的东西写在纸上放进藏书阁里,谁承想……”
段久眯着眼睛指了下梁宴:“谁承想陛下对臣关注有加,第二天就把那东西从藏书阁里搜了出来,一大清早就请臣来天牢里喝茶,天牢里的茶臣喝不惯,就只能上台当戏子,唱出戏把大人请出来看了。”
我点点头,算是听明白了。
梁宴这狗东西说不定在衣冠冢前被我砸晕的时候就起了疑心,在藏书阁闹鬼的那天晚上顺带怀疑上了段久,以至于段久去一趟藏书阁,都被这狗东西闻着味发现了端倪。几番搜查再加上拿着段久做圈套的试探,还真把我引进了陷阱里,让我无可奈何只能承认自己还存在的事实。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