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了一声,迅速从泥地中跃起。衣服上,掉出几颗裹挟了泥泞的玻璃渣。像几颗破碎的星星。
教官的脸色阴沉如雷雨前的天空。他扫视过除江羽外的一群人,说:“你们就是这么对待队友的?是谁做的,站出来,否则给我全部多跑十公里,不跑完不许吃饭!”
江羽不知道谁做的,但是确实没人站出来。教官替他教训了一次,却护不了他一世。到后面其他人的越发变本加厉。
直到有一次,在他攀爬网绳的时候,一脚踩空,摔了下去。
——绳子被割断了。
江羽终于明白:他的反抗只会导致他越来越惨。
到后面,他沉默如木桩,这幅任命的样子反而让施暴者感到无趣。
除夕当天,训练照旧,但是部队的晚上组织了晚会活动。魏时言被接回家过年,大院里还是留有几个小孩,大部分是因为父母在出任务。
江羽受伤时,会待在医务室。医务室有张小床,还有位姐姐。姐姐工牌上的名字是“徐蔚然”,她不会说话,却会帮江羽处理伤口及淤青。彼时江羽身上被玻璃渣划破,腰腿侧不断有累加的淤青,之前的还没好,下一道又叠加上去。她也曾因哑巴而被别人视作异类,自然明白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
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心性并不成熟,对于厌恶者有着超出寻常的恶意,加上这些孩子都是家世显赫的军官之子,行事毫无顾忌。可惜她只是徐家养女,身体残疾,靠关系才到部队里当了个护士。她只能在帮江羽上药时,动作更轻一些,给予力所能及范围内的关怀。
医务室的安静也代表着片刻安宁。徐蔚然看书时,江羽就躺在那张小床上发呆,疼痛也随着思绪飘远了。这样的安静持续不了多久,就会被闯入的徐秋然打破。
徐秋然是徐蔚然的弟弟,比江羽要小一岁,在隔壁市读书。徐蔚然不方便给江羽上药的地方,会托弟弟来做。
江羽其实不太记得这张面孔,但之后与他日渐熟络起来。
徐秋然性格活泼,很有些古灵精怪。有他在医务室,姐姐面上的笑增多了,江羽也忍俊不禁。
徐秋然说:“姐姐生下来是会说话的。因为小时候发高烧,一直没人管,到医院去的时候就这样了。医生说人没烧傻都算是幸运的。”
虽然徐蔚然不会说话,但她的眼睛如一片波光粼粼的湖,足以表达出她的想法。江羽看出了她望向自己目光里的温柔和心疼。这是继奶奶去世后,第一个向他流露出关怀的人。
江羽蒙了层雾的眼神变得忧郁,他不由自主地为徐蔚然的经历感到痛心:“怎么会这样,父母也都没有管吗?蔚然姐得多难受啊。”
徐秋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江羽以为他是在为父母的不负责任而冷笑,后面发现并不是这样。
临近新春,徐秋然邀请江羽一起跨年。江羽没有亲人,就算不想留在阴暗的部队也无处可去,徐秋然的邀请让他不免升起一丝期待。好像惨淡的人生,因此有了盼头。
除夕当天,早早的完成了训练任务,徐秋然说肚子疼想先去卫生间,问江羽:“可以帮我整理一下器材室吗?”
每天都安排了人轮流收拾器材,今天正好轮到徐秋然。江羽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器材室狭小而逼仄,充斥着橡胶和铁锈味。江羽走到最深处,将沙袋堆在角落。好在今天人不多,很快便能整理完。
忽然,一声门响,器材室厚重的大门被关上了。
江羽以为是被风吹的,随后听到了铁链的声音。
——有人将他关在里面了。
他的脑海比身体反应更快,瞬间明白了发生的事。紧接着他跑到门前,尝试着拉门,但这是徒劳,咔哒一声脆响,昭示着锁已经上了个完全。
器材室的锁是从外面扣上的那种铁链锁,他被关在其中就绝无出去的可能。
江羽开始大力拍门,并喊:“里面有人,开门啊——”
他以为是别人觉得器材室内没人,才上了锁,此时还没有多急迫。因为就算如此,徐秋然也会来找自己,把他放出去。
隔着厚重的大门,他拍门的声音被无限削弱,只有走到附近才能感受到动静。外面的声音在里面也是一样。
他听见一个人的说话声,透过门缝飘了进来。声音微弱,可其中包含的恶意半分未衰减。
“你就在这里过年吧。”
“徐……秋然?”江羽怔愣了。
那人嗤笑了一声,就再也没有回应了。
器材室没有窗户,只有门上面有一小块玻璃,透来细微的月色。江羽到了夜晚视力衰弱,这点微光不如没有,他干脆找到一块轮胎坐下,靠在架子上,闭上眼睛。
江羽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只是单纯的麻木。
他想:徐秋然一开始就是装的吗?他一直都很讨厌自己?
又想:蔚然姐如果知道的话,会伤心吧……
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固执的认为徐蔚然不会是这件事的参与者。那么温柔的姐姐,就像他的亲人一样……
江羽曾想过为何父母不再诞下个孩子,那样他此时就不再孑然一身。过后又想,还是算了,这个想法过于自私,何必再让一个新生命诞生于世界,承受苦难。
随着时间的推移,江羽的意识变得模糊了。他开始胡思乱想。
会不会——这间器材室是不透气的,他会在里面窒息而亡?
他要是死在这里,明天别人打开门,看见他的尸体,又会是什么模样?害怕亦或者是高兴?
想到这里,江羽的唇角轻轻扯了扯,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苦笑。
如果是魏时言,肯定会高兴的吧。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江羽感觉眼前一片透亮。他睁开眼,被门上玻璃透出来的光晃得眼前闪烁。
门外隐约传来欢笑声。
绚烂的烟花照亮了这间狭小的器材室,江羽抬着头,深深的凝视一切。
他没有窒息而亡,没有饥饿而死。
他在阴冷的角落,像一株依附黑暗而生的植物,迎来了新的一年。
第15章 十五 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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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七,桐城市最大的游乐园已经恢复营业了,抓住春节的尾巴再赚一笔。
香山游乐园号称安装了最先进的游乐设施,广告占据了报纸最大的版面,一向是吸引桐城和周边城市游客游玩的好地方。
钟英来了电话,说别人送了两张游乐园的门票,可以留给江羽带着妹妹去玩。江羽答应了。
一早,游乐园门口就排起了长龙,寒冷的天气丝毫打消不了人们玩乐的热情。江羽二人在门口排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进到园内。
游乐园里张灯结彩,大喇叭放着歌,格外热闹。
“可可,牵好我,不要走丢了。”江羽看着妹妹兴奋又好奇的大眼睛,提醒道。
妹妹叫李童欣,小名可可,刚满六岁,乖巧又懂事。她牵好哥哥的手,亦步亦趋的跟着。
江羽曾经对母亲一家有抗拒心理。一直到后面与妹妹接触,才发现妹妹实在乖巧。她不怕生,早在第一次见江羽时就脆生生的喊“哥哥”,总算是了了他想要兄弟姐妹的执念。
前世在母亲患病时,妹妹也成了他不得不担的责任和活下去的动力。
“哥哥,那边有猴子!”
江羽望去,游乐园里有一个“花果山”,里面关着数只猴子,被一众小孩团团围住。
小猴子生龙活虎,会对着栏杆外的人们作揖讨吃食,可可看了咯咯直笑。
可可问:“我也想喂,可以把桔子给它吃吗?”
面前站了个工作人员,说不能随意投食,得去商店买专门的饲料。
商店就在十余步开外,人非常多。江羽把可可留在工作人员面前,跑过去买饲料。
说是饲料,其实就是一小包花生。他正在付钱,突然一只手拍到了肩上。
“江羽?”
江羽被吓一跳,回头见一位笑嘻嘻的女生,是之前班上的,叫沈甜甜,开学初还跟他做过几天同桌。
“真是你啊!一个人来玩?”
“和我妹妹一起。”
沈甜甜长得一般,但性格开朗热情,据说家里条件很好。她拿了四瓶汽水,还要递给江羽一瓶。江羽连连拒绝,沈甜甜直接往他怀里一塞,格外霸气:“拿着,姐请的!”
江羽没法推脱了,说声谢谢接着帮她拿东西。
江羽帮沈甜甜把零食和饮料拿到外面,跟她的朋友汇合。没想到居然都是熟人:朱子健和徐蔚然。
他往后一看,果不其然还有个身影,徐秋然!
可已经走到这几人面前了,沈甜甜拉着他兴冲冲的介绍:“朱子健,快看我碰到了谁?江羽也在这边玩儿。”
“蔚然姐,秋然弟,这是我们班同学,叫江羽。”
她不知道朱子健上学期曾跟他有过一段堵人的“过往”。朱子健神色淡淡的,“哦”了一声。视线扫过江羽,让他莫名尴尬,浑身鸡皮疙瘩骤起,推脱到:“我妹妹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说完,就赶紧离开了。
他到妹妹面前,找了一圈却没发现饲料,好像是刚刚一起落在沈甜甜那里了。江羽在妹妹期待的眼神下叹了口气,蹲在地上与她平视,安慰道:“可可不要着急,刚刚人太多,饲料可能掉了,等我再去买一包好吗?”
“江羽?”
江羽抬起头,看到一张清秀的脸。徐秋然把饲料和汽水一齐递给他,说:“你的东西忘拿了,甜甜姐让我给你送来。”
江羽伸手,与徐秋然指尖相接的那一刻,他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故作无事的接过。
他听见自己深呼一口气,用与平时无二的语气回应道:“谢谢!”
徐秋然感受到他的紧张,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不用谢,我先走了!”
……
“哥哥,你的手怎么了?”可可突然问。
江羽低头看向自己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把它藏在身后,对可可笑道:“我没事。我们来喂猴子吧!”
他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对徐秋然的怨愤、恐惧……等情绪,绝非一句话可说明。
前世被锁在器材室一晚上后,他曾再次碰到徐秋然。
人前,徐秋然用往常一样亲切友好的语气向他问候。等其他人一走,他讽刺又得意的笑穿透虚假的面具,仿佛跟之前割裂成了两个人。
“被朋友背叛的感觉怎么样?”
徐秋然的表情和话语刺痛了江羽的心,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可以承受这一切,事实是铺天盖地的疲惫再次席卷了他。
江羽问:“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徐秋然嘴角得意的笑消失了,他冷哼一声,说:“你错就错在接近我姐。”
“你……”江羽有些无言,最后说:“你这样,蔚然姐知道会伤心的。”
“她伤心跟我有什么关系。”
徐秋然诡异的笑了笑,说出一个震惊江羽的事实:“你不是想知道她发烧为什么没人管吗?有我在,还有谁会去看她。区区一个孤儿,还想分走我父母的注意。”
“我的东西,谁都别想抢走!就算是我不喜欢的姐姐。”
江羽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个魔鬼!小小年纪,清秀的外表却有一颗蛇蝎心肠。他不能接受徐秋然竟是这样的人,第一感觉是想去告诉徐蔚然这人的本来面貌。
他内心有道声音在大喊:蔚然姐,你一心宠爱的弟弟,居然是害你变成哑巴的元凶!
可当他看见徐蔚然姐弟其乐融融的场景时,望而却步了。他已经能预料到之后的事情:惯会伪装的弟弟,和他这个不善言辞的外人,徐蔚然会相信哪个?
这么多年也没有戳破的真相,只等徐秋然在她旁边撒个娇,一切就会重归于好。
更何况,江羽也不想让蔚然姐伤心。
徐秋然好像已经预料到了他不会说,才如此肆无忌惮地告诉他真相。江羽不寒而栗。
不论是魏时言的朋友,还是徐秋然,江羽都一丝一毫也不愿沾染。
好在,今天的碰面只是个小插曲。
……
开学后的一天,开完会的张劼喜气洋洋,亲自到班级里喊人,“魏时言,王思睿和江羽,到我办公室来下。”
他的出现让下课时间的教室陡然安静,等他走了才有人议论:“张吉力怎么来了,吓我一跳!”
“他这么高兴,不会有啥好事吧?”
“什么事能好过他追上隔壁王老师?”
“不会吧!”同学一声哀嚎,“王老师可是我心中的女神,怎么能被他玷污!”
被叫出去的三人顶着全班目光离开教室。江羽落在最后,刻意与魏时言隔了一步远。
张劼欣慰的扫过他们,说:“叫你们来是有一个好消息,你们三位和隔壁班的一名同学,被学校选出来,推选参加曙光杯理科联赛。”
“曙光杯联赛是十分有名的学科竞赛,三年一届,对手是全国范围内的优秀学子,含金量很高,如果能拿到奖,对之后的高校自主招生有很大帮助。同时学校也会给相应的支持:如果你们拿了奖,将会有一千至两千元的奖学金,还会酌情考虑自招推荐名额,相当于保送!”
“我们桐城中学在这方面是有角逐之力的,而且,你们都是老师经过讨论之后挑选出来的,魏时言就不用说,思睿和江羽的其他方面弱了些,理科也都是强项。我相信,咱们桐城中学这次必能夺奖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