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男人引进去,挑了个中间位置招呼他们坐下,夏无名就顺势跟着进来了,内心经历着十级地震。
小家伙果然还是不待见自己,经过身边的时候对他虎视眈眈。
茶馆里面是开放式的,木地板木桌木椅,就连柜台都是复古的木质。
整个室内很凉快,飘散着幽幽的茶香,这会儿不像昨天下午那么冷清,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三五桌客人在悠闲地喝茶。
茶馆中庭是挑空的,有棵巨大的参天枫树,高耸的枝叶密密遮住了二楼走廊,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雕花精密的木围栏。
男人盯着柜台后面的小老板说:“要一壶雪里香。”
话一出口屋内氛围就好突然诡异起来,仿佛电影按了暂停键,从茶客到美人老板都顿卡了,好几秒才继续各忙各的。
只听小老板的清泉音幽幽飘过来:“没有。”
自然是没有的,雪里香是什么茶?懂行的人才知道,一千多年前,南陈当朝贡茶雪里香,以奢靡精妙闻名于世,要取早春开芽的第一批茶叶,摘去外叶只留中间一小缕嫩芯,再用上好的银器取露水浸之,时间也有讲究,多一分少一分都差之千里,最后的成品洁白光亮,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冬夜映雪,又有一股幽幽的茶香,故名“雪里香”。
可惜这茶因为工艺过于繁复,从未在民间流传,自然也就逐渐消失了,连史书都少有记载。
男人听说没有也不动怒,和和气气地回:那就麻烦老板给我推荐。
南枫给他挑了一款龙顶茶,同样是好茶,却是寻常茶馆都能见着的品种。
他专心泡茶,余光瞟到男人盯着他一动不动。
南枫已经很久没“享受”过猎物的待遇了,这让他有点不自在,觉得这人唐突,就越发觉得他刚才要雪里香恐怕也是专门找茬来的。
茶泡好了,色泽碧绿,有淡淡的花香散开在空气里。
南枫把茶端到男人面前,不等他接就“砰”一下砸桌上,溅出来几滴。
男人还是不生气,声音又醇又温柔:“谢谢,是好茶。”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仍旧是挂在南枫身上,不冷不热,也没有任何打探和冒犯的意思,仿佛真的就只是“关照”,但即便是这样,南枫也不喜欢。
他冷脸不再搭理那人,背过身的时候,夏无名急得抓耳挠腮。
“大师,大师——你再不提这事儿,我的方案就要开天窗了!”
下个月金湖要开股东大会,老夏总给他下了通牒令,说到时候夏无名再不拿出能说服人的东西,就要罚他去扫半年的厕所。
太子爷心里苦,大佛巍然不动,喝了口茶仍旧只说一个“嗯”。
“你别‘’嗯‘’啊大哥,你不急我急啊……要不是因为老头子看得紧,上个厕所都派人盯着!两年前你和我说起这儿的时候,我就该来了!现在好了,还有一个月上断头台……”
夏无名的嘴真的很碎,和桌上那碟嘎嘣脆的蚕豆一样碎,
两年?南枫忽然心思一转。
两年前茶馆刚被他买下来重新开张,这男人就惦记上了,时间倒是掐得刚好,只是目的不明,毕竟这茶馆就现在看起来没什么商业价值,当然以前有没有他就不得而知了。
一壶茶喝了大半,夏无名突然接到个电话,急匆匆拉着男人走了,说是有个客户设计施工合同都签了,又突然翻盘说哪里风水不好,要重新改。
他们走了以后,阿泥自觉地把门锁起来,茶馆里余下的那些客人便纷纷收起障眼法,露出原来的样子,放眼望去,全是长着耳朵尾巴的妖怪在喝茶嗑瓜子。
有操着四川口音的问:“泥娃儿,这馆要卖咯?”
阿泥把头摇成拨浪鼓:“不卖不卖,大人说了,你们来喝一天茶,这里就一天不关。”
客人笑哈哈说:“要得要得,那是肯定会来的,再来两个春饼么。”
他边上坐了个白衣蛇妖,半截身子懒洋洋地流在地板上:“诶,刚才来的小哥你们认识啊?怪俊的。”
阿泥挠头:“你说哪个?刚才来两个呢。”
蛇妖笑得花枝乱颤:“傻孩子,还能是哪个?我说的当然是那个‘雪里香‘咯,当然戴耳环的也好看,但就是差点火候,‘雪里香’才是极品,想我阿苑纵横情场几百年,也没见过几个这样的。”
蛇妖的话引来嘘声一片,边上有妖笑她是“老牛吃嫩草”“赖皮蛇想吃天鹅肉”,阿苑翻翻白眼不想搭理他们。
“爱帅哥不分年纪,这是种审美,你们懂个屁!不过——”她血红的指甲油在茶杯口摩挲,“我总觉得那人眼熟。”
“只要是帅哥你都要得!你都眼熟!”
“去去去,谁和你开玩笑?我真的是在哪儿见过他,在哪儿呢?”
二楼走廊边上,南枫捧起一株枫树叶子。
他发现这棵四季长红的枫树,就在刚才,忽然从树顶冒出了一点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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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3.15返修
第3章 03 一群穷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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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几乎每天都来南枫斋,有时候夏无名也会跟,有时候就他单独来。
男人自我介绍叫傅景峦,他给的名片是黑金色的,上面标注的职业是“顾问”。
阿泥不懂什么是“顾问”,茶馆的妖怪们就告诉他,是专门帮人解决困难的,这听在阿泥耳朵里简直和魔法师一样。多厉害啊,别人有困难就找他解决,听起来无所不能。
但南枫对他还是很警惕,毕竟这片地方真的没有傅景峦认为的,那么有商业价值,这人挖空心思接近他,不是蠢就是坏。
只不过他毕竟也算是客人,不好赶走,就只能先由着他去。
好在傅景峦来了也从来不提卖地的事,反而经常会带一些好吃的棒棒糖给茶馆的客人孩子们吃,几个小妖怪都很喜欢他。
傅景峦还经常会给他们讲故事,从闻人轶事说到江河湖海山川明秀,他好像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要有人问,他总能掏出点连书上都没有的东西,还说得有理有据,仿佛是他亲身经历过一样。
时间久了,就有很多人特别惦记着他来。
阿泥也没逃过。
每次傅先生来,他都会准备上好的茶水,瓜子水果汤包烧麦,一碟一碟摆满,再拖个小板凳就位,傅景峦在他心里的地位堪比偶像:“先生今天讲什么呀?”
傅景峦温温柔柔问他:“阿泥想听什么?”
阿泥托着他的脑瓜子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个结果,于是傅景峦说他今天要讲一个新故事,叫“孤独的小神仙”。
“很久很久以前,天上住了个小神仙,小神仙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可是他太孤独了,没有朋友,也没有人和他说话,每天就只能一个人看星星看月亮。”
阿泥扯住傅景峦的衣角,问:“小神仙真的一个朋友都没有嘛?他好可怜啊。”
傅景峦笑道:“听我慢慢说,小神仙也觉得太无聊了,于是啊,他用天上的雪捏了个小团子,雪白雪白的,肉滚滚的,很可爱,小团子很聪明,很快就学会说话了,于是小神仙就有了第一个朋友。”
阿泥听得很入迷,茶馆里其他食客也都不说话了。
阿泥问:“那他们就一直在天上吗?”
傅景峦摇头:“后来他们还会遇到很多朋友,去很多地方,不过以后的故事,我们以后再说。”
阿泥一听还有以后,笑得合不拢嘴。
夏无名在边上嗑瓜子嗑得惊天动地,他觉得嫉妒,因为阿泥对他就很凶,每次给他上的,不就是没煮熟的面,要不就是滚烫的开水,能把他气得半死。
夏无名“啧”了一声:“骗小孩的玩意儿……”
阿泥很生气,他不喜欢有人说傅景峦的坏话,说傅先生故事的坏话也不行,于是他跳起来追着夏无名就打,夏无名绕着桌子跑,边跑边叫唤:“你怎么能这样对客人?”
阿泥嘴里叼着糖糕:“你不是客人,你四……坏人!四让我们……嗯嗯……没有家的坏人!”
他这么说也没错,夏无名没法反驳。
你追我赶忙乎了一阵,阿泥终于抓到了夏无名,两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夏无名觉得阿泥胖乎乎的好玩,去捏他脸,刚探到小孩脸颊边上被阿泥“嗷呜”一口叼住,痛得夏无名哇哇叫。
阿泥边咬边忧心忡忡问傅景峦:“叔叔你真的要把我们赶走吗?我把糖还给你,你不要赶我们走好吗?”
说着他还真跑到帐台底下,翻出个漂亮的盒子,“哒哒哒”献宝似的捧过来。
傅景峦看到自己以往给他的所有糖果都在里面,五彩斑斓的煞是好看。
傅景峦问他:“不喜欢吃糖?”
阿泥:“喜欢啊!可是叔叔你给的糖都很好吃!还很漂亮!所以我不舍得……”
傅景峦把盒子细细盖上还给阿泥:“谁说叔叔要把你们赶走?”
“那个坏人叔叔说的啊!”阿泥理所当然手一指,“他说这个房子要拆,而且阿大也说了,做生意的没一个好东西,可是,可是我觉得你就很好啊,你给我们东西吃,还讲故事给我们听,所以你不要做坏人好不好?如果这里被卖了我们就没家啦。”
对于商人多狡诈这件事夏无名疯狂赞同,所以这个阿大是谁?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阿大就是阿大啊!阿大可厉害了!上次帮大人修屋顶!‘嗖‘一下就上去了,都不用梯子!”
阿泥说得神采飞扬。
夏无名总觉得这描述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看着傅景峦把糯米团子抱到膝盖上颠着玩,他突然想到:“为什么要修屋顶?”
阿泥白了他一眼:“笨啊你,因为屋顶塌了啊,上次有只笨鸟掉下来砸坏瓦片了!”
夏无名:“哦,那你为什么不请装修公司来修?”
阿泥苦恼地叹气:“因为大人没有钱啊,不过没关系阿大很厉害!修得可好了!”
夏无名突然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味道来。
原来这里的老板也没有钱,那他要是把茶馆拆了确实不太道德,可是他也很闹心,自己的事儿那是一锤定生死啊,太子爷绝望地趴在桌上哀嚎。
阿泥嘬着棒棒糖眨巴眼睛:“坏人叔叔你不是有钱的老板吗?我听阿大说,有钱老板都不用自己干活啊。”
夏无名有点尴尬:“我不是老板,我也没钱。”
阿泥疑惑:“可是他们都说你家很有钱诶?“
傅景峦剥了颗松子喂进阿泥嘴里。
夏无名把左脸贴着桌子摩擦,发出闷闷的声音:“我家是有钱,但是我没钱,也没地位。”
说到钱这个事儿就尴尬了,理论上他确实不该没钱,光老夏总给的零花钱就够他养老送终的了。问题就出在夏无名这个人体质很有问题,不知道是灾星附体还是眼光太差,投资什么失败什么,不光败完了自己的积蓄,还拖烂了全组人的KPI,团队里那是谁跟着他谁倒霉。
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就是这样来的,富二代败家子,可谁知道这人的钱不光没有花在逍遥快活上,本质还是一枚如假包换的纯情小处男。
没人知道。
小处男不甘心,为了证明自己,硬是要想帮公司拓展其他业务板块,比如临展,比如古玩,结果都以失败告终,好不容易通过朋友推荐找了个风水大师,这可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老夏总答应他了,干得好就让他翻身做主人!给他笔启动资金还他自由!他想干嘛干嘛,爱去哪里去哪里!还要受现在这种苦?!
阿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我懂了,那你家里肯定对你很不好!都不帮你!还为难你!”
夏无名:“不好也不至于,怎么说呢……有点复杂小孩子不懂啦!”
阿泥看夏无名可怜,好像忘了自己一分钟前还叫他坏人叔叔,他吭哧吭哧从傅景峦身上下来,大人似的拍拍夏的肩膀:“别灰心我懂的啦,总有人会喜欢你的!”
夏无名被个小孩哄得有点感动,差点当场掉泪。
南枫把隔壁桌要的龙井端过来,傅景峦的眼睛就一路又黏在他身上。南枫把身体转过去,徒留个背影给他。
就听傅景峦在背后问:“你一直住这里吗?跟着……你家大人?”
阿泥骄傲地说:“对啊对啊,大人对我们可好了,他还经常会收留无家可归的人,请他们吃饭,实在没地方住也可以暂时住在这里,总之他是个大好人,就是太穷啦!”
南大好人在他们说话的当口,面无表情地想刚才就该在茶里放点药毒死他们的,两个居心叵测,一个诽谤老板的东西,留着也没用。
不过阿泥也没说错,南枫确实没钱,他在树里睡了不知道多少年醒过来,花了一年多才勉强适应了这个物是人非的世界,除了泡茶赚钱,其他技能为零,连吃饭都要仰仗这个小团子。
好在他也不花钱,平时一些熟客来茶馆喝茶就够他简简单单活下去了,更遑论有很多熟客,看在阿泥可爱的份上会经常送吃的用的,还会带来些新鲜菜谱。
夏无名托着下巴思考:“被你这么一说,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恶霸地主了。”
傅景峦摸了摸阿泥的头:“放心,这是你们的家,没人可以赶走你们。”
他说得过于郑重温柔,好像这个承诺的分量已经沉淀了几千年,这反倒让南枫越加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