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是什么,有件事你要明白一下。”
“你的老师叫菅原道真,是倾尽整个平安京之力都无人能敌的最强术师,就算是高天原神明对你有意见,他也别想从我手里抢你的命。”
那个衣衫整洁的咒术师蹲在地上,任由衣摆落进灰尘,他把手里的御守递到宿傩面前,说道:
“怎么说都喊我一声‘老师’了,多少也依靠一下我吧,宿傩?”
第12章 谁比谁更猖狂(11)
在急切什么呢?
宿傩自己也说不清楚。
可能是一些年幼到模糊的记忆让他感到焦虑,那些记忆久远又太深刻,尽管过去了好几年他也记得:
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堆叠着好多畸形孩童的尸体,他活着,宿傩是唯一活下来那个。
除了他之外剩下的畸形儿全都死了,那个时候他没有时间观念,只知道会有大人送进来食物,会进来拖走尸体,送进来新的孩子。
借着门口的过往的细碎声音,宿傩渐渐地学会了‘语言’,听懂了几个模糊的词汇。
‘诅咒’。
那些大人这么称呼房间里的孩子们,一些从死去尸体上爬起的丑陋物体,大人们称之为‘咒灵’。
就这么过去了不知从何数起的时间,突然有一天,房间里的孩子减少到只剩一个,门开了。
开门的光非常刺眼,但那不是生的希望。大概是从这里开始,宿傩就在渴求一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
他会杀了那些人,这是报复。
男孩伸出手,手心里的血迹早就干涸,细碎的伤口是仓惶离开人群居住地时擦伤的,和芦屋道满对战的伤口早就结起血痂,血迹渗透和服,竟然比长泽时礼第一次看见他还要脏兮兮。
面对咒术师递过来的东西,宿傩没有像上次那样拒绝。
他接过那个御守,系好的红绳从樱色的发丝穿过,落到脖颈上,御守贴到胸前。
它在和播磨术师的战斗里不小心被削断了绳子,御守从脖颈上脱落了,宿傩在以伤换伤将芦屋道满逼走之后本来想去找,但消失的伪装让他下意识地离开人多的地方。
宿傩握着胸口的御守,定下一个小目标:他要先杀了那个播磨流术师。
有仇必报,有恩必偿,剩下的凭实力看心情。
这是宿傩遵循的基本准则。
“真的不想把你的事和我分享一下嘛~”
长泽时礼捏捏小孩子没几两肉的脸颊,被宿傩用手拍开了,四只眼睛一起瞪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宿傩的心情平缓下来了还是什么,渐渐地,那些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开始消退。
脸上的眼睛闭合,然后消融,‘变回’宿傩对外的那个既不可爱又不听话的小孩子形象,从背后延展的双手也慢慢的隐藏起来,直到完全消失。
要不是宿傩身上沾着未干涸的血迹,任谁都只最多说一句这是个性格乖戾的小崽子。
“什么是依靠?”宿傩反问道,“向你倾诉、依赖你、还是什么?”
“都有。”长泽时礼即答。
“你可以向我喊疼,抱怨我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当然我觉得这种事你做不出来。”咒术师笑着,他摸了摸宿傩的头发,软软的,全是打斗中留下的灰尘污秽。
长泽时礼回来看见庭院乱糟糟一片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六眼下一切咒术无所遁形,很快就能分析出原因。
芦屋道满跑过来了,大概是因为那三个叛逃的一级咒术师。
和晴明宿傩这类术师不一样,芦屋道满自成一派,有着往离经叛道上靠的意思,天赋出众心计也不低。
但术师这行到底还是吃天赋,就算是年长那么多岁,不照样险胜一个没出茅庐的小崽子。
长泽时礼看着宿傩,突然笑了。
芦屋道满输给这种天才不冤。
“但是你可以不用那么抗拒,宿傩。”长泽时礼点了点宿傩的颧骨,隔着一层薄薄的咒力,宿傩下意识闭上所有眼睛,抗拒之余感受到了成年人粗糙却轻柔的指腹触感。
他说:“哪怕你受伤了,暴露了,你都可以找我,或者用我的名号去压别人,无论怎样,我都站在你这边。”
“但是你对我这么凶我会很伤心诶。”
闻言,男孩的眼睫颤了颤,盯着长泽时礼的脸,好像要看清这句话是真是假。
而长泽时礼也盯着他看。
你不让我我不让你。
一大一小就这么幼稚的较劲,好像谁也不服输一样。
“……我知道了。”
最终是宿傩转过头,“我会努力去认可你的。”
“噗。”长泽时礼没忍住,笑出声。
宿傩不满:“你笑什么!”
咒术师眼角眉梢都是肆意的笑,“没什么,想起一件有趣的事。”
小男孩凶巴巴地追问:“什么事!”
长泽时礼衬思两秒,还真找出件高兴的事情。
“你攻击我那道咒术,是不是已经在往术式上面摸索了?”
男孩矜持地点头,“是,怎么了。”
是一种小孩子都会有的期待语气。
“做得很好!不愧是我教出来的!”长泽时礼欣喜道,他说,“争取我们下次连术式顺转逆转延展一起学完——然后直接开始领域展开!”
后半句写满了‘不靠谱’三个字。
但不靠谱不仅限于此。
“对了。”长泽时礼理直气壮的一件事:“有件事作为我的学生你需要知道一下。”
“我不会反转术式。”
他真没学反转术式。
长泽时礼奉行的是‘只要我杀得够快就没有人能伤我’,而能突破他这种另类防御的对手很少。
除了和神明挂钩的存在之外,平安京从里到外就找不出一个能在咒术上压他一头的术师,也正是因为这样,守旧派才做不到把他的官位一薅到底。
到底说拳头才是硬道理,别的都是花里胡哨。
所以没学反转术式,也懒得学。
“所以,你这身伤,三个方法。”长泽时礼竖起三根手指。
“找个大夫开点药等自愈,让保宪给你找个会反转术式的术师来,最后一个——”
宿傩秉着对这个老师的教学方式的质疑等待下文,不出所料,果然没听见什么好主意。
那个家伙说:“自己学。”
啊,果然。
这人嘴里就吐不出个循序渐进来。
还能怎么办,学吧。
宿傩点点头,“哦。”
见宿傩点头,长泽时礼高兴了,不过他还记得这小子受了伤,不宜在外面就地学习,只得暂时作罢。
“走了,回去洗个澡,休息一晚上就要出发去平安京了!”
一双手猝不及防穿过宿傩腋下,一下子把他抱起来,宿傩突然失重,下意识抓住对方的手。
那个咒术师把他扛到肩头,一手揽着他,脚步轻松地往来的方向走去,嘴里说着些有的没的。
宿傩耳边除了嘈杂的风声就是咒术师朝气蓬勃的声音,大声,很吵,却意外的让他有安全感。
他可以信任这个人吗?
宿傩问自己,几乎不出口的低喃被风吹开抹匀,坐在咒术师的臂弯里,颠簸,但是完全没有会掉下去的感觉。
他可以信任这个人吗?
可以。
完全可以。
第13章 谁比谁更猖狂(12)
夜晚。
靠谱的少年阴阳师整理好了庭院,又命式神修补,才没有导致师生俩被地方官员彻底记住。
新修缮好的庭院夜景静谧而柔美,枝头盖下的光影浮动如同清水一样澄澈透明。
特级咒术师的睡前故事没有竹取物语里美若天仙的辉夜姬赴月,也没有奈良末期文车妖妃的血字诅咒。
长泽时礼手里端着酒碗靠着廊柱,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术式解析。
月影葱茏,清风明月徐徐,近秋的夜里,庭院只剩下咒术师沉稳的声音。
咒术师的举例囊括天南海北,术师咒灵妖怪神明,好像谁都见过,好像谁都了解。
可能是喝了酒,语气也不像往常那样带着戏谑,而是在认真又不自知的说出更多一般术师无法摸透的理论。
宿傩听着,一边生疏地用刚刚摸到边沿的反转术式治疗自己,一边去记去理解当代最高层次的咒术。
偶尔也会出言询问,而问出口的问题都会立刻得到解答。
长泽时礼并不是个合格的咒术老师,所以他倾向教导能跟上他脚步的天才,那种一点就通还能举一反三的天才。
晴明拜师于贺茂忠行,自小是天赋异禀聪慧过人,贺茂忠行交给他的阴阳术如同‘倒瓶中水’一样被全盘吸收,学得快而且不输保宪。
现在宿傩也能做到。
快乐这不就来了吗jpg
「男人之间这该死的胜负欲。」系统叹息,可愿力不仅在上涨,而且已经快要到转接口了。
快得让它怀疑长泽时礼是不是已经蒙到了愿力所代表的含义。
这个宿主过于自立,至今为止从升迁官职、增强咒术到寻找任务目标,长泽时礼喊都没喊过一句系统。让它感觉自己仿佛就是个凑数的,倍儿没面子。
那边的长泽时礼拎拎酒坛,摇了两下发现倒不出一滴酒水,酒香也尽了。
他干脆把罐子一放,转头对宿傩说,“你该睡觉了。”
“不许晚睡,有什么困惑的地方可以明天问我,睡太晚会长不高的~”
“知道了!”
“顺便一提,你这个年纪的小崽子应该和晴明差不多高才对,你怎么这么幼……”长泽时礼摸摸下巴,盯着宿傩上下打量,“要不我给你找个寝肥来问问吃什么长得快?”
‘砰!’
回答他的是宿傩一把拉上门,把门口的咒术师隔绝在外。
“哈哈哈哈哈哈!”外面传来酒醉的笑声,恣意极了。
宿傩算是提前明白了为什么就连小晴明面对长泽时礼都频频无奈的感受了。
明明是提醒外在伪装的误区,从长泽时礼嘴里说出来就变了一种意思,换人得给他一拳。
正对着月光的门口,成年人的影子映照其上,摇摇晃晃地提着酒坛站起来,很高,不壮,有力的身躯杀过无数作恶的人或咒灵。
而影子却只是弯下腰对室内的小崽子道了一声带着酒气的:“晚安,宿傩。”
那距离只是隔了一扇门,如果打开,仍然是会以平视的身份说话。
“晚安。”宿傩说:“老师。”
…
小孩子们都睡觉了,大人们却不能就此休息,还有数不清的事情等待他们处理。
已经步入阴阳寮的贺茂保宪就是‘大人’的那一类。
“芦屋道满?”
微黄的烛光下,手握毛笔正在写信的贺茂保宪停了一顿,他从记忆里找了一圈才找出长泽时礼口中这个人的存在。
“我记得是那年由地方官上书过阴阳寮的一位播磨术师……”贺茂保宪思索着把几年前的事情找出来,“据说在播磨那边很有名。”
月色渐凉,成年人坐在窗沿上捞走了少年的茶水醒醒酒,一边交谈。
“这次晴明的事情和他有关。”
长泽时礼指出,“藤原知道你肯定会来帮你师弟,所以专门派个人来压着你,这样他们可以压制贺茂,而道满……”
“而芦屋道满就好对晴明下手。”贺茂保宪握紧笔杆,他猛然抬头,谨慎地问道:“父亲的占卜泄露了?”
长泽时礼摊开手,“很显然是的。”
阿倍仲麻吕等一众术师先驱都曾经预言咒术盛世,平安京迁都后不久,阴阳寮就领命为国运占卜将来。
天机不可泄露,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贺茂保宪都只知道一条有关师弟晴明的。
即‘葛叶之子将成为阴阳道盛誉的术师,晴明会击败播磨来的术师道满。’
这条占卜给本来就受到冷眼的小晴明带来了无数暗中的窥视,幸而知道找这件事的只有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不至于所有人都知道,否则又是一个大问题。
当时身为太政大臣的菅原道真倒是全部都知道,但想要撬开他的嘴,那还不如直接去威胁占卜师本人。
“那他为什么要来找宿傩?”贺茂保宪思索着,看向长泽时礼的表情变了,“不会吧……”
“是和占卜有一点点关系啦。”长泽时礼睁眼说瞎话,转移话题,“不过我去追杀那三个诅咒师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件事,这件事应该和道满没关系,你写进去问问忠行。”
“什么?”
贺茂保宪重新握好毛笔。
“那三个诅咒师和什么人签订了契约,不是术师、不像咒灵……倒像是什么佛教玩意儿。”
长泽时礼举了个例子,“就像‘观世音菩萨以慈悲之羂索救度化导众生。’这种。”
“一个新敌人哦,保宪。”
已知藤原扶植禅院,拉拢天元,打压贺茂与菅原为敌。
再知播磨术师芦屋道满涉及平安京内忧外患,勾结贵族势力的同时与诅咒师联系,又知出现了一个佛教术师。
“唉。”贺茂保宪重重叹气,头疼着把这件事写进了信件里。
小小年纪承受了不应该的重量。
少年笔触刚劲有力,字迹工整地将信息一一列开,落笔,遣式神将信先一步送往平安京。
红发咒术师牛嚼牡丹一样吨吨吨完茶水,甩了甩头清醒不少。
他问:“明天启程回京的行程安排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