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住胸口咳了两口,阿九眼瞥见袖口染了血。
见沐凌轩气势汹汹,大步朝自己走来,又抬起了脚,阿九勉力抬起头,却是笑意不改,“陛下真是经不起玩笑——奴家如何敢忤逆陛下的意思!君竹如今脑袋朝下,倒栽在御花园后院的枯井里。陛下若不信,可派人去看。”
“好不容易扔进去,还要再捞上来?朕没这个闲心!”沐凌轩冷哼一声,“你叫朕如何信你?”
阿九抖抖地,从怀中抽出一段雪白的缎带。
此刻沾满了暗黑的血污,几乎看不出本来的色泽。
只瞧了一眼,沐凌轩心底“咯噔”一声,却又恢复了平静。
上头一段六瓣梅的暗纹刺绣,分明是君浅的旧物,所以他初见时吃了一惊。
甚至,心生一丝恐惧。
可他旋即想到,这定是君竹在踏雪宫翻出来,故意穿在了身上。而这缎带,是亵裤的腰带。以君浅的性格,若非他死掉任人摆布,无论如何是不会让这种东西落在阿九手中的。
伺候沐凌轩入眠,阿九盯着眼前男人的安详睡颜,脸上浮起一丝诡谲的笑意。
此刻,天色已微亮。一夜经历了如此多的事,他明白还有一个人,定是与自己一样彻夜未眠。
他出了“神仙阁”,迎着凌冽的晨风,走到了风华殿的门口。
果然,这里已被沐凌轩的禁军重重把守。沐言欢已被软禁在此,踏不出门槛半步。那个精明冷酷的帝王,心底明镜一般洞悉一切,又不得不用自己的方式去“维护”他想维护之人。
走到一脸冰霜的守门禁军前,阿九娇俏一笑,颔首一礼,
“将军早安。奴家奉皇上的旨意,来看看宁郡王。”
如今皇宫之中,竟再也无人敢阻拦这位当初连守门侍卫都鄙薄的青楼小倌,更无人敢质疑他的话!阿九,已俨然成了当年沈云景一般的存在!
沐言欢,这鲁莽血气方刚的少年,此刻正坐在寝宫的案边。受了重伤的左手缠满绷带垂在胸前,一只梅花寄名锁垫了帕子放在他面前。
尚且完好的左手轻轻抚上锁片的竹影,与前世满溅的血迹在眼前交叠,沐言欢怔怔望着,眸中逐渐噙满了泪水。
君竹去见沈云景的前夜,将这块一直放在他自己那里的梅花寄名锁,还给了自己。现在想来,他那时定已料到此去凶多吉少!
无论他那么做的初衷为何,沐言欢明白他的心中,有太多委屈愤懑,自己无论如何怪不起来他。而自己,亦连问他一句的勇气都没有!
此刻,他的心中又充满了自责。
“王爷竟然如此冷静,真叫奴家佩服。”踱到沐言欢身前,阿九悄然笑道。
眼皮都未抬一下,沐言欢竟无诧异,“他去见爹爹前就告诉过我,一切见机行事。肆意妄为,只能让事态越来越糟。”
“王爷,还真是听心上人的话。”阿九啧啧叹道,又拧眉,“可惜,王爷还是一时冲动,差点中了翊王的诡计,背上忤逆谋反的罪名。”
“可我也知道,你不会袖手旁观。”沐言欢轻笑,“翊王和我鹬蚌相争,不到最后,你不会罢休。”
阿九脸上的诧异之情,瞬息即逝。
“可我也没能救他。”他一笑,在沐言欢身侧坐下,“皇上叫我去,是让我杀了他。除了我,如今他老人家谁都不能信任。”
阿九满意地看到沐言欢猛然抬头盯着自己,眸中迸出火焰。
沐言欢:“父皇……他真的这么说?”
“当然。君公子犯的是诛九族的欺君之罪。让他体面地死,皇上已是格外开恩了。”阿九仰头感叹,“不过,王爷莫慌。奴家当然不忍心下手。”
“那你……那你……”猛然站起身来,沐言欢一把扯住阿九的前襟,“竹儿他,现在在哪儿?!”
事情的走向,似乎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瞥一眼揪住自己衣襟的那只颤到不停的手,阿九仰头,魅惑一笑,“王爷,是不是太贪心了?”
松开阿九,沐言欢失魂落魄地跌坐下身子。
“是啊……活着就好……”他的眼神愣愣盯着地面,喃喃自语,“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哪怕这一世,再也不……”
“见”字尚未出口,他已泪流满面。
毕竟前世,君竹死在了自己怀中。直到今日,他都自责,是自己对不住他,枉害了他的性命!这皇宫,本就是伤他的罪魁祸首。远远离了这儿,过一世逍遥太平日子,也远比前世好地多!
“王爷,这就放弃了?”阿九却沉沉道,“君公子,可都没放弃。”
沐言欢又抬起头来。
阿九伸手,缓缓向怀中掏去,“他走之前,托奴家带一件东西给王爷。”
待看清阿九手中展开的黄布,沐言欢突然眼前一亮。
黝黑发亮、宝石镶嵌,布满饕餮铭文——与自己手边的血运剑,何其相似!
“这是裴将军当年所使的斩佞剑。与王爷的血运剑,本为雌雄一对。”阿九道,“裴将军当年,与部下四人血誓结盟,见此断片者如同见他本人——无论他在不在人世。君公子托我将此断片给王爷,希望王爷给他报仇,更希望王爷能一斩奸佞,得继大统!“
“若知君公子未死,皇上不会善罢甘休!”阿九站起身来,“要想保住竹儿的性命,王爷,只有拼死一搏了!”
【作者有话说】:事情真是眼前这么简单吗?
当然不是!o(* ̄︶ ̄*)o
第77章 不赶他出宫,皇上别上我的床
怔怔盯着阿九手中那块生了铁锈的断剑残片,沐言欢眼神发愣,沉默不语。
那块断剑交杂着暗褐和浊青,似乎斑斑的血迹仍未擦干。
透过暗淡沉郁的刀光,他仿佛看到二十年前,一位英姿勃发、正值盛年的将军,本对未来充满欣喜和憧憬,遥想着远在大漠的爱人和可爱的孩子,却在腥风血雨的战场,缓缓倒下身躯,眼眸再也未阖上。
他甚至从那双眸中,读懂了君竹汹涌潜藏多年的浓烈恨意。
“君公子说,有了这‘斩佞剑’,宁王便可调动裴将军旧部为己所用,郭盛将军便是其一。下月皇上要出宫祭天,会有五百僧侣道士随行——宁王可假意负责此行,换成郭将军的禁军,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瞧着沐言欢若有所思的脸眸,阿九巧笑,“不过宁王殿下,不会害怕了吧?”
伸出尚且完好的左手,沐言欢的五指蜷缩了下,眉头又微微拧了一下。
前世,自己虽然也弑父篡位、将沐凌轩变成自己的阶下囚。这亦是受到红绫的诱惑和协助,可却完全不是阿九的诱使,更与君竹的爱恨没有丝毫关联。
那仅仅是因为自己被视作“妖孽”,被各种鄙夷、迫害。他饱受委屈,乃至忍无可忍,决意放弃一切,只求向世人证明,他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的“九幽帝尊”。普通人等的儿女情长,在他眼里不屑一顾。
也因此断送了自己的爱人。他与君竹的爱火,终如风中明灭的残烛,燃尽了最后一丝光芒。
他后悔,他决意这一世绝不重蹈覆辙。可如今鬼使神差,竟然又要走上老路!
可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牵扯着自己的心,此刻他又莫名地心甘情愿。
瞥一眼阿九莫可名状的笑意,沐言欢突然也笑了一下。
暗夜中,恶毒地如同地狱恶鬼,
“当然不会。为了他,我可以去死。”
他伸手,紧紧攥住了那块恶魔般召唤着他的斩佞剑。
*****
回到“神仙阁”,阿九还未进大殿,就听到殿中叮呤咣啷、杯盘碎裂的声音。
紧接着,几件名贵的青釉瓷器被狠狠抛了出来,“哗啦”一声,在自己面前碎地一地狼藉。
沐凌轩愤怒的咆哮,隔着大殿清晰传来,“滚!都给朕滚出去!”
见苏衍低头急急从殿内跑出来,阿九连忙悄声问,“苏公公,陛下这是怎么了?”
“贵人,您就别多问了。”苏衍罕见地满头大汗、一脸通红,“今日一大早,陛下又去了长景宫。谁料非但没见着沈小公子,陛下精心准备的吃食玩器,还都被他丢了出来。沈小公子说……说……”
见苏衍面红耳赤、偷瞧自己一眼不敢多言,阿九已猜到,沈云景又说了诸如“不把阿九赶出去就别想见我”之类的话。
沐凌轩是天子,是宇凰内外四海皆知的暴君,却连自己的寝宫都进不去。说出去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天大的大笑话。
可一个人摆不正自己的位子,恃宠而娇久了,便也离自取灭亡不远。
悄然一笑,阿九踱步进了大殿。
没一会儿,沐凌轩就枕在了他的膝上,由着他娴熟地按捏太阳穴。
“陛下,舒服吗?”阿九柔柔问道。
“嗯。”沐凌轩闭着眼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握住阿九抚在自己肩上的一只手,“朕是不是一个坏人?”
阿九一愣,似乎吃了一惊,“陛下不是人。”
“嗯?”沐凌轩突然微微睁眼。
“陛下是真龙天子,当然‘不是人’。”阿九又勾起甜蜜的俏笑,“凡夫俗子的好与坏,如何能用在陛下身上?”
“这五年,朕除了上朝,时时刻刻都同他呆在一起。朕亲自给他喂饭、更衣。哪怕批折子,能用五个字,绝不写到第六个字,为的就是早点回去见他。”微微挑了下唇角,沐凌轩缓缓道,“朕自觉,就算朕不是人人眼中的好人,可总不算是个坏人。可朕也是人,也会觉得累了、乏了。朕只想找人说说话,难道这也有错吗?”
沐凌轩未说完,阿九就明白,他又在说沈云景的事。
“一个人感受别人的好久了,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习以为常,心中的感激之情自然就淡了。你叫他突然断水断粮,他当然会觉得难受。”阿九道,“奴家昔日在青楼,从未有人真心对奴家好。哪怕陛下施舍给奴家的心,不及给沈小公子的万分之一,奴家也觉得万般满足。所以,这哪里是陛下的错?”
“朕今日本想邀他一同祭天。自他昏迷在床,朕已经五年没有同他出宫游玩了。”满意地点点头,沐凌轩拍拍按在自己额上的手背,“既然他不领情,那下个月,就换你陪朕去。”
他顿了顿,低声道,“如若那时,你表现出众,朕会宠幸你,让你更进一步的。”
*****
这一夜,有人睡地安好,沐言欢的眼眸却睁得大大地,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君竹和沈惜年都不在身边,这一世,他头一次觉得如此孤寂难耐。他甚至怀念起沈惜年拎着自己耳朵的啧啧咒骂。现在看来,却满是心疼和关怀——
可他此刻更担忧的,是君竹如今的状况。
这一夜飘着细雨,他本就怕冷。出宫没有火盆,他会不会受了风寒?他不会武功,会不会遇上坏人欺负,难以自保?
心中忐忑,沐言欢披着被子爬起来,隔了窗棂望向窗外被雨滴击打到乱颤的芭蕉。方才自己反复追问阿九,君竹的去向,他却死也不肯松口。
君竹不想说,他便不会追问。不再勉强他做不愿做的事,这也是这一世,自己赎罪的一种方式。
可他的心,还是惴惴难安。
此时,一股淡淡的红豆香甜隐隐入鼻——沐言欢突然心中一颤。
这是他在踏雪宫中吃过的红豆酥。没有用砂糖只用了桂花蜜,清甜可口,软香不腻,他和君竹能一起享用——只有小安子会做。可如何此刻,在风华殿也能闻到?
蹑手蹑脚下了床,沐言欢循着红豆香味走到偏殿,却浑身一凛。
他赫然看到,一个高挑颀长的身影,青丝披散,正弯腰低头,在炉火前忙碌——
像极了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君竹!
第78章 王爷把我献给皇上!
“竹……竹儿?”
听到身后吃惊的喃喃呓语,阿泠放下锅盖,扭头一瞧,赶紧拿起狐裘往沐言欢身上披,“小祖宗!这么冷的天你不好好躺着,爬起来做什么!”
“君公子果然比奴家还了解你。”他一边裹着一边絮絮叨叨,“他料到你又要穿着单薄,在夜里乱跑,就把狐裘给了我。他还说……”
“这是……他的狐裘……”耳边嗡嗡作响,沐言欢反复摸着手中熟悉的柔软,并未听到阿泠在说什么,“他早就料到有今日……所以连狐裘都给了你……他还是,这么在乎我……”
沐言欢又低头,“这红豆酥,也是……”
“傍晚小安子来风华殿帮我悄悄煨上——他说了,君公子不让他打搅你。”看着傻傻发愣的沐言欢,阿泠没好气道,“你是太把他放在心上,连我都能认错,是吗?”
泪水不由自主模糊了双眸,沐言欢一吸溜鼻子,“我……我……”
“王爷知道,我是如何回到风华殿的?”阿泠却一屁股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王爷‘送’我去浣衣局。我在那里受尽欺凌鄙薄,乃至有一日,守宫的侍卫要轻薄于我——正巧那时,君公子与世子大人去此处看我。
“我本以为君公子要落井下石,看我受辱窘迫的模样。谁料他与世子大人惩治了恶人,救了我。”阿泠静静道,“他要送我回风华殿,我说无颜再见他、见你。他却对我说,这世上真心待王爷的人,屈指可数。哪怕我曾想害他性命,折磨他数载,也是为了你——他可以不怪我。
“我在皇宫十五年,从未见过心胸如此开阔之人。”阿泠长叹一声,“就算此番他想嫁祸小公子,我想若非情非得已,他也不会这么做。我与王爷一样,也万般惦记着他的生死,却只能遵从他的嘱托,照料好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