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
沈春台还没回复,我便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刚刚醒来,眼前布满黑白星子,但这些都挡不住沈春台一身不一样的穿着,他…
他真的变成了我想象中的模样。
在王府里他多年衣不蔽体,从医仙谷回来后多穿青色或月白色,记忆中那个身穿大红夹袄,头缠繁髻的他已经逐渐被代替。从前明媚的五官也慢慢变淡,平静的面容,清冷的身影,让我一度忘记了初见他时的样子。
他的兄长为他换了装,之前只用簪子简单盘起的长发此刻被尽数束起,重新绑了北国的小辫,盘起了头。大红的衣裳深棕的腰带,雪白的衣领外翻,领边密密地绣了一圈金海棠。重重的宝石项圈压在胸口上,祖母绿的头冠在烛光的照映下熠熠,若是从前唇红齿白的沈春台戴着必定春容丽貌,现在的他五官仿佛南朝人般清秀,被套在这般浓墨重彩的华服里,却格格不入起来。
却还是好看的,我忽然想起他刚来北国和亲时,第二天的下午,繁复华丽的外袍被褪去,他披着一件大氅,头发虚虚地拢在脑后,大漠的狂风吹得他眯起眼睛,刘海与衣角一齐向上翻飞,我牵着马路过时不禁停下脚步,他看了过来,羞涩又怯生生的抿嘴笑起来。
沈春台的脸与多年前那个孩子重合,我看着他,眼眶酸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竟然真的见到了长大后的、这副模样的他,他脸上的苍白被惶惶烛光抹去,我看着,越来越像我想象中的模样。
好好长大的、北国的侯门公子。
就这一眼,我真的看到了沈春台以后的人生,是我、一个暗卫无法想象的辉煌与富贵,安宁与快乐,也许上天让我活到这一刻,便是用这种方式让我安心。
我很放心,甚至感到了平静,即使那不是我的未来,我也在为沈春台今后的顺畅日子而感到快乐,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什么也不用怕了。
沈春台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不肯吃饭,他愈发用力地抱住我的肩膀,声音发着抖,手忙脚乱地将我脸上的头发拨到脑后。
“你醒了…初七…”沈春台一直在给我理头发,他的手冰冷又潮湿,视线不断扫视着我的脸,从额头看到耳后,我注意到他发青的嘴唇,沈春台的眼神里写满了惶然与恐惧,这是自我们重逢后,他从未有过的情绪外露。
沈春台的目光下移,他看见我背后的绳结的瞬间就像被烫到一般。他依旧紧紧抓着我的臂膀,却调转身体,向着上首深深伏下去。
侧躺使我无法起身向上看去,只能看见沈春台瘦弱的背影,还有他牢牢抓住我的手,那只手苍白,薄薄的皮肤下青紫的血脉清晰可见,即使这样的姿势几乎让他的手臂反剪,他还是执拗地抓着我。
大殿之上,他的兄长冷冷坐着,一动也不动,带着血亲的兄弟是如此相似,沈月霆目睹着沈春台跪着,沈春台跪的笔直,他的嘴唇发着抖,我不知道在我醒来之前他与自己久别重逢的兄长经历了怎样的叙旧,但如今看来,也许并不愉快。
从周围北国士兵的眼神来看,这些不愉快或许因我而起。
至少一炷香过去后,沈月霆终究坐不住了吗,金碧辉煌的盛城城主大殿掩不住他眼底的黯然,他走下一级级台阶,迈过满地的陶瓷残渣,在距离沈春台三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平南侯缓缓蹲了下来,他纯黑绣暗纹的衣摆曳在地上,周围人不禁围了过来,却在沈月霆的视线中后退。
沈春台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兄长,抓着我的手越来越紧。沈月霆的视线上上下下扫视着幼弟,目光仿佛要化作实体,沈月霆轻轻伸出手,却在注意到弟弟下意识的躲闪后停了下来。
沈月霆软和了嗓音,他身体前倾,似乎是想要更近地看看沈春台。
“小靖,回去好不好?”沈月霆的眼眶一点点红起来,阴骘的男人此刻像是被打碎了脊梁,他看着沈春台露出的手上层层叠叠的伤疤,难以抑制般伸出手,盖了上来。
“哥哥洗了手的…只碰一碰,”沈月霆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走下来的目的,他低着头,沈春台手臂上的伤疤很多,大多都蔓延进袖口,“我们回家——不留在这里了。”
再次抬头时,沈月霆已是满眼通红,他看着自己的弟弟就像一座易碎的瓷器,甚至在说话时都下意识用上了气音。
沈月霆越蹲越低,他的膝盖几乎要贴上地面,平南侯拥有乘轿进殿、上朝不跪的权利,但如今面对沈春台,他只作为兄长存在。
面对弟弟的沉默,沈月霆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不再注意我,只凝视着弟弟,面对他人冷淡锋利的盛城城主此刻絮叨起来,声音很低,每一句都断断续续。
“怎么都长这么大了…?”
“他们都说你死了,哥哥找了你好久,父亲母亲和…姨娘,都在等你。”
沈月霆越说越崩溃,他多年来的筹划谋算都是为了这一刻,沈春台的沉默像是最后一根稻草,沈月霆的腰都弯了下来,他的手悬在半空,颤抖着不敢碰沈春台的脸。
“小靖…说句话给哥哥听一听,好不好?”
沈春台跪坐在冰凉的砖上,我只能看见他几乎静止的背影,即使是兄长如此绝望的恳求,他也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
下一秒,他深深伏了下去,瘦弱的脊骨清晰可见。
他终于说话了。
“哥哥,求你放了他了吧。”
在那个瞬间,时空重叠。
我好像瞬间回到了那个除夕夜,我看见自己狼狈地趴伏在地上恳求穆淮,看见他慌乱恐惧的眼神,看见他给所有人磕头,最后冲着自己幻觉里的哥哥大哭着下跪,就连说出的话都一样。
他说,哥哥,求求你,放了他吧。
他说,哥哥,他是好人,别打他了。
沈春台伏在地上,我看不见他的脸,却能从他颤抖的背影中窥出他的悲伤,我想说不要哭,今时不如彼日,漠西比不上北国王庭,杀了我,回去过你的好日子,喉咙却火灼般,一个字也难以发出。
就只这一步,你自己走出这一步,就与过去再无瓜葛了。
世上没有那个和亲的贵子沈春台,清白高贵的沈翊,你的哥哥甚至为你起好了名字。
什么都要我嘱托吗,什么都要我放不下心吗,一定要我自尽在你面前,你才安心是吗?
多少个日日夜夜,次次梦魇惊醒的子夜,你还想过那样夜不能寐的人生吗。
…为什么要拒绝。
此刻手里若有一把刀,我一定会毫无犹豫地捅进自己的胸口,我开始恨自己的优柔寡断,恨自己非要减轻安眠药材的用量。
我凝视着沈春台的后背,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喘息,听见声响的沈春台回头看看了过来,他似乎觉得我是因为伤痛,立刻膝行过来,他用手虚虚盖上我的胸膛,小心谨慎的模样,像极了方才的沈月霆。
“初七…不疼了。”沈春台呼吸凌乱,他抱着我的脖颈,用力扯着捆着我的铁链,发觉自己根本扯不断的他再次跪了回去,此刻的他格外坚强起来,其实这话并不很对,沈春台一直很坚强。
沈月霆的注意被引了过来,他似乎想将我斩于此地,有士兵过来拖拽我的手臂,沈春台几乎是整个人扑在了我的身上,他的力气很小,此刻却突然有了劲一般,他摇着头,看向自己的哥哥,声线颤抖,破碎中带着绝望。
“我爱他——哥哥,离了他我活不下去的,哥哥,你可怜可怜我们…”沈春台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不同于从前的啜泣,他仰头看向自己的兄长,睁大的眸子里,只一滴泪水顺着脸慢慢滴落。
这滴眼泪好像他前十年人生的凝结,他不为人知的苦难与委屈穿越了时光,终于呈现在了兄长面前。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亲口说爱。
不是依赖,不是眷恋,不是困境之下无可选择的依恋,是爱。
沈月霆被震得沉默良久,就连四周的兵士都缓缓退去。沈春台这才敢微微缓下神经,他转过身,哀哀地看着我。
“带我回家…好不好?”
第56章 朝阳
沈月霆没想到自己与弟弟的重逢是这幅场景,他在短暂的沉默后暴怒,沈春台想去拦却已来不及,我的衣领被揪起,沈月霆的眼底像是起潮前的江水,蕴含着滔天的怒意。
他咬着牙与我对视,半跪着,手背上青筋爆出,王侯的仪态尽失。
“你到底说了什么…你到底!”
沈春台在看见那柄闪着寒光的细剑时发出难以抑制的短促尖叫,他扑过来,用力地拽着沈月霆持剑的右手,他的力气小,于是便用身体的力量,死死抱着兄长的手臂。
他甚至不敢去看那柄剑,慌乱中他与我对视一眼,他的眼里写满了恐惧,他跪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调子,拖着力竭的尾音。
沈春台小幅度地摇着头,他的眼里满是水光,但只蕴在眼眶里,伴着惶惶的烛火在眼中摇晃。他的哀求声几乎算得上是凄凉。
“哥哥…哥哥!”他用力叫了一声,随即弱了下去。
沈月霆闻言,握剑的手微微一抖,但他依旧发狠地看着我,沈春台像突然卸了力似的,他松开沈月霆的手,向后跌坐在地上。
他呆了下,随后握住了沈月霆的手腕,在兄长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解开了衣领。
那是他最不愿示人的伤疤,那条横亘在脖颈上的疤痕,蔓延到心口的纹路,见证着他曾为采体的难堪岁月。
他牵着沈月霆的手,轻轻覆上了自己的喉咙,顺着脖颈,缓缓下滑。
沈春台突然平静了下来,他仰头与沈月霆对视,声音轻软,吐字慢慢的。
“哥哥,我的心在跳吗?”
尾音刚落,他的眼泪倏然坠落,顺着下巴滴上沈月霆的手背。
“没有初七,哥哥,没有他,我活不下来的。”
沈春台格外平淡,像是在陈述什么事实,他的语气越淡,越衬得他不断流淌的泪水令人心痛,沈月霆的手贴着他的心口,那里,刻着沈春台多年来无法忘却的过往。
“就当我死了,死在南朝了,好吗?”
沈春台微微歪头,他看向兄长的眼神里有怀念,有眷恋,更多的是悲痛,他慢慢笑起来,双手紧握着兄长的手腕,细细地发着抖。
“要是那天,我走的那天——哥哥…”
“你没有松开我的手,该多好。”
沈月霆在与我的信中一直说,等这世上再没人知道过去的事,等沈春台回了家,他会忘记的。
他没有亲眼目睹过幼弟受辱的场景,就连我都不曾完全知晓沈春台的遭遇。过去的他不敢说,如今的他不愿说,一切都埋在自己的心里,我们为他的未来繁反复谋划商议,却最终忘了他的意愿。
沈月霆定定地与幼弟对视着,我似乎看见了沈梅枝描述里多年前那个清俊的太常寺卿的长子,多年来沈月霆官场沉浮,手握生杀,最终在弟弟的面前败下阵来。
沈月霆挣开沈春台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回头看了眼弟弟,决绝又萧瑟的转过身去,雍容富贵的深色外袍此刻更多凸显出孤独。
良久的沉默后,我听见沈月霆沙哑的命令。
“准备一匹马,”他在随从的搀扶下向着侧殿走去,“…放他们回去。”
他甚至在平整的地面上走出踉跄的意味,但即使这样,沈月霆也没有回头看,我不清楚他究竟是在懊恼弟弟的态度,还是愈发仇恨多年前无能为力的自己。
手脚被解开,左右有人来扶,沈春台却还是跪坐在地上,他怔怔地注视着兄长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听见脚步的沈月霆停了下来,空气一片死寂。
沈春台从脖子上扯下项圈,从他回来后我便将这枚项圈还给了他,沈春台很珍视,每每掖在衣领里,不愿示以他人。
他犹豫着,最终从后将项圈递到了沈月霆的手里,他似乎很怕哥哥不接,递得畏缩,但沈月霆没有拒绝,只沉默地握在了手里。
“哥哥得空时,带回给父亲与母亲,”沈春台的嘴唇嗫嚅着,他早已在沈梅枝处得知了生母病逝的消息,“我过得很好…一直很好。”
沈月霆握着项圈的手微微收紧,他侧脸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帷帐被放下,沈月霆的身影消失在了层层帘幔后。
胸口的贯穿伤只结了一层薄薄的痂,跨上马的瞬间剧痛袭来,还没来得及弯腰缓解,一只手就捂了上来,我低头看去,沈春台静静地握着缰绳,站在马前。
门边立着沈月霆的副官,副官一路将我们引到盛城西南门,在交代后兵士后才放心,他似乎也认识沈春台,说起来话妥帖又温和,看向沈春台的视线如长辈般慈爱柔软。
凌晨的月色中,城门的灯笼随风摇晃着,投下斑驳昏黄的灯影。
沈春台回头看着灯火通明的盛城,投手解下那些兄长为他准备多年的头冠腰带与戒指,那些精美稀世的珠宝每一件都包含着沈月霆的亏欠,沈春台一件件递进副官的掌心,只留了一根盘头的银簪子,他的头发在夜色中散开,衣服上鎏金的花纹映着倾泻的月光,熠熠生辉。
副官垂眸看了眼东西,平静地抬首,他将沈春台扶上马,从前都是我将沈春台护在怀里,而此刻,副官却默认般让沈春台坐在了后面。
夜色中,副官袖手站在门边,他微笑着,声线和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