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侧脸看过来,伸出手反握住我的掌心,他认真地思考,视线一直落在窗外。
窗外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里面凭着他的喜好长着许多各色的花,这一片小小的地方是平城唯一一块与医仙谷相似之处,这样摇曳盎然的草坪在医仙谷随处可见,可在这漠西,却是在四进院子的保护下才得以活下来。
大漠干涸的土地上长不了鲜花,就连青草都鲜有出现。
“哪里都好。”
沈春台笑起来,他拉着我的手指向窗外:“在那里时,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花——这是你给我种的。”
王府被用“那里”二字隐去。沈春台宁静又专注,似乎是想将窗外的景象刻进骨血。
“初七,我想这样的日子想了很久。”
我也想了很久。
至少在很久以前,我真真切切地幻想过这样的日子。
“你从哪儿回来?”
沈春台侧脸看我,声音轻轻的。
“漠南,”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回应,“那里经过了陌生商队,我抢了些钱回来。”
沈春台不说话,他琥珀般澄澈的眸子就只看着我,半晌后,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窗外传来鸟雀的细碎啼叫,他就窝在我的怀里,安安静静地看窗外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在风里晃来晃去。
一阵风吹过来,那些各色的小花就混在一起,东倒西歪,这些风往往也会灌一些进来屋里,就顺着窗子,桌上的书被吹得翻页,帷帐鼓起柔软的弧度,最终会来到我们面前,吹起沈春台的额发。
大漠鲜少有这么好的天气,沈春台慢慢睡着了,没有医仙谷的镇定香后他睡觉也不安稳,但一日弱过一日的身体反而让他更加嗜睡,我听着他轻轻的呼吸声,渐渐的,心跳也随着他的呼吸起伏,花叶根茎的气味再次扑来时,我一点点收紧了手臂。
我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此刻周围暖融融的微风却格外舒服。我侧过脸去看沈春台,即使已经三月有余,但每每正视他时,我依旧会感到后怕与心悸。失而复得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我本该为此感到高兴。
光洁白净的脸和记忆里那张总是带着血疤青紫的面庞重合,沈春台沉沉地睡着,睫毛都跟着呼吸一起颤抖。
再看看吧。
我在心底说,觉得自己可笑,已经没有时间了,却偏偏要选在这个时候优柔寡断起来。孙铭的脚步声传来的时候,我已经抱着沈春台站在了门口,马车就停在院外,我将人送进去的时候,孙铭按住了我的手臂。
“将军,尚有余地。”孙铭的声音很压抑。
没有余地。
“开拔吧。”我翻身上马,和以前一样护在车外,吊桥被放下时,我掀开帘子向里看去,沈春台蜷在被褥里紧紧地皱着眉头,安用帕子擦着他额头的汗,很幸运,他没有醒。
孙铭策马与我并行,似乎有很多话想跟我说,但最终都咽了下去,队伍走了很久,从正午走到凌晨,一直到子夜,我看见了山丘的那头远远亮起了火把。
那是等候于此的北国斥候,随着悠远的口哨声响起,山那头,一只着黑甲的骑兵队伍缓缓显出身形,沉默地压过来。
我听见马蹄声不安地踏着,北国铁骑闻名天下,他们手里的铁枪在黑夜中泛着凛冽的寒光。圆月下,先行队伍来到我们三十米外,他们头戴铁盔,鼻梁以下都被蒙住,只剩下一双眼睛,冷淡中带着厌恶,沉默地上下扫视。
我掉转马头,安撩开厚厚的布帘,沈春台依旧沉睡,足量的安寝药足够他醒来时就已经回到北国,挥退了孙铭,我弯腰走进马车,抱起沈春台时我甚至没有实感,就好像怀里只有那一床薄被。
从以前到现在,沈春台于我都好像一场梦,他像一片干枯的花瓣,飘进我黑暗无望的人生,在我终于站起来时,缓缓落在我的脚边。
我将他抱上马,就如同将他带出医仙谷时一样,我把披风扣上肩膀为他挡风,我听见对方将领不屑的鼻音。平城军出身南朝,多年的争锋相对让他们对南朝军抱有天然的敌意,更别说他们此番前来的任务。
身后是我的兵,他们的目光紧紧地跟着我,身前是严阵以待地北国铁骑,躁动的马蹄声证明了他们压抑的心情。
月光如同江河般倾斜而下,我回头看向南方,夜风有实体般划过我的脸庞,所有感官在这一刻失灵,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昨夜我亲手射杀队长时,也曾出现过这样的感觉。
我一直很怀念初进王府时的那段岁月,那时候老王爷还没有殁,前辈们也都在,北苑的床铺挤得睡不下,初二、初三与我每天都混在一起,练功习武,洗衣洗澡,得闲了就给前辈们晒被子,前辈们行色匆匆回到北苑时眼底的欣喜和日光里的碎屑一同构成了我记忆里最明亮的点,破旧的石桌石凳,身着黑衣的前辈们相互包扎伤口,轻声交谈,我们在院子里疯跑,仿佛那不是庄严肃穆的定北王府,而是一个普通的村子。
那真是一段很好的时光。
昨夜我远远地看着王爷身后的队长,队长依旧拎着那把剑,那把寒光凛凛的剑。
是真的想杀了我吗?
菁关山那一役,初三的情报究竟是被谁修改,队长。
那天我回来看沈春台,初三偷偷来见我,想必你也看见了罢,队长。
这一切我都怨不得别人,我身为暗卫,刀山火海舌尖舔血也是寻常。
为什么要杀了初三。
说什么——他走时没有受苦,这样的话来搪塞我。
我们的命对你来说,真的就只是一把刀,一条嗅觉灵敏的猎犬,不忠心时甚至不用过问主人便可以平静除去吗?
大哥。
...为什么。
我远远地看向队长,他与我对视,半晌后,他冲着我的方向,举起了剑。
距离太远了,我甚至没能再看一眼队长的脸。他冲着我的方向举剑,将穆淮的视线引过来,我很想看清他的双眼,看一看他作此决定时脸上的表情。
想必是在骂我。
大哥,我是畜生,是白眼狼,是叛徒。
箭飞出的瞬间,几乎就是一个呼吸间,我看见队长的身体向后倒去,他是王府的暗卫统领,多年来冷淡自持,以前他总说自己有很多弟弟,他要活的好好的,保护好弟弟们。
我们八个,如今也只剩三人了。
没事的,大哥。
我看着队长气绝前依旧握紧长剑,似乎想要支撑身体向我杀来时的样子,心底只觉得可笑。多年前北苑里,在我发觉自己的剑格外顺手时便立刻改练左手刀,不学并非不会。
我不会来得太迟。
队伍在命令下慢慢脱离,孙铭却依旧策马紧紧跟着我,直到马上进入北国的地界,孙铭仍是沉默着不肯离开。
“回去,把队伍带好。”我抽出刀,横在孙铭与我之前。
孙铭的胸膛起伏了下,深深地看我一眼后策马转身。他确实不必再劝,我与沈月霆的信件都由他派人传递,我的决定他再清楚不过。
北国的骑兵走得很慢,他们防备很深。我一只手勒着缰绳,另一只手扶着沈春台的后脖颈,马摇摇晃晃,我和他也摇摇晃晃,骑兵们行进无声无息,经过一片灌木时,头顶的夜空被遮蔽,前后都无人,好像这天地就只剩我与他。
真是做梦都难梦到的场景。
一想到他马上就能回家,见到他日思夜想的哥哥,回到故乡,再次拾起本该属于他的人生,我就发自内心地喜悦。我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我只觉得,这很好,好极了。
沈月霆给他的幼弟换了名字,回到北国后沈春台会成为平南候自幼深居简出的三弟,念在他大哥镇边多年,二哥和亲有功,侯府幼子沈翊的人生会很顺畅。
就像沈端在信里写的那样:“侯门贵子,身弱自有万金之药。”
他再也不会因为缺少药材而日渐虚弱了。
前方就是漠西与北国的边境线,骑兵们勒马,他们掉转马头,将领策马上前,他似乎经过了短暂的犹豫,但还是翻身下马。
他走到我的马前,张开了手臂。
我注视着他锋利尖锐的铠甲,一动也不想动。
“卸甲。”
那将领一顿,冷笑出声,桀骜的、年轻的声音。
“本将可以卸甲,您何时履行自己的诺言呢?”
他怕我反悔,这很正常,但这其实很多余,我希望沈春台过得好,过见光的人生,我想了很久。
哪怕这需要我自裁,我也不认为有多难以接受。
沈春台忘不了北国的那段岁月,那些卑弱难堪的日夜里有着许多的见证人,我能做的就是尽量抹除,直到他能够以沈翊的名字堂堂正正地出现在日光下。
没人会威胁他,没人会知道和亲的北国公子面容如何。
抹除到如今,最后一个就只剩我自己。
沈月霆说得不错,春台于我,更多是困境中的依赖与眷恋,我不应该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困住他。
他还很小,他的人生还可以重新开始,给他时间,他会忘记。
他会忘记我,忘记前十八年的遭遇。
要给他时间。
我相信沈月霆,我只是一名暗卫,一名生长于黑暗中的鹰犬,就连户籍都不配拥有,合该死在泥泞的深夜里的。
菁关山清晨的空气那么凌冽,阳光那么刺眼。没有他,我根本无法从迷雾般的人生中醒来。
如果守屋子的是其他人,或许结果也不会改变。
困境爱情,换谁都是一样的。
回到你的人生去,永远也不要回头。
不要记得我。
尖刀没入胸膛的时候,我抓住身下潮湿的泥土,那将领似乎想要给我个痛快,因此下手快且急,甚至我想再看他一眼都没能做到。
细细簌簌的马蹄声走远了,我竭力翻过身,入眼的却是漆黑一片,我想要再看看我的月亮,我举起手,什么也没抓住。
很难看,作为一名暗卫被异国骑兵处决于边境,狼狈地失血身亡,是我不曾想过的死法。
脑子已经迷迷糊糊,我感觉自己在变冷,身体一阵阵发晕,旋转着向上升。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紧接着是大乱的马蹄声,骑兵们此起彼伏的阻拦,以及身体坠落马下的闷响。
一只手摸了过来,我感受到了急促而忙乱的呼吸,似乎有什么堵上了我胸膛的伤口,那个人没有哭,只沉默地捂住创口,我能感受到他剧烈颤抖的手,但即使这样,他还是一反常态,无声地坐在我的身边。
他俯下身,凑在我的耳边。我为自己连死都做不到而懊悔,伸手去推他,去被一双冰凉的手捉住,手心手背都潮湿,浸着不知是什么的水。
“回家去…”我听见自己不成音调的字节,我想要用力,唯一能举起来的手却被牢牢禁锢,“我不要你救…跟他们走…”
不明白吗,只要我死,这世上就没人知道你遭受过什么,你不想要过正常的生活吗。
那人沉默,温热的吐息萦绕在我的耳垂处,我听见骑兵似乎说了什么,但都被他喝退。我什么都看不见,却能感受到他的愤怒与哀伤,在一片死寂中,他更加贴近,很慢的语速,却带着莫大的悲伤。
“初七,你又要丢下我…”
这不是丢下,是带你回家。
答应你的话,我做到了。
那年你被诬陷,被罚跪在大雨里,身下是汪成一片的血水,你不断栽倒又爬起来,哆嗦着跪好,漫天的雨淋得你睁不开眼睛,你怯懦地注视着门板,就像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那时候我就想,如果能带你出去,带你回家,哪怕要我立刻死在这里我都愿意。
我做到了,乖乖,安心回家吧。
第55章 过去的时光
叫醒我的不是四肢传来的紧缚痛感,也不是瓷器碎裂的脆响,而是一个极紧的拥抱。那双手臂死死抱着我的肩膀,有人拽他,他就愈发用力,行动间更是整个人都趴了上来,滚烫的吐息就萦绕在我的脖颈边。
周围吵嚷喧闹,他却一言不发,哑巴似的抱着我。
有什么扫过我的嘴唇,脸上传来痛感,我想可能是细小的伤口抑或是干裂,大漠里水是珍贵的资源,平城不如盛城富庶。
一个北国士兵的通传,我想我知道了自己此刻在哪里,这一切让我觉得懊恼,从前做暗卫时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发展到求死不能的地步。
很晕,浑身剧痛,手脚都被向后捆起,这样的处境让我更加不想睁眼,数年来我鲜少谋划什么,但每每谋划,偏都落空。
“少爷,别守了,”我听见一个年长些的北国口音,“多少吃些吧。”
沈春台沉默着抱紧我的脖颈,他把脸埋进了我的肩窝,行动间发丝蹭来蹭去。医仙谷重逢后他便从未与我如此近,回想起上次如此全心全意的拥抱,还是菁关山上的那个除夕夜。
时光荏苒。
“让他跪!”
一个声音远远传来,那来自大殿最上方的沈月霆,他似乎压抑了许久的怒气,此刻说起话来不似与我交谈时阴骘,更多的是怒意勃发。
“不吃不喝——你是想把哥哥…”
上扬的尾音戛然而止,沈月霆像是被卡住喉咙一般停了下来。没人掐他喉咙, 是沈月霆自己说不下去了。
不吃不喝…?
浆糊一样的脑子在听到这句话时转了起来,几乎没有经过思考,睁开眼的瞬间我便与沈春台对上了视线,我听见自己沙哑到破音的嗓子,颤颤巍巍,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