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和散人也读一遍,解释道:“何为礼义廉耻,《牧民》曰: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是为礼义廉耻。”
沈春台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他愈发垂下眼睛,但他对面的玄和却呵呵笑起来,老者的声线慈祥,缓缓道来,却带着不可置喙的威严。
“你多年雌伏人下,便与廉耻背道而驰。离家多年,背离母兄,又与礼义无缘。如此种种,需得你自己体悟。”
沈春台沉默地听着,他的额发垂下挡住眉眼,浑身僵硬一动也不动,但脊背却越来越直,他似乎在靠此来维系自己仅剩的自尊。
玄和散人合上书本,转身向门口走去。
“将今日所学抄录五十遍,完成课业后自行回房。”
沈春台没有回头,在听见玄和消失的脚步声后便起身,去书柜中取笔取纸,他走路还有些踉跄,但相比之前要好很多。半年来的调养让他的气血好了不少,他在桌边坐下,一边研墨,一边看着书本上一行行的字。
他突然觉得一阵眩晕,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团血滴进墨中。他沉默地擦净嘴角的痕迹,继续不紧不慢地磨墨。
墨块摩擦砚台的声响在书房里响了好一阵子,待到沈春台坐下提笔时已经接近晌午。玄和散人起初教他认字写字,他从前在家里便学过,因此很快便通,玄和便让他读书,读管子,读孟子,读古籍。
借这些古言,告诉他多年来所有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沈春台捏着笔,他一边读一边抄写,眼神专注,手却在细细地发抖。
礼义廉耻。
第一天到南朝的那个夜晚,剧烈的痛和冲天的火光,围在他周围的骑兵践踏着他的衣服,他的小瓷碗,他的玩具,鞭子从黑暗中抽过来,他昏了过去。
礼为贵贱尊卑。
明亮的南朝皇宫,高耸的铁笼,惶惶灯光下看不清脸的王侯将相,嘶吼狰狞的御兽,怎么逃都逃不开,被咬中时四周爆发的哄笑和掌声,太吵了,有酒被泼到血肉模糊的腿上,抓着铁笼的栏杆哭叫,换来愈发热烈的笑声。
义为行动准绳。
干涸坚硬的冻土地上,黑色的高马身披战甲,人也穿着深黑的铠甲,荒无人烟的两国交界处,他们说,爬过这里就能回家了。
爬过了十四次,每一次都数的很清楚,指甲理厚厚的泥巴,破皮见血的膝盖。
还记得来这里前有人说,听话就能回家,等家里人接。于是就一直很听话,无论被怎么对待都不喊也不叫,实在憋不住了,就在夜里小声哭一哭。
廉为廉洁方正。
他被带回京城时曾见县官车队,见救命稻草般踉跄着扑下去求救换来县官的置之不理,和被推回去时谄媚的笑,小官不知王爷尊驾,多有得罪,王爷恕罪。
多威武的县官,多威仪的依仗。
耻为有知耻之心。
被剥光关在马厩中任人嘲笑的时候,跪在院子里淋雨认罪的时候,在水牢里求死自尽的时候,在菁关山上被从树上拽下拖行的时候。
…早就没有什么羞耻可言了。
沈春台一遍一遍抄写着,他默念着这些话,脑海里许多场景陆陆续续地涌现,并且随着抄写愈发深刻,许多曾经被伤痛埋进大脑深处的记忆也被唤醒,他看清了那晚的篝火,闻到了御兽血盆大口里的腥气。
浑身火辣辣地烧起来,他穿着衣服却觉得自己无比难堪,他只能将腰背挺得笔直,昏暗的书房里,那盏烛火明灭,唯一一簇阳光照在沈春台的手边,从前的他很喜欢晒一晒这些暖洋洋的光,如今他却会刻意躲开,就连看见都觉得刺眼。
无论什么都会让他想起那段难堪的时光,行动不便的腿,掌心去不掉的癞疤,咳嗽时心口的剧痛,发不出声音的嗓子,这一切的一切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沈春台,过去的那些日子,被当狗一样对待,雌伏在他人身下,被无数次殴打与虐待填满的日子。
他终于醒过来了。
他从前太小了,没人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何为榻间欢,何为奴,他都不懂。孩子的记忆自动将那些痛苦的回忆掩埋,他每天晒一晒太阳,吃一吃冰冷的藜麦,就也觉得日子还能坚持下去。
可当着一切被挑明,过去种种被一条条一件件写下来,被用词语来界定时,就都变得难堪起来。沈春台一想起来,腰就忍不住地佝偻,他强迫自己站直坐直,可每当玄和指着书本上的句子解读时,沈春台日日夜夜高筑的心理防线便瞬间崩塌。
抄写最后一遍时,沈春台慢慢吐出一口气,他今日的折磨即将告一段落,他一笔一划地抄写完,将十几大张纸交叠在一起,折起来,放进书柜中等待玄和散人的检查,在关闭书柜时,柜门怎么也关不紧,低头看去,是一个坚硬的东西抵住了柜门。
南风知我意 探身看去,最底层是一些废笔废纸,沈春台拨开最外层的东西,一个暗黄色的项圈露了出来。
那是他的项圈,被他从脖子上摘下来放进了书柜深处。
沈春台探身看了一会儿,将项圈用纸团盖住,转身离开了昏暗的书房。
外面风很大,沈春台揽紧衣领,他走得越来越快,过去的事像风,席卷着扑面而来冲进他的脑海里,又被下一阵风卷走,新的回忆再次如浪般涌来,他几乎站不住,想要快些回到房间,哪怕只坐一坐。
那些被欺骗的时光,那些难堪的岁月。
就在沈春台即将走进自己的房间时,他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笑闹声,他很少与人交流,大家也都躲着他,但此刻,他看见了好些人向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骨子里刻下的抵触让沈春台僵在原地,窒息感随之传来,直到人群走到他的面前,为首之人笑眯眯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在等我吗?”
是风尘仆仆的沈梅枝。
他出谷采体,为的是替沈春台换一幅适配的嗓舌。但玄和散人一直从中作梗,拖延他回来的日子,甚至不惜悬赏杀手,直接杀死采体来拖住沈梅枝。沈梅枝并不急,他细细地寻找,半年来他终于寻得一个就连声音都很像的人,终于在今天完成了采体的前半段,顺利回谷。
沈梅枝在外这些日子并非不知道师父在做什么,他不拦,甚至于期待这一天的到来,他的沈靖善良又温柔,是个即使责备自己也不会横加他人的好孩子。
他猜的很对,面对沈梅枝的询问,沈春台下意识发起抖来,被采体的记忆让他根本无法保持镇定,在被沈梅枝一把揽进怀中时他甚至无力挣扎,被半拖半抱进屋子里。
沈梅枝其实并不想如此粗鲁,但事发突然,采体也得尽快完成,于是他在沈春台恐惧的视线中拿出了那个木盒,采体之术诡谲,即使是医仙谷里,也只有玄和与他能够完成。
“别怕,睡一觉醒来,你就能说话了。”
沈梅枝附身,轻轻抚摸着沈春台的额头,声线平淡中带着温柔。
这一举动会给沈春台带来什么伤害?他并不在乎。师父以为让沈春台想起过去的事,强行填补他的记忆空缺,沈春台就会自动远离。
师父错了。
沈梅枝打开木盒,向沈春台展示里面还滴着血的肉块。他毫不意外地看见了沈春台惊恐到缩小的瞳仁,沈梅枝笑出声来,他将木盒放到一边,亲吻沈春台的额头,眼神中写满了眷恋。
“沈靖,以后你也与我一样,都是罪人了。”沈梅枝从包裹中拿出一株鲜艳的双生莲,那夜他只用了一朵,剩下的这朵正是那个暗卫拼死从漠西城主府里抢来的那一株,用在这里,也算妙用。
“要像以前一样爱我。”沈梅枝拿出布条,蒙上沈春台的双眼。
沈春台很难形容这种感受,从前他被采体,痛苦之下只剩麻木。那时他小,那时他什么也不懂,眼睛被蒙着,自己的身体部位被拿走,疼痛占据上风。
但此刻,他被蒙上双眼缚住四肢,他感受到了一个温热的、鲜活的东西被放了进来,那是一种全新的感受,他能感受到沈梅枝的吐息,他立即觉得之前如同被堵住的喉咙立刻有了知觉。
我不想要。
沈春台挣扎着握住医师的手,却被慢慢掰开,重新塞进捆好的被褥中。
为什么这么对我。
眼前是无边无尽的黑,耳边不断传来火焰炙烤细刀的噼啪声,沈春台仰面躺着,这样的经历他有过两次,唯独这一次安安静静,世界都好似停滞了。
之前那两次有什么呢。
有最爱的人陪着,有初七。
…初七。
咽喉传来清晰的痛感,滚烫的刀锋划过皮肤时的瑟缩,沈春台用力地仰头,他下意识想要挣脱眼罩,他想看看房梁,想看到初七。
没有初七了,初七不在,他没有了连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为什么要这么样对我。
沈春台迷茫地回想,从儿时起,他的人生便不由自己的掌控,他在哪里,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任由他人,就连自己的身体如何都无力决定。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这些年来他很少有自己的想法,混沌的南国岁月里,他最常想的一句话就是在质问自己,这句话总能缓解当下的苦楚,为他挨过虐打提供一丝光亮。
什么都不明白,也就不会太难过。
玄和散人强制叫醒了他,教他读书,让他学理。
沈春台想,他从前被采体,定北王有罪。
如今沈梅枝因他而采体别人,那——那自己呢。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第45章 花海
今天天气极好,艳阳高照,天空万里无云,医仙谷近海,就连空气中都飘扬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海风腥气,在后山花海中荡漾。
谷瑛抱着披风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紫色花海中那个月白色的身影。
自从沈靖濒死之际被大师兄带回医仙谷已有近两年,这两年里师父和师兄全力帮他调养身体,奈何沈靖体虚亏空,受伤太过,再加上本身的精神脆弱,所以如今也只是勉强维持正常,但相比较他刚来时的模样,已然天壤之别了。
谷瑛手拿披风向着沈靖走去,自从采体完成后,沈靖的情况一度跌入谷底。刚来时医仙谷时他尚且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在大师兄为他采体后,沈靖却隐隐有抑郁之像,大师兄每每去看他都会遭到强烈的拒绝。
谷里这么多弟子,沈靖唯有看见她时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因此她也受大师兄嘱托,常常陪着沈靖。
即使大师兄不说,谷瑛也是乐意的。
她抱着披风向花海走去,谷瑛的脚步很轻,她生怕惊动了沈靖。或许是师父的嘱咐,一连几日,沈靖都蹲在后山花海中寻找四叶的萤种。空旷的花海里,沈靖单薄的身影被花海淹没,一阵风吹来,又隐隐显出。
其实并不是医仙谷的弟子排斥沈靖,沈靖与大师兄作为师父唯二的内室弟子,他们之间不一般的关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再加上沈靖的身体状况,除了谷瑛,很少有人敢去主动招惹这名新来的师弟。
沈靖打理药材是很细致的,也不喜欢他人打扰。正午的阳光像一张毯子盖在他的身上,为沈靖披在后背上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毛茸茸的边,他体虚,因此常年透着一股羸弱的白皙,脸侧垂下的发丝几乎透明,就连他被阳光点到的鼻尖,都显现出透明的质感。
在谷瑛即将靠近时,沈靖缓缓站了起来,发育期收到的虐待让他的个子并不很高,肉眼可见的瘦削,他静静地看着谷瑛,在谷瑛为他披上披风时也只垂下眼睑,并未退让。
“找到了吗?”谷瑛看向沈靖手里的花,浅紫色的花茎更衬得沈靖的手骨节分明,笼着一团柔和的光。
闻言的沈靖抬眼,随着谷瑛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心,他的头发随着动作落在肩头,在风中一点一点发着颤。
“没有,”沈靖握紧手掌,看向山门的方向,视线平淡,“…没有那么容易找到的。”
每次听见沈靖的声音,谷瑛都要在心底重重地赞叹一声,即使经受过两次采体,沈靖的声音还是好听,澄澈温润,带着一丝压抑,像玉珠滚落在银盘上,又想春天的露水垂落树梢,随风逝去。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少说话,面对大师兄时更是一言不发,像个小哑巴。
人们大都认为夜里阴气最重,其实不然。夏日的正午才是一年之中、一日之中阴气最重的时候,加上今日风大,沈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能在烈日风口待太久,便拢着披风与谷瑛慢慢往回走。
谷瑛担心地看向身边的人,他依旧咳嗽,严重时甚至需要停下脚步来缓一缓,苍白的手用力摁住心口,艰难嘶哑的喘息以及周身隐隐的血气都证明着沈靖的孱弱,但就是这样,每每大师兄回来,两人依旧会发生强烈的争执,而面对两名内室弟子的不和,师父已经不愿再管。
他们到底为何争吵呢,谷瑛总不由得想,她看向身旁那个清冷病弱的身影,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谷瑛曾路过沈靖的院子,听见里面低低的抽泣声,她回想起师兄弟间的传闻,壮着胆子屏息向里看去,她自小尊敬惧怕的大师兄此刻蹲在地上,仰着头看向坐在榻边的沈靖,沈靖身着月白色的里衣,外披一件深绿的小袄,怔怔地与大师兄对视。
谷瑛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她知道这名濒死之际被带回抢救的师弟必然有着难以忘怀的过往,但当她看见沈靖双眼含泪,浑身颤抖地坐在榻上,散落的头发从耳边直直垂下,明明沈靖微微低头俯视着大师兄,但谷瑛却只看见了新师弟眼里的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