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梅枝早知道那个疯狗般的暗卫迟早会闻着味道找到这里,只是没想到会如此之快。在谷恩心的情报里,顾戎已然疯魔,失去理智,深知自家大师兄心意的谷恩心提议先将沈春台转移藏起来,待师父回来后再做打算。
“顾戎那副样子会吓到他。”谷恩心面露顾虑,瞥了眼西方。
闻言的沈梅枝却只冷笑,他脚步不停地向着沈春台所住的院子走去,江湖医师的语气淡漠,带着窥破人性的冰冷。
“也该吓吓他。师父非要让他记起过往,清醒神思,醒过来有什么好,待他真正怕了,才会想要和过去一刀两断。”
“彼时把人带走了,过段时间也会求着把人送过来”
沈梅枝的尾音带上些许嘲讽:“他的情谊会让沈靖蒙受多大的痛苦,那条疯狗此刻还不清楚吧。”
面对沈春台的疑问,沈梅枝只笑,他的手向里摸去,很快覆上了沈春台的脖颈,医师的手指灵活修长,正细细摩挲着沈春台的脖颈一侧。
下意识的畏缩让沈春台向后仰头,被迫跌进沈梅枝的怀抱,沈梅枝的手顺着脖颈摸上他的下巴,并逐渐用力,不断抬高,直到沈春台可以与之对视。
碎琉璃般的光落在两人的身上,如此暧昧的氛围下,沈梅枝轻巧淡漠的语气此刻再次响起,如毒蛇般攀附上沈春台的脊背。
“谷外有人找你。”
感受到怀里人那一下剧烈的颤抖,沈梅枝低笑,吐息落在沈春台的耳蜗:“猜猜看——是谁?”
长久的沉默,沈春台又惊又惧,他望向沈梅枝的视线里写满了无助。多年来他从未被善待过,几乎是下意识他便想起了许多人,但这些人都让他感到恐惧,只有一人…会是他吗,他怎么会…
察觉到沈春台惶恐的情绪和愈发明显的喘息,沈梅枝安抚地抚摸他的额头和侧脸,如同把玩一件趁手的宝物般。两年多来他们的相处模式都是如此,沈梅枝将沈春台视作他的所有物,一有空便时时刻刻放在视线里,爱不释手。
“看你怕的,不逗你了,”沈梅枝俊朗的面容添上一丝隐晦的阴冷,但他的嘴角依旧勾着,愉悦的模样,“是你之前的相好,那个暗卫找来了。”
像是被雷击中,沈春台瞬间僵住了。他甚至觉得这比被定北王捉回去要更加可怕,他无措地看向沈梅枝,即使面前的人再心术不正,数年来他能依靠的也只有这个江湖医师。
沈梅枝了然地笑起来,他抱着人在回廊坐下,引导着沈春台看向院外郁郁葱葱的田野和树林,沈春台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差,轻易便会被刺激到,他的院子即使在医仙谷内也算得上僻静,数年来只与无声林海为伴。
看随风涌动的树林,沈春台感觉方才瞬间急速跳动的心口一点点平静下来,但他还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吹来的风未曾让他清醒,反而愈发冷,头脑混沌。
“想见见他吗?”沈梅枝轻描淡写地描述着顾戎的匪兵情态,“我看他那副样子,怕是大有不见你不罢休的样子。”
多年的虐待让沈春台对逼迫尤为敏感,他侧脸看向沈梅枝,声音轻轻的,带着颤抖:“…非要见我?”
不是不想见,是怕极了他人强硬的手段,印象里这样的前调带来的必然是剧烈的疼痛,沈春台下意识怕起来,瞳孔都开始放空。
即使那是他午夜梦回里无数次梦见的人。
沈梅枝轻车熟路地将人拥进怀里,他一边安抚着,一边含笑地为谷外的匪兵添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听说名声并不好,民间都传那匪兵与边境兵没什么两样,都是烧杀抢掠之徒。”
“大家都很担心你,我已与谷恩心商议好,这些日子你先避一避,谷里有他们顶着,无论那暗卫再穷凶极恶,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你。”
“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忘掉过去的事,现在就是一个机会。干干净净的活着,好好修习,争取择日飞升,过去的事与你再没有关系。”
沈梅枝的眼神温柔到几乎能掐出水来,他此刻像是真的爱极了怀里的人,一字一句都像是在为爱人做打算。
顾戎的匪兵凶恶。
谷里众人的照顾爱护。
忘掉过去,好好生活。
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像是在劝着沈春台暂时躲避,不要出去。
但那是沈春台心意相通多年的爱人,沉默寡言的他如何会变得穷凶极恶。
医仙谷弟子爱护他不假,但他又怎能因为自己,将谷内众人置身于危险之内,自己苟且偷生。
…过去的种种,并非想忘就忘,哪怕在谷里再待二百年,哪怕真的休息飞升,不堪的往事就真的不存在了吗。
多温和的话语,多体贴的爱人。
实则句句话都在将他往谷外逼,逼着他出谷,逼着他去面对。
沈春台心绪紊乱,也不愿再想,清醒给他带来的伤痛太盛,无论他此前是否真心思念过那个黑暗中的身影,抑或是真的对过往失望恐惧想要忘却,此刻他都只剩下一个选择。
他疲惫地缩起身体,闭上眼睛,远处传来剧烈的炸响,虽不至于受到惊吓,但还是让沈春台不适地皱起眉头。
“…那是什么声音?”
沈梅枝脱下披风盖在沈春台的身上,细致地掖好衣领,缓声道:“那是他领兵炸山的动静,我回来时,谷外巍山已被大火烧过,泉枯脉断,草木尽凋。”
“别怕,”沈梅枝按着怀里人的太阳穴以缓解他的紧张情绪,顾戎越激进,越衬得他平静温和,“谷恩心他们守着入口,无论如何不会波及到你。”
熟悉的感觉如海浪般潮涌,沈春台再也无法忍受有人被自己连累的负罪感。他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出逃的除夕夜,他被紧紧地抱在怀里,坚定地保护着,那夜的风里裹着醉人心脾的草木芬芳,他怎么都忘不掉。
如今攻守易形,自己却还是累赘。
坐立难安,难以忍受,好像有一只手将他的心剖出来反复煎烤,质问他为何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坐视他人为自己而死伤。
沉默后,沈春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扶着回廊的红木圆柱,指尖发青,嘴唇苍白。
“让他们回来吧,我…这就出去了。”
沈梅枝依旧坐着,他的眼底有心疼,但更多是笑意。那个暗卫陪着沈春台度过了最难挨的岁月不假,但沈春台是那么心软善良的人,让这样的人为难,以至于对过去的心上人产生抗拒心理,并不是很难的事。
把小心翼翼变成难以靠近,把思念化作强迫,把歇斯底里的痛苦说成同谋者的为虎作伥。
“那暗卫如何短短几年便能拥有自己的私兵?怕不是...来抓你回去。”
第49章 相见
沈春台来到医仙谷入口时,众人皆背对着他,神色紧张地面向谷外。谷瑛第一个看见了沈春台,小跑过来扶住他。
“你怎么来了?”谷瑛看着沈春台不佳的脸色,脱下自己的纯白色的外袍披头盖上沈春台的头脸,“快回去,别让他看见你!”
他?
沈春台的视线被谷瑛的纱袍阻碍,变得模模糊糊,他看向谷外的方向,结界外很吵,隐约能听见鼎沸的人声和躁动的马蹄,光是听着便觉得声势浩大。
原来摆脱了自己,初七可以生活得这么好。
沈春台难以抑制地自卑起来,他曾经赤诚热烈的爱在清醒的瞬间便开始畏缩,过去难堪的往事都被目睹,他还有什么资格去…
思绪被打断,结界发出剧烈的鸣响。玄和出发前留下的结界足够结实,但这耐不住顾戎匪兵中的异士轮番攻击,巍山山眼被炸通,泉水被斩断,就连阻碍视线的草木都被一把大火焚烧殆尽,随着结界被击穿的瞬间,属于凡世的风终于扑上沈春台的脸。
浑浑噩噩的两年世外桃源的生活被强行打破,他终究要面对自己的过去。
一股草木灰夹杂着血腥气的味道钻进鼻腔,骤然的狂风让沈春台不由得后退两步,他下意识捂住谷瑛的纱袍,纯白色的纱袍盖在他的头上,流水般顺着身体倾泻而下,将他清秀的脸遮掩至半,难以看清。
沈春台的面前站着医仙谷留守的弟子们,面对这个新来的师弟,他们敬而远之的同时又带着下意识的爱护,这让他们齐齐挡在了沈春台的身前。
从顾戎的角度,他看见的就是一群身着月白色长袍的医仙谷弟子俱面露愠色,他们的身前是残破的结界,他们的身后是一个披着半透明纱巾的单薄身影,那人泠泠地站在人群最后,被一个女子搀扶着,正透过纱帘看向自己的方向。
光看身形,倒是有些像…
顾戎冷笑起来,他回想起沈梅枝的挑衅,他本无意以如此强硬的手段直接攻进医仙谷,但沈梅枝的态度惹恼了他。
“沈靖无论如何也是北国贵子,哪怕他死了,你也配不上。”
平静中蕴含着轻蔑的视线,含笑的声线和逐渐远去的背影。这一切都化成引线,彻底点燃了顾戎心底的怒火。
顾戎高坐马上,远远地看着那个人群后的瘦削身影,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恍惚间他似乎真的觉得自己看见了沈春台,太像了,给他的感觉太像了,只比沈春台高一些,也养的好些,头发在太阳下琥珀般发着光。
如果那年的除夕夜他成功把人带了出去,好好养几年,沈春台也会是这副模样。
顾戎反手将缰绳缠绕在手背,重重勒马,他难以抑制地皱眉,他似乎看见那双纱帘后的眼睛在与他对视。
在看什么?
顾戎笑起来,眉眼间显出癫狂之色。他右手向后拎出长弓,左手摊开接过孙铭递来的箭,几乎是在须臾之间,顾戎搭弓上箭,他微微歪头,对准那个身影,松开手指。
数年来,他行事全凭感觉。过去那个做事谨慎的初七已经被他亲手埋葬,没有在意的人,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他根本不会在意此举带来的后果。
顾戎的箭比他的前主只差一些,划破长空的箭嘶鸣着向东,锋利的箭尖迎着明晃晃的日头,医仙谷打头的一个年轻弟子似乎看出了轨迹所向,伸长手臂拨开人群,重重推向最后方的那个身影。
顾戎的弓还握在手里,他端坐马上,居高临下,所有的一切在他的眼里似乎都被慢放,他看见那弟子眼底的惊诧,那个被向一边推开的人。
那人受到推击向一侧踉跄,他身边的女子在危急关头扶住了他,这也导致他并未能完全躲开那支利箭,箭尖刺破纱帘,带着那块白色的纱刺进泥土。
时空好像在这一刻静止,沈春台惊魂未定地靠着谷瑛,那支箭来得太过突然又太过锐利,谷恩心重重的一推让他捡回了性命,但谷瑛给他遮脸的纱帘却被钉在了地上。
沈春台凝视着依旧在微微颤抖的箭尾,幻想着如果这一箭他没能躲开的场景。
初七,他认出我了?
...那他为什么会向我射箭?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当沈春台茫然的抬起头的瞬间,他听见了一声长长的马儿嘶鸣。
他下意识向后躲避,同时看过去,他直直对上了男人的视线。
顾戎是被马嘶声唤醒的,他回过神来时看见的就是自己被缰绳勒到青紫的手背。顾戎觉得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在瞬间竖起,腰背发酸,大腿发软。他本能般翻身下马,却在马靴踏上泥土时感到眩晕,他差点栽倒,却又立刻拔刀出鞘稳住身形,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他看见了谁啊。
在做梦,在做梦吧。
沈春台,活着的沈春台,就站在那里。
顾戎握着弯刀站在结界前却不敢再进,医仙谷的弟子里里外外地挡在那人的前方,顾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不敢再向前进了,他做过太多这样的梦了,梦里的沈春台也是这样,远远地站着,他一靠近,人就消失了。
哪怕是好好看一看也好,就远远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就在这时,最后方的人影似乎侧脸与身边的女子说了什么,那女子面露犹豫。但依旧拍了拍她身前弟子的肩膀,几秒后,医仙谷的弟子们向两边散开,沈春台拢着披风,走到了结界前。
他的脚步很慢,但走的还算稳当。顾戎甚至忘记了呼吸,一直到沈春台站定脚步时才反应过来,顾戎向前迈了一步,距离沈春台只剩半个手臂的距离,这名赫赫的匪兵首领却再次停住脚步,只因为他感受到了面前人的呼吸。
不是假的,不是做梦。
顾戎再次头晕起来,他只能用力地握住刀来让自己镇定下来。面前的沈春台褪去了两年前的稚嫩,原本清秀的面容再次隐隐显出原本绮丽的底色,清澈的眉眼,略带血色的双唇,在阳光下熠熠的头发,带着闪躲的视线。
顾戎盯着那双带着微薄血色的嘴唇,印象里沈春台的嘴唇始终苍白,从未有过那么鲜活、那么健康的色彩。
几乎是下一秒,顾戎注意到那双嘴唇动了,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来,那个刻入他骨髓,刻入他心脏深处的声音,沈春台的声音。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感官全部回笼,顾戎清醒了,他直视着面前的人。
他说。
我不想看见你。
自己该感到愤怒吗?自己该感到背离吗?
顾戎恍惚地想,他觉得一缕狂喜从背后缓缓升起,顺着脊背,一直在脑海里炸出烟花,他再一次听见了沈春台的声音,梦里的乖乖从不说话,记忆里的沈春台又常年虚弱。